Saturday, July 5,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94章 谁选的爸爸妈妈

葬礼当天早上的7:10分,邵艾同剑剑穿戴整齐,在公寓楼门口的两辆汽车旁翘首以待。初春的晨雾饱含水汽,像灵堂里忽明忽暗的白色纱幔沉甸甸地拂过人的头脸,似乎要将那母女俩的阳气吃干抹净。

刚强到现在还没归家。一整夜关着手机,直到半小时前发来一条短信,“我就快到家了。”葬礼定于9点举行,从深圳这边开去广州殡仪馆不塞车也要一个半小时,谁知道路况如何?魏蓝的葬礼若还迟到可就太不像话了,邵艾打算再等五分钟就出发,保证她和剑剑按时赶到。

终于,刚强的黑色小牌号座驾出现在小区里。邵艾松了口气,让剑剑跟着手里提着饮料、零食和玩具布包的保姆坐前头的大车,自己坐进后面那辆,随后掏出手机翻看。她已暗下决心,无论男人以什么样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都暂时不问他昨晚的动向。哪怕他脑门上印着“招妓被抓”四个大字都不跟他吵。就算离婚,也得等魏蓝的葬礼结束后。当然,他要是主动坦白另当别论,也许就是加了一整夜的班。

刚强进车,面容黯淡地冲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证明一夜没睡。起先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当她抬头望过来时,又将目光移向别处,在她身边坐下。

邵艾将前排放的西装拿到后排,自己继续看手机。刚强脱掉灰蓝色绸面防水外套和里面的毛背心,换上一身黑西装。车里游荡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说不出来是烟草、酒精、海边爬满贝壳的岩石,还是新抹到墙上的石灰。而邵艾是很少喷香水的。这不就是他俩婚姻的写照吗?她暗想。他闯进她的生活,以她并不完全明瞭的方式填充着她周围的空间,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理所当然。他虽是她的人,与她奔赴同一个目的地,但其实并非她可以完全掌控的事物。

车子离开小区,驶入景田南七街。刚强一开始在瞭望窗外,眨眼间却头靠座位睡着了。都说困意是可以传染的,邵艾倒不困,只是觉得沉。一种从他的脑海中隔空传递过来的重量,与普通睡眠不同,常见于极度疲劳、心力交瘁与大病之时。她从前排座椅的后背口袋里取出一条薄绒毯,给他盖到身上。

那之后她收起手机,侧身盯着他看,有时会弯起手指丈量一下他胳膊的粗细。心中感叹,两个月前才去过浩辰和晓蓉的婚礼,现在去另一对的葬礼。命运之神的心智大概还不如剑剑成熟,随心所欲地安排着人类的悲喜,完全不顾及礼节与尊严。魏蓝那么年轻就走了,再看身边这个壮硕的男人,迟早有天也会变成一个佝偻虚弱的小老头。至于邵艾自己,还不知过不过得了十年内的那个坎儿。活这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

“花篮和帛金准备了吗?”他忽然睁开眼,问道。

她点了下头。几天前预订的花篮应当已送到。昨晚睡前,正打算往白色信封里塞钱,幸好问了下保姆,原来讲究还不少。

“据说帛金必须是单数,比如300、500、700,因为‘双’同‘伤’,还可能预示祸不单行。末尾再坠个1块钱,代表依依不舍。哦,还有什么人民币上的头像必须朝外……”

“将来,也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还能不能再见你和剑剑最后一面?”

他忽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这是怎么了?邵艾皱起眉,正待追问,他却又合上眼睛,抓过她的手,放在掌中握着。他的手温有些偏高,筋肌和神经都处于紧绷的状态,如溺水之人紧握岸边的稻草。发低烧了么?算了,什么都不问了,时机成熟时他会主动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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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殡仪馆时,车外的绿荫道宽阔起来,不似广州其他区域那般拥挤杂乱。殡仪馆分两部分,还紧挨着辛亥革命烈士墓园,平日里谁会跑这里来闲逛?剑剑的保姆车已停在前方园林的大门口。园林占地面积很大,但门口的折叠栅栏是关着的,不让车进,只能下车步行。

追悼会场地的布置以蓝白色为基调,配以浅黄和浅粉色的花,伤感优雅,没有东方传统灵堂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过后,方熠把晓驰领过来找剑剑。方熠本就不胖,现在更是眼窝深陷,邵艾都不忍直视。而方熠低头问候剑剑的时候,语调如往常一般温柔清澈。这可是剑剑的救命恩人啊!邵艾在心里感叹。曾不声不响,以一副柔弱书生的姿态孤身闯入三个绑匪的船窝。看似淡泊名利、事事隐忍的一个人,内里深藏智慧和勇气,为何就是不受老天爷待见呢?

过后,刚强跟随方熠前去慰问那对岳父母——伤心欲绝的魏教授夫妇。邵艾最怕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世间没有任何其他创痛可以与之比拟的。方熠的母亲杨教授也来了,站在亲家附近,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泪,而方爸不知为何没有到场。

邵艾决定还是不过去招呼了,留在灵堂另一侧陪伴两个小孩。邵家和杨教授之间有过太多恩怨,虽然最终于方熠重病之时和解,如今杨教授亲自挑选的好儿媳过世,邵艾这个曾经与她儿子有过一腿的女人还是别去她跟前晃悠,免得刺激她。

刚满六岁的晓驰比上次在中大校门口偶遇时长高了不少。依然虎头虎脑精神十足,脸上看不出悲伤,双耳后方的短发中露出的小原片应当是人工耳蜗信号发射器。晓驰是方魏夫妇从孤儿院领养的失聪儿童,今年秋天该上小学了吧?好在如今能听见声音了,也不知中英文词汇各积累了多少。一个自幼缺乏关爱的五六岁孩童,估计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还没整明白。也许模糊意识到他的养母出了不好的事,很多天没见到了,对亲人的死亡还不可能有明确的概念,大人们也很难解释给他听,需要假以时日才能体会。

而剑剑虽然比他小一岁多,却是从刚会爬的时候就陪姥爷看抗日神剧,并亲历了绑匪在船上杀警察一事。见到小哥哥后,剑剑嘟着脸蛋抿起嘴,神色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两个小孩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相隔不到一米,站了好久。最终,剑剑开口了,背台词一样抑扬顿挫地说了句话,话的内容直接把邵艾吓一跳。

“你的妈妈牺牲了,人民不会忘记,共和国不会忘记!”

邵艾扫了眼四周,还好没有其他人留意到。俯身对女儿说:“剑剑是在安慰晓驰哥哥,剑剑做得很好。”

再转身对晓驰说:“晓驰是个好孩子,爸爸妈妈都为你骄傲。以后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找阿姨要,好吧?”虽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但邵艾不懂手语,也只能这么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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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强离开前,同方熠去室外找了处无人的空地,单独说会儿话。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方熠却盯着他问:“刚强,你有心事?”

没错,刚强遇上麻烦了,还不是一般的麻烦。中央巡视组去年年底离开时,刚强和同事们都松了口气。虽然巡视组后来发给广东省的巡视反馈书中列举了不少尖锐问题,除了再一次批评珠三角地区裸官现象严重,还添加了“依然有家属在官员辖区内经商”这一条,刚强不知是不是针对他。单就这条而言,追究下来只能算违规,顶多把他调走或撤他的职,还不至于送上法庭。

更糟的是,去年十月份陆厅长被规后,逐个儿交代了省内那些与他有染的开发商们,当中就有林老板。事实上林老板在元旦前就已被拘留,只不过审讯他的纪检人员决定保密,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已。结果就是,春节过后的两个星期内,光深圳市内的罗湖、福田、南山三地就有四位城建方面的官员被带走,大家这才意识到——林老板被抓了!刚强昨晚整夜待在办公室里就是在思考当前面临的风险。两年前为了给剑剑筹赎金,他让林老板接下邵氏在深交所抛出的大宗股票,作为交换,将红岭新兴金融带的大剧院和博物馆项目批给对方。这么重要的工程,纪检部门不可能略过,所以刚强这回是死定了。

另外,虽说陆厅长的判决书还没出来,听说有可能判15年以上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主要因为他在当上厅长之前做的那些事。然而当法院调查他的银行账户、车辆、房产等,发现仅有三千多人民币的存款,连住房都是广州市集中建造的省部级干部房。陆厅长是标准裸官一个,老婆孩子早办出国了。反观邵艾的家业,她和剑剑不可能拍屁股走人。趁着不知还剩多少的自由时间,刚强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及时止损。

但在他被戴上手铐带走之前,具体情节依然需要保密。不光对方熠,邵艾也不能知道太多细节,那只会给这俩人带来麻烦。

“是的,工作上遇到些棘手问题,不知该怎么处理。”

方熠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目光中含着失去太太的悲痛,依然保有洞察世事的空明。“不需要太担忧,好多事情不是孤立存在的。我认识的刚强乐于帮助同行,关心底层百姓。如果只是偶尔犯错,冥冥中会有力量帮你度过难关。”

是吗?刚强看着方熠,这已不是第一次让他想起河北老家的大哥。这两个男人在学识和气质上差别巨大,共同点是都比他刚强低调,容易给人老实甚至懦弱的错觉。但其实他们比他要成熟,有更广的胸襟和更强的人生智慧来指导他这位“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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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剑剑要跟爸爸坐一起。邵艾说爸爸需要休息,她自己搬去前面的保姆车陪剑剑。一路上,剑剑手里摆弄着玩具蛇,神色忧虑地问了两次——晓驰将来会不会有新妈妈,生新小孩?

邵艾本想让她别瞎操心,思考后决定说实话:“你方叔叔和魏蓝阿姨就是他的新爸爸、新妈妈。以后也许还会有别的新妈,但不太可能再生新小孩。”方熠因为早年治疗急性白血病而无法生育,才领养了晓驰。

“那他的旧爸爸和旧妈妈呢?”剑剑又问,手中摆弄玩具蛇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不知道,可能一早牺牲了,也可能就是不想养他。”晓驰生下来失聪,后者可能性较大。“剑剑你看,新的爸爸妈妈不一定就比旧的坏。”

邵艾这么大的人,口才也算不错了,时不时会被剑剑噎上两句,因为小丫头喜欢不按套路出牌。但这一次,邵艾认为她的回答无懈可击。

“是好是坏,得让小孩挑,”剑剑举起手中的玩具蛇,“刘姨说蛇不好玩,可我觉得好玩。你和爸爸都是我挑的,我说了算!”

邵艾松开腰间的安全带,凑到剑剑跟前,在她丰盈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这时坐在前排的保姆刘姨转过身来,对邵艾说:“有次剑剑跟我说,她在天上看到地上的你和她爸爸,觉得你俩好,才选中你们。”

啊,真有这回事?邵艾记得某次去公司食堂吃饭,路过三名女员工坐的桌子。当中一个怀孕了,另一个比她年长的对她说:“我女儿整天跟我讲,是她在天上的时候,挑了我这个妈妈,呵呵。”

难道不是小孩子们胡言乱语,竟然还真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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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回到家,一家人先开饭。饭后,邵艾跟着刚强来到他二楼的书房。他的状态比早上好些了,目光坚定,坚定得有些决绝甚至悲壮,可以用“壮士一去不复还”来形容。

二人在桌旁坐下后,刚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记事本,是那种写不好就撕下来扔进纸筒的本子。最上面的一页有他密密麻麻的笔迹。怎么,真是当领导养成的习惯?邵艾心说,现在不看稿都没法跟人谈话了?

他倒是没有看稿,而是仰头环顾了下四周。“邵艾,你买的这套复式,我十分满意。你……和剑剑给我打造的这个家,是我将来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留恋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我的好运到头了。邵艾,我这回跑不了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我只希望你和剑剑不要被影响到。所以我请求你卖掉这套公寓和珠海的房子,带剑剑回苏州吧。”

“啥?”邵艾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却不料竟能到这一步。“我半年前才买的房子,刚刚和邻居们混熟了。剑剑也很喜欢这里的幼儿园,再过一年半她就要上小学,全市数一数二的学区。你现在让我们回老家,你当我们娘俩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爱住了自己滚出去!”

刚强平摊双手,低头凝视着本子上写的东西。“你们邵家的资产到底有多少,我到今天都不清楚。如果你留在这里继续办公司,会给你家带来多大的损失我也无法预测。趁着还没把我关进去,走,赶紧走吧!咱俩的关系也得……别到时给我也来个‘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又没签婚前协议,这个个人财产该怎么计算,谁都不敢说。”

啊,有这么严重吗?邵艾并非不相信他的话,可一想到剑剑,“你知道剑剑有多喜欢这个家吗?这些日子她天天高兴得跟过年一样,让我告诉她又要和爸爸分开,我办不到。死就死吧,要沉船一起沉。你是剑剑在天上亲手选的爸爸,咱家的事,她说了算。”


注: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只剩三千多的原型,还是原深圳市长许宗衡。

Wednesday, July 2,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93章 一个个都走了

中央第八巡视组于当年的10月29日进驻广东省,计划待到年底离开。邵艾留意到,刚强这些日子时不时会精神恍惚一下子。其实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剑剑被绑架那几天,他到底跟谁、做过什么违规违法的勾当,虽然她有自己的猜测。他不说,她不问,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假如某天纪检部门叫她过去录口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存在撒谎或知情不报,把测谎仪套她身上都没用。身为战友就应当明白,某些情况下的不关心才是保护,不出手也是一种救助。少了这份默契,你只能算猪队友。

所以,就不要去问他“你怎么了?这阵子有什么心事吗?”还和平常一样待在他身边,帮他把家和孩子照顾好。当然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业打点好,这样即便某天他倒了,他和剑剑还有她这个强有力的依靠。

雪上添霜的是,秘书李尚在刚强的推荐下,两个月前已顺利升任市委宣传部文明办主任。这位助理平日里做的工作也许琐碎不起眼,却屡次在关键时刻起过扭转乾坤的作用,这点邵艾毫不怀疑。新来的秘书小高,邵艾也见过一次,少言寡语的一个人,不像李尚那么贴心会“来事儿”。至于人品如何,还要处久了才好下定论。

邵艾还在暗自为刚强担忧,不料她自己这边却意外频出。先是关于浩辰的安置。浩辰是三年前加入邵氏的,对她来说更强过李尚之对刚强,最近这一年已成了集团不可或缺的骨干领导人。工作上事无巨细,大到公司收购小到员工的财务报表,浩辰的表现都无可挑剔。邵艾正犹豫明年是否将浩辰从苏州调来深圳,却于11月中旬接到他的辞职书。

还有他“未婚妻”打来的电话,邀请邵刚夫妇于圣诞节后出席他们的婚礼。

我的妈呀,邵艾挂断电话,当即打给刚强,“王浩辰要结婚了,你知道是跟谁吗?你猜猜?……晓蓉姐!哎呦我的妈呀,你先让我消化消化。嘶——我想起来了,当时不是让他假冒晓蓉姐的员工,一起去调查杨先生跟国药局那件事?我记得晓蓉姐那时跟我提过,说浩辰这小伙子各方面都挺不错的。不意外哈?可是、年龄上,他俩差了16岁啊!”

刚强的反应倒没有邵艾预想的那么激动,“万晓蓉今年多少岁了,45?还好啦,还有可能再生一个。柯阿姨跟王通尼不是差得更多?”

服了!邵艾翻了个白眼,男人怎么一提婚姻先想到生育?孩子生完后又不见他们怎么管。

“刚学成回国,啊——”电话里的刚强打了个舒展的哈欠,接着说,“谁不是满腔抱负?时间久了才会发现,自己这个高材生未必赶得上那些读书不多但瞅准时代红利,早几年下海摸爬滚打的生意人。可以理解啊,给你们邵家打工就算做到总经理,公司也不是他自己的。”

诶,这话说的?邵艾片刻前还在震惊,现在又开始为她的下属和闺蜜打抱不平。“照你这么说,人那俩就不可能有真爱?只能是一个为了钱、一个为了色?”

“嗨……嘁……”刚强的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发出一堆怪声,“过日子,什么爱不爱的,哪里分得那么清?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凡人,只要机缘巧合,各方面差不多就在一起喽,这种结合才稳固。好过明明没有缘分还喊打喊杀地非要凑合,与天斗、与人斗,那些都是自讨苦吃。”

“我只是觉得,学历上,浩辰可是NYU毕业的双硕士,晓蓉姐只读了个大专,俩人能有共同语言?”

电话那端笑得像水壶里烧开的水,“共同语言是神马玩意儿?姑且不提你们商圈那些破事,也不谈我们干部队伍里包养女明星的优秀党员。你瞅瞅方熠他们学术界,夫妻双方同一所名校的毕业生,婚后同甘共苦几十年,为人师表哈?倒头来大牌教授老男人四处抱怨老婆不理解他,没有共同语言。转身找个年轻女学生或者系里小秘、飞机上认识的空姐再婚,这些女人就都能‘理解’他了?嘿嘿。”

嗯?不对呃?邵艾这个电话原本是找刚强发一通感慨的,怎么几句话聊下来,发现她嫁的这个男人在基本的婚姻观、爱情观上竟然十分不正,简直可以说错得离谱!不行,母老虎的两只眼睛眯起来,正打算义正严词地给家里的男人上一课,却被电话那头早已摸透她脾性的男人提前嗅到危险。

“哎,我可是说过好多次了!”他那副腔调预示着他要脚底抹油了,“我对女人这个群体的任何评价都不包含你,任何与婚姻相关的理论都与咱俩无关,记住了啊?你聪明伶俐美丽大方神武盖世,你是风儿我是沙一本漫画闯天涯,反正永远都是这样的,不用我重复了。我现在还有个会,咱们晚上再聊拜拜!”

浑小子噼里啪啦地挂断电话。邵艾这边咬着嘴唇,恨恨地坐了一会儿。情绪平复后又打电话给王浩辰。刚才晓蓉在电话里一再说多么多么抱歉,这么一来等于是“挖了邵艾的墙角”。而浩辰因为愧疚,都不敢亲自打电话来告知。

邵艾则对晓蓉说,婚姻大事关系到两个人的一生幸福,怎能叫挖墙脚?说她为他俩感到高兴,并衷心祝福了他们的结合。其实就事论事,晓蓉只是她邵艾的朋友,对邵氏集团又没有义务存在。至于婚姻,也并非抢了邵艾的老公,人家横竖不欠她的。

但邵艾必须亲自跟浩辰谈谈,这倒不是说他的辞职有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权利也应该不断谋求更好的职业发展。然而父亲多年的教诲不敢忘——做生意就得亲兄弟明算账,谈合作要把丑化说在前头,分道扬镳时两不相欠。因为拉不下脸、开不了口而划不清界限,迟早会以撕破脸收场,朋友都没得做。

接通电话后,邵艾先诚恳地恭喜了浩辰,并感谢他这三年对邵氏所做的贡献和对她本人的帮助。随后用不带感情的语调说:“浩辰,你在国外读过书,也签过员工保密协议了。晓蓉姐的公司是做医疗康复和健身器材的,同邵氏目前在市场上没有交集。今后你们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不过我也想提醒你,无论在药物研发还是战略规划方面,你比公司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将来你和晓蓉姐的公司打算扩大业务范围,希望你能遵守行规。”

电话那头笑了,笑得既辛酸又欣慰。“很好,我会记住的。”

这“很好”二字,邵艾能品出别样的意味。这些年来浩辰在她身边的时候,虽是下属,却一直在训练她公事公办、在商言商的素质,等于是看着她成长起来的。唉,谁叫她和刚强最近运气不佳呢?现如今李尚已不再是刚强的左膀右臂,浩辰也要离她而去。这对于原本就在高层人事管理上捉襟见肘的邵氏而言,损失难以估量。

******

婚礼定在圣诞节后的周六,28号。而中央巡视组周一就要离开广东了,那个周末刚强走不开,只能邵艾一人参加。

婚礼全程西式。晓蓉姐是生意人,朋友多,邵氏那边也有不少人来参加王浩辰的婚礼。晚宴快要开始的时候,邵艾正跟一位员工家属聊天,手机响了,是美国的号码。美国现在应当是早上五六点吧,谁起这么早打来的?她首先想到与邵氏合作的跨国公司伯莱安,也许Gary有急事找她?一边离开宴会厅,一边接通电话。

“邵艾,是我,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居然是方熠打来的?邵艾婚后很少与方熠单独通话,两家人聚会要么是她打给魏蓝,要么刚强联系方熠。但她当然还记得他的声音,也能从他那无论悲喜都波澜不惊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悲喜,从通话中看不到的面容辨别出他的面容,从他对别人、对命运向来迁就的行事作风里体察到他的倔强。此刻,方熠的嗓音有些沙哑,呼与吸的交替按压在胸腹而非释放于鼻腔。他的目光一定是低垂的,眼眶也许湿湿的。选这么个时候打越洋电话给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而且不大可能是好消息。

“方便,你有什么事吗?”问完这句话邵艾有种直觉,那边已经后悔了,也许随时会挂断。有些当事人不愿面对的事实就像一颗钉子,似乎每说一次就拿锤子敲进去几分。

“魏蓝上个月住院了,化验结果为胰腺癌。”

“啊?”邵艾尖叫一声,慌忙抬手捂住嘴。她不是个时常大惊小怪的女人,只不过身在医药界,知道胰腺癌有“癌中之王”的说法。五年存活率远不到一半,且恶化速度快,一旦症状明显时通常已到了较为严重的程度。早些年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男性患此病较多,大部分案例中病因模糊,极难预测,只知道吸烟和糖尿病能增大风险。近年来这病在西方却有逐渐往年轻女性身上转移的趋势,谁也不清楚这种转变的根源。

“怎么会这样呢?”邵艾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机械地问道,“什么原因导致的呀?”

电话那端是段令人窒息的沉寂。过后,方熠痛苦又自责地说:“不清楚。她去年来美国后感觉身材有些走样,后来学习轻断食,每天早上只喝一杯无糖黑咖啡,不吃早餐。今年夏天果然瘦下来了,但我见瘦得有些不自然,眼珠还有些发黄,就让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跟我说,他接手过的好几起胰腺癌病例都与清早空腹只喝黑咖啡这种习惯有关。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如果当初她没跟我来美国也许就不会得病。邵艾,我是个不祥的人,谁跟着我都会倒霉。”

“别这么想,方熠。现在先集中精力照顾好魏蓝,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晓驰呢,他怎么样?看这种病要花不少钱吧,要不要我……”

“我岳父母已经过来了,在这里照顾晓驰。对了,你们搬家了是吧?去年感恩节,魏蓝给剑剑买了盒LEGO,本打算回国的时候稍上。还是寄给你们吧。”

邵艾说了新家的地址。心想方熠不肯要她的钱,那么……于是将他那款创新药的进展简述一番,并让他转告魏蓝。这倒不是邵艾认为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方熠还会惦记他的专利,是她认为魏蓝会在乎。她甚至能想象躺在病床上的魏蓝听到这个好消息时脸上露出的微笑,望向丈夫的眼神中尽是倾慕和自豪。

还记得大一那个暑假,她在学术会议上初见魏蓝。那时的邵艾还不知道魏蓝是杨教授为方熠定好的娃娃亲,只是出于直觉,面前这对一起讲解poster的学术界男女看着挺般配的。当时邵艾可是大为火光,搞得一向行为低调的方熠不得不在同行们的瞩目之下将她从背后一把抱住,扬言如果她不消气就跪下来认错。

而在后来的接触中,邵艾只能一次次承认,人家那对组合要般配得多。哪有她和刚强之间那么多的drama、猜忌、噼噼啪啪?可老天爷就是见不得人好啊。

******

2014年1月中旬,邵艾收到礼物的第二天,魏蓝在UCSF的一家医院去世了。两周后,方熠和岳父母一家带着魏蓝的骨灰回国。

葬礼定在2月份的一个周六,那时春节假期已结束,邵艾和刚强已各回单位上了一个星期的班。邵艾命人准备好他们一家三口葬礼上穿的衣服。把剑剑也带上吧,魏蓝生前可喜欢剑剑了。剑剑应该知道分寸的,不会在葬礼上乱跑乱叫。只是当邵艾解释了几遍“葬礼”的意思,发现小丫头还是一脸茫然。

“嗯,就是说,魏蓝阿姨牺牲了,像电视上那样。现在大家要去缅怀烈士,剑剑知道该怎么表现,对吧?”

剑剑听说甜美可人的魏蓝阿姨成了烈士,噘起嘴,转身回她自己的屋。过后邵艾就听到走道里传来“吧嗒、吧嗒”的响声,是剑剑牵着她的玩具狗在家里走来走去。那也是魏蓝送的礼物,狗的两侧装着轮子,滑行时嘴巴一开一合。邵艾明白,这是剑剑纪念魏蓝阿姨的方式。

然而到了葬礼的前一天,刚强却整夜未归。


注:胰腺癌和空腹喝咖啡的说法,是年初国内一个体检医生告诉我朋友的。我这个朋友长期轻断食,早上空腹喝一大杯黑咖啡。那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医生知道后,说他经手的好几起胰腺癌病例包括他的一个亲戚,都有类似的习惯。我朋友现在已经改掉了。轻断食应该是有利于健康的,但不要空腹喝刺激肠胃的东西,无论有没有关联都请大家注意吧。最近几年在美国听说过好几起因为这个病离世的,都是不吸烟不肥胖的女性,有年长也有年轻的。

Tuesday, July 1, 2025

尽量客观地评价川普,同时揭露西方职场的暗黑规则

大家都有自己的政治喜好,想要做到绝对客观,很难。但是我今天就想最大限度地以事实为根据,评价一下川普这个人。大家看看,是否有偏颇?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那些职场上过于善良、天真、老实的)华人同胞们,展现一下西方政客的职业素养。

1)不内耗。

不搞什么东方文化的“吾日三省吾身”。先树立自己的目标,达不到就去批判所有阻碍自己实现目标的人,而不是反省“我是不是错了”。

计划定下了,就不再去瞎操心。行动失败了,不懊恼。被人拒绝了,打脸了,无所谓。脸皮厚得可以拦截国外扔过来的核弹。注意,这几条都不见得是缺点哦,虽然与东方文化背道而驰。


2)不讨好别人,不取悦。

只有在竞选的时候,也许讨好、取悦过。不过也难说,因为那时的川普也只讨好红脖,和老川自己的价值观一致,并不存在委曲求全。

上任之后,不讨好敌人,甚至不讨好战友比如Elon Musk。非常、十分、绝对不怕得罪人。


3)谈判的方式是先狠命吓唬对方。

这个就不说最近发生的了,大家都有目共睹。早期,川普年轻的时候,作为一个商人,有两单local的大生意就是靠一上来就吓唬、施压、耍心理战术拿到的单。

当然吓唬只是一个表现,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打蛇随棍上、态度像弹簧你弱他就强、见好就收……等等,就不一一仔细回顾了。总言之,非常像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善于投机、搞实业、白手起家的那些商人们。参见白瑞德。


4)100%做自己。

这条其实贯穿了前面几条,既是真实、任性,同时也是有意塑造的人设(因为有不少支持者喜欢)。从竞选的时候说话就口无遮拦,开玩笑不分场合。当着全世界的面跟泽连斯基说拜登 --- That was not with me; that was with Biden, who is not a smart guy. 从来没见过哪个领导人这么公开说前任领导人的。

阅兵,不怕被骂皇帝。不怕使出霸主手腕,也不在乎失败后被人奚落。

喜欢就是喜欢。比如喜欢白富美,喜欢年轻的美女,I would date her (一万卡) if she were not my daughter. 上面的我不谈好坏,这点我倒是赞赏的。因为本人天生鄙视伪君子,对于(一大批)男人的本性和虚伪看得比较透彻。


5)不怕被讨厌

接上面那条,做事、做人的目的,不是为了被谁喜欢。只有当你不怕做一个“讨厌的人”的时候,你的仕途才真正开始。咱们看看西方这些政客,还有自己单位里的领导,问问,这些人之所以能上位、能当上领导,为啥?

因为他们被大家喜欢吗?恰恰相反,大部分,绝大部分leaders,都不仅不被喜欢,还被讨厌。

那么不是因为他们有能力?当然是有能力,但你我都要明白,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当你真正要“行使”你的能力的时候——一定会得罪人,一定会让某些人甚至大部分人讨厌。你如果还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者按照自然规律、或者按照你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去做事的话,你只能先做好被人讨厌的准备。


6)不讲面子,更不讲情面

面子和情面,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前者主要针对自己,后者主要针对他人。比如在Diversity 方面,真是彻底地、赤裸裸地撕去了西方社会这些年来精心打造的面纱。一般而言,一个社会在物质和精神方面发达了、进步了、文明了,大家总要做一做姿态的嘛!无论民 or 共,左 or 右,过去这些年还有谁如此大胆、强横、不要脸地不讲情面?

不同情、不照顾,简言之就是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拿道德尺子量你、拿道德帽子扣你。


7)把西方社会的政治权谋之术用到了极致。

这条我重点说说。这几天油管推送什么“马基雅维利”的政治、职场(暗黑)哲学,我反正做家务时戴着耳机,也就顺便一听。听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去学,主要是防人(单位里那些不好对付的白人、印度人、土耳其人)。但是一个意外收获,就是发现美国很多政客(民 or 共)的行为,我现在都能比较理解了。

比如一个“灵活度”,就是说你如果是个领导,不要轻易许诺,即便许诺了也别怕违约。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保留能够及时调整策略的便利,因为这样对你自己最有利。

再比如“掌控力”(这个我觉得挺PUA的,不过听听没坏处,自保)。你能影响、掌控别人,绝对绝对不是通过让大家喜欢你。又分三点:

第一,你无法被预测。你的不可预测性首先保证了别人无法掌控你,哪怕,你的地位更低。别人因为不知道你会是个什么反应,所以在对你做一件事之前,会仔细考虑后果(而不是,反正他她也不会生气!)有时候,必须有意识地制造自己的不可预测性。

第二,别人对你要有畏惧,不是无缘无故地惧怕,不是当喜怒无常的暴君。而是让其他人知道,当他们触犯你的底线和原则,当背叛你坑害你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得到严重的后果,绝对不会被老好人的你原谅。

第三,刻意制造信息不对称。目前,信息的力量越来越明显了,很多华人在职场上,吃亏就吃在信息不对称上。可以毁掉一辈子。不幸的是,很多时候这种不对称都是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当然咱们也可以去制造。其实不难。

比如,学会善用沉默,开会的时候不急于表达观点。当你了解别人而对方还不清楚你的想法的时候,你就有了信息层面的 advantage。

即便表达了,也不多做解释。一个处处解释自己的领导人,其实是在削弱自己的领导力。“别让他们知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聪明的idea”的。不诉苦,不给人看到你的软弱。你的外在表现(包括穿着)永远强过真实的自己。

需要谈判的时候,人们都倾向于填补沉默的空白。所以当你刻意制造空白的时候,对方就容易习惯性地去填补,从而暴露他们的底牌。


写到这里,大家觉得属实吗?我知道这和东方文化基本上条条背道而驰。咱们可以不必照着做(事实上,我大部分都不会学着做)。但既然生活在西方,要在另一个文化统治下的职场打拼,我觉得了解一下,挺好的。

Saturday, June 28,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92章 怕不怕,蒋委员长?

2013年的春节没过好,其后大半年还算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四岁的剑剑出生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虽时不时团聚,但总有离别的暗影在不远处窥探,然后突然跃出来卷走爸爸、卷走妈妈甚至卷走剑剑。而现在,即便爸妈偶尔出差,剑剑也不会心慌。爸妈在家的时候也不像原先那样粘在他们身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剑剑对大人们说。这句话是从楼上张大姐那里学来的,虽然用得不怎么贴切,至少证明小丫头对这个新家已有归属感。

说起张大姐,剑剑白天从幼儿园回家后,如果爸妈还在班上忙,就让保姆带她去楼上串门。张大姐同剑剑认识的其他女长辈们有一点不同,年龄够做姥姥了,却从不把剑剑当做“不懂事的小屁孩”那样哄她、敷衍她。家里摆的东西剑剑可以随便摸,例外是苗书记那间书房,张姐曾领剑剑进去过一回。书房里只有清早能射进来几缕温暖的日光,大部分时间凉爽舒适,空气中隐现着古木的香味。张姐给剑剑看书桌上一溜的钢笔、毛笔、墨水瓶,还有大玻璃门书橱里那些重峦叠嶂的精装书。

“可惜爷爷不在了,否则还能教你写字。”

张大姐北京生人,这么些年下来还是喜欢面食多过煲仔饭、糯米鸡那类广东食品。从夏天起已不需要轮椅,行动方便了,经常动手做个糖三角、懒龙什么的。一个人过日子,喜欢忙活但总发愁东西吃不完,还最憎恨浪费粮食。所以做好后通常会给邵艾和老罗家送一些过去,邵艾就让保姆回送一些菜市场买的蔬菜或者熟食。

张姐做面食的时候,剑剑喜欢站在一旁看,同时听她讲一些小孩子的世界里很少接触的故事,比如城里的大骗子怎么骗人,乡下可怜的残疾老人如何生活等。还有抗战老故事,剑剑因为从小看抗日神剧,听故事的时候会插嘴:“拿手榴弹把坏蛋的飞机打下来不就行了?”听得张姐直摆手,“那个,不可能!纯瞎编的。”

美食蒸好后,祖孙俩坐在一起吃,有时越是隔代反而能在共同的乐趣里互相慰藉。对剑剑而言,这位邻居姥姥比苏州那位美若天仙的亲姥姥更有耐心、有智慧,并懂得生活。

邵艾在深圳这边的生意也有不少起色。是否有董事长在身边坐镇,员工们的干劲儿是不一样的。苏州那边的研发中心也有件大事发生,当年方熠于重病之际交给她的乳腺癌新药构想——基于热休克蛋白开发的螺旋肽,经过长达八年的研发和临床试验,效果显著,前景可观,目前就快进入新药注册申请的阶段。她想将这个好消息通知方熠,后者去年夏天带着魏蓝和领养来的那个失聪男孩,是叫方……晓驰对吧?总之一家人陪着方熠去伯克利访问学习了,顺便给男孩装人工耳蜗。

秋天之前应该能回国吧?难道已经找到国外大学的职位,不回来了?邵艾虽然好奇,还是决定不联络了。人家带着老婆孩子出国不到一年,国内的前女友还老心心念念惦记着,多膈应人?

刚强这边也还好。先是国斌大学毕业,刚强本想约他出来吃饭。后来从黄先麟那里得知,国斌去年年底已经过了公务员考试,被省检察院录取了。这样一来,刚强认为不见为好。检察院是干什么的?调查官员职务犯罪就是重要职能之一。刚强在纪检部门虽然也有其他熟人,但国斌不同。国斌是整个后西村的希望,刚强不想给这个年轻人的职业初期带来任何麻烦。

单位里貌似岁月静好,实则人人心中绷着根弦。中央第八巡视组已定于年底之前进驻广东省,尤其是,传言说组长会是全国人大某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蒋文麓。这位“蒋委员长”曾是我国东北部某大省省长,而在当上省长之前,身份为省政协主席。刚强回家后对太太说,这种升迁路线在官场上是十分罕见的。因为政协主席级别虽高,但非实权职位,同一级别的人大常委主任都比他更有话语权。同行们甚至普遍认为,“干不动了的老家伙”才往政协里塞,等于养老,因为你总不能给他们降级吧?

而这位蒋委员长之所以能被不拘一格地提升,现又担任中央巡视组组长,自然不光是因为他早些年取得的政绩。一张铁嘴不留情面,正应合了十八大反腐倡廉的主旨,所以才被派来经济最发达而违规违法现象也最严重的广东。

“蒋委员长,不用怕他!”跪在大厅另一端的地上玩火车的剑剑忽然说道,“有人说过,他是纸做的老虎。”

夫妻俩笑了,“剑剑,你比爸爸厉害。”

******

为迎接巡视组的到来,市委书记依据总书记对广东省提出的“三个定位、两个率先”的方针,着眼于党风廉政建设,要求从此刻起,全面禁止公款吃喝和公费旅游。干部们八小时之外的活动也要开始监督,对违规违纪者认真查办,一查到底。

书记还跟下属官员们挨个儿谈话,据说没被约谈到的问题反而更大。一时间全市范围内的厅局级官员们人心惶惶,每天进办公室后先让秘书去打听昨天都有谁被约谈了。还好刚强一早就被叫去谈话。“裸官”现象在珠三角虽然普遍,不适用于许家。刚强被告知一定要时刻保持警醒,与太太的公司事务划清界限,别的倒没说啥。

市长则给每个区的负责人下达了具体的任务。要及时倾听群众们的心声,对反应上来的每个问题都要认真解决,合力打造公务员勤政爱民的良好形象。

十月中旬,离巡视组到来还有最后两周的时间,刚强和城建、发改局长们一起出席罗湖区市民代表接见会。类似的会议已经开过两回,此次主题为“全力应对高层居民楼维护和物业管理中存在的挑战”。罗湖作为深圳最早实现步入现代化的老区,摩天大楼林立,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风吹雨打,问题一箩筐。而大楼一旦达到一定高度,别提拆卸费用了,很多根本就是“无法拆”。因为拆了也找不到地方容纳那么多的建筑垃圾,红坳受纳场血淋淋的教训不摆在那里么?

所以有人预言,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高尚住宅迟早有天会变为废弃的鬼屋,或者流浪汉、三无人员的天堂。开完这天的市民见面会之后,刚强的忧虑更甚于前。若问什么问题最严重,居然是电梯。

“我们家住30层,她家住26层,”一位大妈站起身后,指着身边同来的老太说,“楼里四部电梯,有三部常年是坏的,把物业叫来修,人家看一看,捣鼓两下就走。大清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等一趟电梯来回要30分钟。全楼就这么一个,每层都停,停了也满当当进不来人,你说谁耽误得起这功夫?”

她还没说完,坐在后排的一个大叔站起来,“你们算好的了,我们那是彻底没电梯用了。总共两部电梯,之前就老断电,后来九楼有家水管爆了,电梯里面进了水,谁还赶坐啊?没电你没法坐,漏电的话就更不敢坐!我妈心脏不好,因为电梯的事现在是连医院都没法去,她要在家出事了我们怎么办,把她从28层上抬下去?当年买了高层,真是脑子进水了!”

“可不是脑子进水了么?”另一个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低层都在用水的时候,我们顶层的水流比筷子还细,半天也接不满一小盆。我们家现在是老人小孩晚饭前洗澡,我跟孩子妈半夜再洗。每天那个痛苦啊,有时候真想找只狗舔两下算了!”

刚强想笑,但必须忍住。问:“物业和开发商们不管吗?”

“开发商把楼卖出去后就联系不上了。房子问题太多,物业也早就没钱可以用。墙皮脱落了大半,物业拿油漆刷几下了事。居住体验这么差,你要再提高物业费,居民更不干了!所以成了恶性循环。”

“130平米,650万,”一个年轻女人等不及了,抢着说道,“花光了我们一家三代人的积蓄,外加30年贷款。现在全家人每天一睁眼就唉声叹气。说好的铝板外墙,结果用瓷砖贴片,鼓的一个个大包。刮风下雨更是心惊胆战,整个楼在晃,谁知道玻璃窗啥时候碎了连人都给卷出去?当时买的时候我爷爷还说,这才70年的居住权,不够他重孙子住的。哈哈,真是想多了!十几年就烂得不像样子。想亏本卖又没人买,套牢了。”

刚强耐心地听群众们反应情况。至于应对策略,来的路上就在考虑。其实更糟的情况他也听说过,不在深圳,在广州黄浦区,有些住户买期房,首付交了,还去银行贷了款。房子最后烂尾了,维权又没成功,怎么办?最后只能搬去没水没电的烂尾楼里凑合着住,电梯那更是不要想。这要是发生在刚强的辖区,他会neng死那个开发商,绝不算完。

“好,你们大家反应的情况,我们都已记录下来。首先,我代表罗湖区政府和建设局向大家道歉。是我们的监管工作没有做到位,只在新房验收时去过你们的住处,过后没有定期跟进。具体的补救措施呢,我现在给你们大家一人发两张纸,请把你所在物业小区、门牌号,以及主要问题写下来,我们会派人前去一一核实。再根据问题的严重程度,对开发商们处以二百万以上、六百万以下的罚款,用这些钱帮你们解决问题,好吗?”

“罚款”二字出口的时候,刚强注意到身边坐的建设局局长肩膀微颤。嗯,这下要得罪不少关系户了,刚强明白。

下方群众们交头接耳了一阵,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将信将疑。“能给个期限么?”其中一人问。

“两个月之内,大家会看到维修工人上门,”刚强说道。

******

决策,固然在自己的权限之内,刚强认为还是有必要找上面汇报一下。两天后,来到座落于广州东风中路的省建设厅。当年大学毕业找工作,此处便是刚强的人生第一站,在这里,他得到了上一任吴厅长的信任。此刻故地重游而物是人非,刚强的心情委实难为外人道。

现任陆厅长,刚强此前没见过面,但对方多半听说过刚强和吴厅关系亲密。听完刚强这次对居民维权事件的处理,陆厅长表示了肯定和支持。说如果需要他这边做什么,来个电话就行了,这当然都是客套话。

谈完后,正好陆厅长要下楼去食堂吃午饭。二人在走廊里朝着电梯门走去,电梯却自己开了,从里面出来四个男人,三个身穿制服,另一个穿公务员夹克。刚强从制服式样和领子上的小圆徽章上立刻判断出,来的是纪检部门。就在两拨人迎面而行的途中,当中一人从随身携带的公务包里取出一纸文书和一副手铐。

那一刻,刚强和陆厅长双双止步。刚强想不停步也不行,他的腿已经无法活动,肩膀和脖子被三脚架钉死,呼吸停在鼻头处,似乎连心脏也进入一种怠工观望的状态。虽然理智告诉他,纪检部门不太可能跑到省建设厅来逮他,但刚强还是被吓破胆了。

省纪委和检察院的几个人先简短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将文书递给陆厅长。“陆启铭,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厅长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公文,目光落在纸面上,但刚强怀疑他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陆厅长的神色表明,这次拘捕绝非误会也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因素在内。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终于开始,也终于结束。人生的重大转折往往就发生在一个平凡的中午,没有轰轰烈烈和丢人现眼就庆幸吧。当然转折肯定不是今天才空降的,是在某次酒席上、某个夜总会的包间里,又或者就是遗失在厅长办公室沙发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布包。

片刻后,走廊里就剩下刚强自己。暂时来说,他是安全的,可谁也不知道随着中央第八巡视组和蒋委员长的到来,下一个被铐走的会是谁?

“吴厅长,希望我不会给您丢脸……剑剑,你是爸爸的小福星,保佑爸爸这次平安度过难关,好吗?”


注:蒋文麓原型为张文岳。

Thursday, June 26, 2025

《魅羽活佛》第401章 隔世姻缘

“迢迢北坡,奈呺无路,

“沙门已至,魔王不出。

“乘一骑铁龙,倒追千古改天书,

“诵几句佛号,脚踩星月把山筑……”

小羽口中唱着这段即兴而作的词,在幽暗的灵堂里翩翩起舞。面前是一排排的透明棺材,躺着的虽是高科技仿生人,却有真人的灵魂被锁在里面。

为何在这么个鬼地方跳起舞来了?话说筑山决定超度被囚禁的魂灵,先规规矩矩地朝着大家鞠了个躬,并自我介绍:“贫僧筑山,现任无量寺方丈。愿助各位离开此处,重入轮回。请大家配合。”

嗯,这小伙子不错,小羽喜欢这种谦逊的态度。不是说我来超度你们了我就牛逼轰轰地开始做法,基本礼貌都没有。戴上她的照魂眼镜,胳膊交叉于胸前,在一旁观察。

筑山于是念《往生咒》。念完第一遍,厅堂中一片死寂,几个魂儿在持观望状态,其余的不理不睬。只有那个穿粉白睡袍的小女孩再度现出人形,朝二人挥了下手,怀抱木偶娃娃飞升而去。

筑山无奈,掏出他的独眼木鱼,“叮”地一声响,黑暗像烧开了的水一般沸腾了。又念一遍咒,然而魂灵们怨气太重,还是无法上升。

“我看,是你的修为有点不够用吧?嘻嘻,”小羽盯着他额头一侧的汗珠,逗他道。

“超度靠的是、心力,又非法力,”他的回答气息难续,显然累坏了。

小羽点头表示肯定。心想这些人应该是惦记着盒子里的仿生躯体,好不容易弄到的,却眼瞅着不让用。要知先进科技打造的玩意儿可不同于寻常的“臭皮囊”,如能定期更换零件,能用好多个世纪呢。另外,一旦投胎,过去那些年的回忆都会被抹去。再世为人的自己,还是原先那个人吗?

“怨气太重?”小羽思索着说,“如果我先讲个笑话把他们逗乐,你的工作会不会容易些?你正好休息一下。”

筑山转身正面她,用他的目光驱散着二人之间的黑暗,“不如你跳个舞吧?你不是有个孪生姐姐在天庭当舞女?”

“舞女”这种称呼在世俗的耳朵里听来,也许稍带不敬的成分。但小羽是个自信的女孩,会跳舞又是女人,舞女的称号没啥不妥。

于是,才有了开头的载歌载舞。“脚踩星月把山筑,”你编排我,我也把你编排进来不就完了?

“也曾金砖叠满屋,

“空余业障恋白骨。

“离,本不幸,

“来,亦是苦,

“轮回昼息不停转,爱岂能永驻?

“悲阳间一梦终难求,

“叹隔世姻缘无觅处,

“唯恐痴情错付……”

小羽曾在玉清宫的年夜宴上见过大魅羽和其他姐妹献舞。七仙女们衣袂一动,自有五彩仙花凭空而降,鸾雀鹓鶵衔草围观,沉浸于视觉盛宴的贵客们连口中咀嚼的寿果仙株都尝不出味来了。小羽的舞又与她们不同。

兮远曾说小羽“虽为女身,却是至阳之物”,这点有别于大魅羽。后者本是兽鸟,转世后于鬼道出身,凭个人努力逆天改命,算是阴阳融合的产物。而到了小羽这一世,不再受巽离坤兑诸卦的影响。虽擅舞,更精通拳脚枪械,形式作风干爽利落,点到就收,不取悦。日常读书适度,强身健体占用了更多时间。反内耗的性格,事来前不会担心,事去后极少懊恼,拒绝别人时毫无愧疚。

所以这支舞便如其人,由开头的弱柳扶风渐变为寒梅傲雪。曲径本该通幽,尽头却是康庄大道。结尾时,大厅里不再有灵堂的阴气,便如一个建在地下的厂房、工作间。

“一念善即天堂,凡尘变净土,

“拔掉世界的网线,我就是造物主。

“莫道苦海无岸,寻不到归途,

“要怪、怪自己有眼无珠,

“无量寺高僧,正为你慈航普渡。”

舞毕,整个大厅里寂静无声。筑山应当是休息过来了,只是脸上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你……现作的词?”

小羽哼了一声,将出汗后贴在脑袋上的马尾拨开。怎么,就因为她性格大大咧咧,能打能跑,四肢发达头脑就一定傻白甜,只能编些小灰狼大白兔之类的东西?

“隔世姻缘,”他朝着她走近两步,“什么意思?还唯恐痴情错付……你这首词容易产生歧义知道吗?”

小羽抬手敲了下自己的额头,“什么意思,动动你的脑子!快超度吧,真啰嗦。”

筑山继续念往生咒。这回大部分魂灵总算想通,借着佛经的力量往生轮回。剩几个顽固的还在那里执着,这得拖到猴年马月?小羽认为,是时候搬出她最厉害的武器了。

“我说你们几个,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得再加个前缀——蠢鬼。知道外面大马路上乱开车的那些司机,别人都怎么骂他们的?‘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再糊涂的脑瓜都知道投胎是件好事,得赶紧!这人吧,上辈子再丑再穷再倒霉,呱呱落地又是白胖小婴儿一个。有爹亲有娘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搞不好还生在富贵人家里,不香么?钱,能决定一个人的气质。之前你们有一屋一屋的金砖,还可以标榜有钱任性……”

“噗!”一旁的筑山破防了,“你这样,我没法念了。”

小羽不理他,“现在金子没了还守着这么个破地方,每天看蟑螂觅食,听老鼠谈恋爱。还是说,等我们俩走了,明后天的这个点儿还会有心地善良、长得又好看的佛门修道者撬开密码门进来,专等你们回心转意是不是?行,那我们可走了啊。”

小羽这番话说完,魂灵们呼啦啦起来,一个个再无留恋。最后一位还绕着她和筑山的头顶转了两圈,离开前尖叫道:“在一起,在一起!”

******

二人离开空荡荡的大厅,回到外间的小接待室,筑山将装有轮盘密码锁的内门关好。正当小羽继续往外走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回到橱柜边,将手伸进制服口袋——没装钥匙的另一只口袋。从中又摸出个什么物件,握在手心,走到小羽面前,呈给她看。是支黯淡无光的发簪,类似银器用了很久后开始发黑那么种颜色。

“定魂簪,”他小声说道,随后揣进自己的口袋。

“啊——”小羽这声大叫估计能绕梁三日。这家伙也太鬼了吧!刚才取钥匙的时候,肯定已经发现另只口袋的古怪了。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回流云庵的这样宝贝。居然能沉住气,先取钥匙,临走的时候再去拿另一样,小羽自忖是做不到的。

沿来路返回地面。路上,俩人交换了各自对这件事的看法。

“假定在若干年前,”筑山说道,“一个富可敌国的群族在这一带悄悄埋了些黄金。都知道此处为厉鬼聚居地,但这些人是不怕的,可能还觉得这么做才安全。金主们万没料到的是,鬼也爱财,这批金子最终落入鬼王手中。”

小羽摇头,“你也看到了,金砖这么宝贵的东西,有没有人看守都得层层设防。鬼魂即便能自由穿墙也没法将金子运走啊?”

“有道理,我想一种可能是……某天,这批黄金的存在被别的什么人发现或者怀疑,金主们决定转移。”

“嗯,在转移过程中,”小羽接着说,“工作人员们被鬼魂附体了。”

要到很久以后小羽才会知道,那个探测到地下金库的人就是若干年前的陌岩佛陀。

接下来便无需多言。作为鬼这种特殊的生命形式,一旦有了钱,首先会想做什么?就算买一堆好吃的也吃不进肚里去,出去旅游会被围观。所以才从某处订购了一批仿生人,底下不是有类似手术室之类的房间,还摆着灵机界面的书?等鬼魂们获得实体之后,自然要购买武器保护自己和偷来的金砖。可惜他们终究敌不过祁哥那些暗物质世界来的金主们。剩余的金砖物归原主,躯体和灵魂也被囚禁在盒子里,无法自由行动。

这一切,远在九重天之上的兮远伯伯了解吗?待事情有了眉目,小羽肯定要找机会告诉他。要不兮远最宠大魅羽和小羽这俩女弟子呢?其他姐妹虽然常年守在他身边,二羽却是办事最得力的,还时刻把他揣在心头,这样的丫头子谁不喜欢?

“我师父呢?”筑山自言自语道,神情比来的时候更为肃穆。

小羽思索着说:“现在看来,这次是你的慧忍师父把你叫过来,让你能拯救那些被困的魂灵,流云庵失窃一事可能也是他的安排。要不怎么留下那个二维码棋盘,给你开门用?不过以你师父的法力,为何不能自己出手?”

“奈呺滩聚集的魂灵和厉鬼,远不止这些,师父和鬼王应当已移去别处。其实师父留下棋盘那时,还未投靠鬼王,所以布局的是附体他的鬼王妹妹——妘嬿。至于为何要请和尚们来,可能不仅是超度魂灵那么简单,这件事还没完。”

二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地面时,太阳已西沉。暮色中有三人正朝这边走来,可不就是爱长老、研磬和雪茗?那三人先前乘船去了湖对岸,回来时湖水已被筑山用算盘咒语逼退,三人一头雾水。

“小羽姑娘,湖水去哪里了?”雪茗问道。

小羽指着筑山,“被他拔了下水道的塞子。”

雪茗还待追问,小羽等不及了,问爱长老:“长老,你们在那边发现了什么?”

爱长老低着头,用僧鞋划了下干爽的地面,“什么都没发现。”

“房子大概十年新,”研磬说道,“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找到流云庵遗失的定魂簪。”

“有被人住过的痕迹吗?”筑山淡淡地问,小羽却知道这个问题很关键。

“有,像是匆忙离开的。”

所以事情远没有结束呢!小羽其实很想亲眼过去瞧瞧,看得出筑山也有此意。然而另三人急着回去了,尤其是——在火车上失踪的怨长老还没有音讯。

“哦,对了,”筑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簪子,交给雪茗,“我们在下面捡到这个,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哎呀,是的,是的!”原本疲惫不堪的雪茗喜笑颜开,“怎么会在深坑里面?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那下面都有什么?”研磬问。

正常情况下小羽会抢先回答,但这次她决定暂不做声。因为在过去的一天内,她发现筑山这人虽然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纪,城府可不是一般地深。看他怎么说。

“没什么,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坑,”这家伙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簪子是在石头上发现的。”

嗯,小羽心想,还是信不过对面仨人。也是哈,如果他们都是无辜的,那就不会怀疑筑山的话有问题。如果有人明知真相却不告诉大家,就证明此人是敌非友,更没必要说实话。

其实小羽的口袋里也藏着个秘密。出发前,源济叔曾交给她一颗白玉纽扣,说如果落入鬼王手中,这颗纽扣也许能救命。这趟根本就没见到鬼王,等回寺后,就把纽扣还给源济叔吧。

太阳再次升起时,一行人回到火车站。手机有了信号,筑山给仙鹫寺打电话,对方说还没找到怨长老,半点头绪都没有。不过这事已经惊动了仙鹫省政府,会派更多人力和资源去调查。真是莫名其妙的一趟旅程,没遇上敌人、没打过架,还把长老弄丢了。好在流云庵追回了宝物,不算无功而返。

火车上没人讲话。小羽和筑山好歹睡过几个钟头,另三位修道者虽不至于精力不济,也需要闭目养神。只是游戏机在来的路上送给了聋哑村的小女孩,这下可把小女猴子憋坏了。行程过半时从列车员那里买了副扑克,说要领教一下筑山这位赌王兼数学天才的技艺。先斗地主,再玩21点,筑山却每把都输。

“不是吧?”小羽歪着脑袋打量他,“别告诉我,你一直在让着我?”

筑山身边的研磬这时睁开眼,没看俩人,只是轻柔地说了句:“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小羽沉下脸来,“这是讽刺我嫁不出去吗?”

“哈哈!”过道另一侧坐着的爱长老也睁开眼,伸头冲这边说,“那句话只适用于男人。还有句差不多的——赢了牌局,输了老婆。”

爱长老话说完,附近坐着的乘客都笑了,大概没人料到和尚们也会开这种玩笑。小羽毕竟是个待嫁的姑娘,脸皮再厚也顶不住。当下将牌收进包里,不玩了。

******

小羽和筑山回到无量寺,依然要面对没钱、没电、斋堂就快断粮的现实。筑山休息了一天后打算下山,继续想办法弄钱,被小羽制止。

“爱长老不是说,再过七八个月的法会上要举办佛学辩论赛,你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能保证辩得过研磬,不在众目睽睽下丢大人?”

“好像妻子训诫不成器的丈夫……”当时二人站在斋堂门口,听附近看热闹的源济叔小声说。

“那也不能任由大伙儿喝西北风,”筑山双手叉腰,仰头看天。

小羽道:“不是还有我么?法会的门票,呵呵,呵呵。”

“丫头,”源济叔走上前来,低声问小羽,“门票,还真在你手里?”

来十八寺之前,大魅羽领着妹妹去玉清宫见兮远,门票一事是她的主意,为了给小羽弄点零花。兮远默许了。上回研磬和师兄智林一同来无量寺,智林亲口告诉众人,上面刚刚立了新规矩,都得凭门票入场。那看来是铁板钉钉了。

小羽瞅了一眼筑山,对源济说:“你看着他,让他好好用功。这次,咱们好好敲那帮富和尚一笔。”

Sunday, June 22,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91章 醉汉的清醒

李尚无论在个头和力量上都比不过他那位老领导。把刚强从公寓楼外一路弄上二楼卧室,他自己几乎虚脱掉。坐到外间屋的沙发上喝着厨娘递过来的冷饮,李尚半天说不出话。

邵艾静立一旁,等他休息过来好问他今天发生的事。右腿一侧却忽被什么热热乎乎的事物贴上来,低头看,是半小时前已上床睡觉的剑剑。

“剑剑,你怎么又爬起来了?”

“爸爸是中枪了么?”剑剑问,两只大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会不会死?”

邵艾回想了一下,剑剑长这么大应该还没见过醉汉。在苏州的那段日子,姥爷吃晚饭时偶尔会喝上一两盅,外出赴宴则滴酒不沾。今年春节,邵艾一家三口回河北老家,刚强跟兄弟们没少干杯,但以四兄弟的酒量,喝醉那是不存在的事。嗯,小丫头倒是在电视上见过不少中弹后昏迷不醒的八路军和日本鬼子。

“他这是……”邵艾还真不知该如何向小孩子解释酒精能把人放倒这样事实,“睡着了,累的。”

“哦!”剑剑恍然大悟,正儿八经地说,“就像、我在你和爸爸的床上睡下,第二天醒来,我却躺在小床上。爸爸今晚睡在别人家了,明早睁开眼也会奇怪——咦?我怎么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邵艾不无窘迫地瞥了眼沙发上坐着的李尚,心道剑剑啊,咱家里的事你能不能别老当着外人的面说?最近发现这小丫头可能天生注重“逻辑自洽”,遇事总要在道理上弄明白、理清晰了才肯罢休。将来会是个好学生的,只不过每天跟她斗智斗勇,大人们也挺累。比如眼下就得想办法支开她,李尚不是说今天又死人了吗?

“剑剑,要不你去给爸爸诊断一下,看他有没有生病?”

不肯睡觉的小丫头一听这话,兴奋地奔回自己的屋。片刻后拎着只红十字玩具急救箱进了刚强卧房,“让开,剑剑大夫来了!”开箱,戴上听诊器给躺在床上的病号听心跳。

据李尚说,领导今日下午确实被新成立的“光明区特别重大滑坡事故调查组”叫去问话了。调查组和医疗保障组、善后处理组同属指挥部管理,每天都会有新的报告电送国务院总理手中。

“刚强同志,夏市长对你在这次事故中表现出来的谨慎和责任心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调查组负责人为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姓王。大概这几天没断下问话,嗓子都快哑了。

刚强的脑海中浮现出《鹿鼎记》里的一句话:“花花轿子人人抬。”官场中、职场中,你的同僚们取得成绩时一定要旗帜鲜明地表示赞赏。当然,必须甩锅时也得干净利落地甩锅。还有种情况——赞赏本身就是在甩锅。

王局长请刚强尽可能详细、如实地交代自己在事故发生前的所作所为。在听完叙述后,王局长又耐心地回答了刚强的几个问题。

“关于党内责任人员的处置,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已在干部队伍里确定了40多名责任人,包括11名厅局级和20多名县处级。具体的党纪政纪处分还有待商酌,不过肯定会有人被撤职、撤销党内职务,情节轻微的给予记过和严重警告。”

“会有人因渎职而坐牢吗?”刚强直截了当地问,倒非他对同事们落井下石。死了70多个平民,受纳场承包商肯定要有人被判刑,但政府官员若只是撤职记过,不足平民愤。

“很有可能的,”王局长点头,“检察院正在对涉嫌职务犯罪的官员逐个儿立案,已通知当事人在家候审,不准外出。刑事处分要等司法机关核实证据后再判,可能得等一年后了。我估计,主要责任人至少得15年以上。”

刚强离开调查组所在的临时办公楼时是下午四点。站到自己的专车前,却没立刻上车。这就没他什么事了吗?接下来一切照程序进行,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升官的继续升官。今后该如何防止类似的灾难发生呢?仅仅是某些人做了错事、良心坏掉了,还是整个体系已经到了需要清醒思考的时刻?有朝一日他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虾仔一家人,包括那个即将出世却终与此阳间无缘的胎儿,他能振振有词地回答这些问题吗?

“查一下荣局长的住址,”刚强上车后,对李尚说。

刚强有自己的渠道。据这几天收到的消息,从受纳场招标以来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的主要责任人有三个,都是城管、规划和国土资源部门的领导。另两位倒罢了,刚强此刻很想见见光明区城管局的荣局长。他想当面质问这位与他在一个城市工作的同事——为什么敢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玩忽职守?当初他拿了亿向龙公司的好处,在缺乏安全评估的前提下就拍板建受纳场,导致七十多个村民和工人遇难,他良心上过得去吗?

李尚听刚强说要去荣局长家,拼命摇头。“不、不去不去,悲剧都已经发生了,这时再找上门能有什么用?咱们要相信党委、相信法律会让每个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再说了,我跟嫂子有协议——对那些存在安全隐患的场所,危险人物,红灯区绿茶婊什么的,我负责把你看牢了。”

刚强皱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放心吧,我不会跟人打起来的。”

李尚只得打了两通电话,查到荣局长的家庭住址,自己亲自开车把刚强载过去。现在基本都是这样,日常公务有专门的司机开车,但要是涉及敏感问题就让司机放假,李尚自己来。很多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荣局长住在南山区一栋公寓楼的五层。这一带居民楼密集,建筑物都有年头了。正赶上下班时间,楼间小路人来人往,擦肩而过的熟人们不忘互相打招呼,看起来像个好学区。

刚强先下的车。还在确认门牌号,李尚已将车停好,从背后追上来。二人朝着一座楼的门洞走过去的路上,察觉到头顶上空忽然起了异常的风声和响动。刚强这些天来神郁气悴,反应迟钝,依然机械地朝前走。好在李尚醒目,大叫一声“当心”,拉着刚强胳膊退后一步。

“砰!”脚下的砖石地面震荡过后,二人面前一米远处多了个男人。此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上的衬衣西裤看起来挺新,不知是正打算外出时不慎坠楼还是自戕之意已决,刻意穿戴齐整后才跳下阳台赴死的?因为脸朝下看不清年龄,头发染得乌黑,只能从身材判断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

刚强和李尚僵立在原地,眼瞅着鲜红的血从男人身下向外蔓延开来。好多血,多得触目惊心,从片刻前还在跳动的心脏里涌出,在大地和围观人群的记忆中为那个刚刚结束的生命留下最后一个印记。

“唉,他也算咎由自取了,”刚强听背后有人说道,“谁叫他贪心来着?这回死了那么多人,杀人总要偿命喽。”

“人都死了,就别说风凉话啦!”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表示异议,“老荣这人平常挺不错的,谁家有麻烦他能帮的就帮,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啊……贪,哪个当官的不贪呢?嘁!”

“老荣?我的天呐!”这时才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从公寓楼里奔出,拨开人群,跪到死者身边的地上嚎啕大哭,“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都这么个岁数了,想开一点,随遇而安不行吗?”

跟在妇人身后出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小女娃。少妇将女儿搁到一边的地上,扑上前去喊她的父亲。而那个小女娃脖子上还系着只围兜,大概吃饭吃到一半被不明就里地抱下楼,呆傻地望着前方地面上的姥爷。刚强转身,他看不下去了。以女孩的年纪不可能明白死亡为何物,但过几天就会意识到一向疼她爱她的姥爷再也不会在她生命中出现。等她将来某天长大成人,眼前这副幼时无法理解的怪异景象是否会在噩梦中一次次地出现?

那之后,刚强耳朵里听着李尚打电话报警,听到警笛声近,看到面前的警察在问他话,要他出示身份证。好在事发时现场有多个路人经过,可以证明当事人是自己跳下来的,与刚李二人无关。荣局长的家属们也确认为自杀,警察便让非亲属们散去,由他们来处理后事。

******

原来如此,邵艾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心知连日来刚强每顿饭都吃不了几口,今晚再空着肚子喝点酒,可不一下子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么?

李尚离开后,邵艾把剑剑哄回小床,她自己准备在主卧外间的沙发上凑合一晚上。刚强?就让他和衣而卧吧,倒不是嫌他脏,那一身酒气实在让人呼吸困难。但她又不敢搬去客房里睡,怕醉汉醒来后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说起喝酒,父亲虽然不在家外沾酒,毕竟宴席混得多了,曾为女儿科普过不同人酒后的表现。最省心的是闷头睡觉。有的会一反常态打开话匣子,高谈阔论。有的自愿给大家唱歌助兴。哭的笑的,深情表白的,把自己脱光了的。有人会苦大仇深地吐槽:“这年头……”还有的静静地拨弄墙上的开关,开灯、关灯、开灯、关灯。包括邵艾二叔,平日里多么规规矩矩的好男人?一喝多就开始冒英文,当然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词,“哈罗?Sorry, sorry!”

刚强应该会是……一觉到天亮那种吧?邵艾暗自祈祷,但她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伪。

睡到夜里两三点的时候,邵艾是被水声吵醒的,满耳朵稀里哗啦的水声。在沙发上坐起,迷迷糊糊见浴室门缝里透出光亮。这是酒醒后去洗澡了?不像,洗澡不应当有这么大的动静。于是起身走去浴室,将门推开。男人身穿短袖睡衣蹲在浴缸前,两只手伸进浴缸里,睡衣应当是他起床后自己换上的。她探身过去瞧,见一浴缸都是衣服和肥皂泡,里面不仅有他刚换下来的内衣外衣,还有她白天穿的。

好吧,“奇葩醉汉榜单”上又多了一个种类——酒后洗衣服的!

“喂,大半夜的,你急着洗啥衣服啊?”她问蹲着的那位,“扔进楼下洗衣机,明天家里会有人洗……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圈有些泛红。也不回话,双手继续搓着衣服。那一刻邵艾忍不住担忧——这家伙,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了吧?

观望了一会儿,邵艾走回沙发躺下,却越躺越精神。这两天她时常想起香港风水师林伯的那个预言,反观红坳村的遇难者,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碰上过算命师傅,说不定哪天就毫无征兆地被阎王叫走了呢?能有机缘去算命并手握资源改命的,已经是比大多数人幸运的特权阶层了,无论官方如何否认这个阶层的存在。知足吧!

闭着眼躺了会儿,浴室里渐渐安静下来。脚边的沙发下陷,他在黑暗中坐到她身边,一只手摸着她的脚踝,语调中没有醉意只有万年清醒。

“目睹荣局长摔下来的那一刻,我也认为他罪有应得。但后来看到他的外孙女,我困惑了,不应该这样!正如围观群众中有人说的,一个平日里和和气气、乐于助人的党员干部,当年肯定也是高校毕业的优秀学生有志青年,毕竟不同于豹哥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吧?不应该是这么个下场啊……那么到底该由谁来纠正错误、谁来偿还血债?怎么同样的灾难没发生在世界上更发达的国家?”

邵艾耳中听着他的追问,没吭声,因为她知道答案很清楚,不需要她来告诉他。真要刨根问底的话,悲剧就起源于阶层的存在和贫富的分化。只要社会中存在三六九等、一些人的命比另一些的低贱,那即便在社会保障制度更为健全的发达国家也不可能完全杜绝类似悲剧的发生。但我们还是可以努力,还是应当在一些具体环节上尽微薄之力去改善,能做一点是一点,不好高骛远也不愤世嫉俗。不独善其身,但也别忽略身边那些还算光亮美好的点和面。

“所以呢,”她拿右脚掌攮了一下他的腹部,“你这个官还得继续当下去。越是意识到你们有些同事缺乏责任心,你就得当那个负责任的,是吧?好比……好比暗夜行船,能多搭一个搭一个,救人也是在自救。就算最终船沉了,你至少问心无愧,求仁得仁。”

结尾这句话,邵艾说得意味深长,除了最近的悲剧还一网打尽那些已经无法改写的历史与尚未发生的未来。他转过脸来望着她,清醒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于是,在这段昏暗岁月中的一个昏暗的夜晚,她想,他俩这对官商跨界夫妇算是终于看清楚对方的心意和灵魂。这一刻的对接,也许就足够将他们的婚姻再延续个十年八年?

Wednesday, June 18,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90章 当不当,人大代表

邵艾买这套房子的一个重要考量,是能与罗婶那样的人家做邻居。但她没料到的是,才两三个月的功夫,自己竟跟楼上的张大姐处成好姐妹了。

“你说说你们家小许!”

这天是周六,离春节放假还有两个星期。当时邵艾正带着剑剑在公寓楼附近的小水塘边上散步。剑剑手里擎着只风车,在冬日没有风的天气里只能让自己绕圈跑,跑得比风车还快,一会儿就脸蛋儿通红,大汗淋漓。坐着轮椅的张大姐被保姆推出来透风,就这么跟邵艾聊上了。

张大姐一头半灰的短发在耳朵下方剪得齐齐的。单眼皮,眼睛却不小,脸庞因生病而虚胖。邵艾记得怀孕那阵子,母亲也剪过差不多的短发。两位女长辈相似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母亲的短发是乌黑油亮的,配上墨镜和火红色长毛衣,毫不逊色于那些跑车、摩托车广告里的摩登女郎。张大姐则让人想起胳膊上戴红袖章的退伍女干部。

“那天我才从医院回来不久,他拎着礼物上门了。我还纳闷呢,哪儿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都夸我们家老苗口才好,他那是谈工作。你要跟他吐槽唠嗑儿,两分钟就不耐烦喽……那天小许出了家门我就琢磨,现如今的年轻人可不简单啊,能文能武,不像我们老筒子那么死脑筋了。结果后来我才知道——闹半天他跟我楼上楼下啊!你说说,怎么自始至终也没跟我透句口风儿?”

“爸爸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一旁转圈的剑剑叫道。

还真是,邵艾想起刚强找不着自家门那件糗事,暗笑。

张大姐见小丫头搭话,转了下轮椅,笑眯眯地逗她,“剑剑,你们家是爸爸听妈妈的,还是妈妈听爸爸的?”

剑剑听到这个问题停住脚步,一边喘气一边思索。呼哧呼哧了半天,才说:“妈妈假装听爸爸的,爸爸偷偷听妈妈的。”

“哈哈哈!”张姐大笑,“剑剑真聪明啊!看来,跟我们家原先的情况差不多嘛。”

邵艾只有苦笑,是这样么?刚强这人爱面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大男子主义,所以当着外人的时候她都尽量顺着他。然而紧要问题上他还是听她的。

另外,剑剑这小丫头最近貌似已开始琢磨成年人间的那些事儿了。比如昨晚睡觉前忽然要吃冰激凌,保姆和刚强不让她吃,邵艾认为无所谓。剑剑站在床上,对面前的三个大人说:“小孩,就应该,想干什么干什么。等长大了,更不让干了!”

大人们都乐了,真是个小人精,这还不到四岁。邵艾回想自己四岁那时候,不就一小傻蛋吗?

大概同为女企业家,相似的职业生涯和脾性作风让这对忘年交之间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张大姐作为前市委书记的太太,自身的光环常年被高官丈夫所掩盖。退休前为深圳龙华区一家大型国企的厂长,可能很多人以为这是沾了老公的光。其实在那之前,大姐靠自己的一双手救活了广州番禺一家私营制衣厂,人家国企是看中她的能力才请她过去做厂长的。

“那时候吧,老苗也跟你家小许一样,成天调东调西的。刚开始我还犯愁,后来想开了,我要一天到晚跟着他跑,自己还怎么搞事业?早知道一辈子当主妇,还费那劲读什么政法大学?他科室里坐办公室的那些文职我又不感兴趣,刚好一个熟人在番禺开了家制衣厂,请我去当生产经理……”

哦,邵艾心道,怪不得快40了才生孩子。听说儿子目前在北航读硕士,夏天毕业,这个春节回不来。由此可见张姐的心智比她邵艾强大多了。与刚强分居两地长达八年是逼不得已,她可做不到张姐那么坦然。

“当时厂里有四个车间,因为生产质量不过关,开不出好工资,员工流动性肯定大。据我观察,主要问题有俩,一是管理混乱,制衣工序复杂,导致低效率。另外就是制衣技术。于是我跑去广州大学纺织服装学院报了个培训班,自己学会了,再回来手把手教车间里的工人。厂里的问题逐个儿分类解决,跟车间主任和组长们反复研讨,怎样合理简化生产流程。前后只用四个月,质量和效率都得到了提高。”

邵艾听到这里,暗暗为张姐鼓掌。自己虽然也为邵氏集团呕心沥血,可还没到亲下基层解决难题的那一步。

张大姐聊完自己,又问邵艾:“小邵,你除了掌管公司,还担任什么公职么?”

邵艾如实回答。头几年作为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当选广州政协委员,同时是珠海市女企业家联合会副会长和几个医药组织的常任理事。

“我觉着吧,”张大姐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你又不是港澳台人士,还是把政协辞了,改选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只起个监督作用。人大是制定政策的权利机关,当人大代表才能有机会为民请愿。”

哦?邵艾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这里。人大代表的选拔机制,据她了解,只有县乡一级采用直接选举。原则上任何组织都可以推荐,老百姓自己也能作为独立候选人参选,只要十人提名就满足条件。但实际上,独立候选人不仅选上的寥寥无几,很多候选人在公开表明意愿之后便开始遭受匿名骚扰甚至人身侵犯。有的才出家门就被身穿便服、来历不明的一群人围住,哪儿也不让你去。还可能抢走你手机,把你按地上。

到了省市和全国的级别,只有间接选举的方式,号称“自下而上、上下结合、反复酝酿、逐级遴选”。具体说来,必须由各级党委组织来提名并考察,什么政治关、廉洁关、身份关,绝不能“带病提拔”等,这些都是刚强告诉她的。最终由本级党代会来选出更高一级的人大代表。

“谢谢张姐,我不够格啊,”邵艾笑了一下,“而且媒体不是才报道了去年的统计数据,三千名全国代表中有一百多位是A股上市公司老总。这些公司市值加起来有6万亿,占深沪两所交易市场总份额的五分之一。代表们的私人持股总数更是美国三权分立政府五百多名高官资产总和的十几倍。我去凑热闹,又会被人讥讽——人大都成富豪俱乐部了。”

张大姐摇头,“咱们做事情是按照自己内心的准则,不能因为其他人怎么样、说啥风凉话就畏首畏尾。你们医药界一直乱象横生,不是说再过几年还要搞什么政府集采?我一听那个概念就觉得不靠谱。这几年四处看病真让我大开眼界,某些单位的医生有经济考核指标,每月必须完成多少万元以上的药品和检查收入,介绍多少病人入院,完不成扣工资……

“小邵,你要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向党委推荐,你够格的!当了代表,才能有机会纠正行业里的不正之风,为保护广大民众生命健康清除害群之马。反正我觉得吧,挣钱是一回事,人到了一定地位,就有义务承担普通人没资格承担的责任,你说呢?”

这番话把邵艾说得既感动又惭愧。当年进政协的一个主要目的是为自家生意拓展人脉。霍英东孙子、西关富婆那些名人都在广州政协。嗯,张大姐境界比她高,但邵艾也没在冲动之下就走上为民请愿之路。

“多谢张姐指点,等我回去考虑一下。”

她打算先听听刚强的意见,但最终还是要父亲拍板。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她首先要为邵氏集团的两万多名员工负责,其中不乏将毕生心血投入集团发展壮大的老员工。在保证集团利益的前提下可以额外做些公益事业,但不能让员工们为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买单。

******

当晚,邵艾征求刚强的意见,得到的是他不以为然的笑。

“那些不掌实权的职位都没啥用,搞不好还惹祸上身。我当年是怎么从和平县调来罗湖发改局的,你还记得吗?”

那件事,邵艾隐约记得,与红岭工业区旧改有关。被人陷害入狱的茂名公司董事长叫啥她忘了,只记得那人的老丈人是广西省人大代表。听闻女婿入狱后想要救他出来,结果狼狈为奸狗胆包天的涉案官商们收到风声,竟然买凶把老丈人给捅了。好在凶犯们最终一一落网,这才多出个发改局长的空缺。

“再说了,上面不想知道的事,你举报了也没人听……放心,你不还有我么?碰上麻烦我来应付就是。”

邵艾回想上次被国药局坑害一事,也确实是刚强飞到苏州帮她摆平的。这么着,就把竞选代表一事暂时搁置。那之后不久,一家三口回河北过春节,期间发生了红坳村滑坡的灾难。

将刚强从事故现场接回家那天是周四,情人节。周五,刚强也没去上班。铺天盖地的新闻像浓烟一样扩散到媒体之外,填满人们呼吸的空气,即使窝在家里也避不开一条条噩耗的侵袭。

“人祸,”媒体都是这么定义的,“谁来为这场人祸买单?”电视上一辆辆满载渣土的泥头车,这次,不是送去红坳,是将埋葬遇难者的渣土运往本市其他的受纳场。

“别问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做别人叫我做的事,”当某位湖南口音的泥头车司机被记者采访时,如此回答。“以前?以前来过啊,把地铁项目挖的土运来这里。”

电视上还播放了高层领导们集体向市民鞠躬道歉的片段,11人中包括广东省和深圳市的一二把手,自然也少不了光明新区的范区长。事故调查组已成立,一定会彻查所有涉案人员,给市民们一个交代。

那两天,刚强晚上睡在太太身边,后半夜某时身子会猛地一震醒来。过后走去阳台,一个人在夜色中静立许久。早上起床后就把自己关在二楼书房里。鉴于剑剑的幼儿园还在放寒假,邵艾嘱咐她别去打扰爸爸,也不要大声喧哗。

“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不过剑剑放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邵艾琢磨着,出事前是刚强将隐患汇报给市长的,调查组迟早会找上他。即便是陈述事实,如何陈述,细节语气眼神,这些都能影响到同事们的仕途。所以他需要安静地理一理思路。

剑剑果然没有吵闹,一个人在家里的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手里通常会拿一两样东西,也不知她在玩什么。有几次被邵艾撞见她夸张地叹一口气,手捂着心口说:“唉!我这几天心情也不好。”

周日上午,黄先麟的车停到公寓楼门口,来接刚强去市政府临时成立的事故处理中心。挖掘清理工程还未结束,但据说虾仔和岳父一家人因为在工业园开小食店,是最先被幸存的工人们认出来的。黄先麟这人也够讲义气,这两天自己出钱,派工程队的工人去了一趟陆丰市后西村,把虾仔父母和哥嫂接来深圳。

邵艾陪刚强走出家门。来到走廊里,将手中捏着的一张支票递给他。支票是她昨天去银行开的,给虾仔的父母。她没见过虾仔和黄先麟等人,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刚强好过些。她知道他心中有愧,若能提前预知后果如此严重,在刚刚发现隐患的时候就应当组织村民和工人们撤离才对。

现已基本明嘹,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是亿向龙公司员工在发现裂缝后,从顶部往里填干土。听说已逮捕了32名员工,这当中不仅包括公司高管和现场工作人员,连股东和出纳都给抓起来了。然而深究的话,恐怕从城建局最开始决定建场时就存在一系列违规和暗箱操作。而市长接到刚强的举报,认为只需暂时停业、不再接纳新的建筑垃圾就安全了,等另外几个受纳场开业后再把超标的渣土运走。岂料不听指令的城建局长又亲自领人来强行复工……

“谢谢你,邵艾,”刚强接过支票,脚下步伐暂停,伸胳膊快速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廊里光线较暗,看不清他的眼神。“一直以来,我太高估自己了。”

二人来到楼外。刚强进车的时候,邵艾注意到后排还坐着个男人。十分年轻,最多二十出头,干净利落的面部轮廓和气质让人联想到风、岩石、水面上的流光那些事物。

这小伙子就是国斌了吧?听刚强提起过几次,村长的儿子、黄先麟的外甥,全村最有出息的少年(因为得到了刚强的激励)。目前在深大读书,可能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

望着车子离去,邵艾忽然坚定了信心——还是应当参选人大代表!参政,并争夺话语权,为民众也为她认识的人,同那些恶人恶势力作斗争。这并非她信不过刚强。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而她刚巧不是住家主妇。

******

刚强是周一回单位上班的,过了晚饭时分也还没归家。大概是被叫去问话了吧?邵艾心想。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半,才见李尚亲自开车,把他那位酩酊大醉的“老领导”送回家。

“啊?这又是怎么了?”邵艾踅摸着后座昏迷不醒的刚强,问。在她印象中,刚强参加工作以来虽然少不了饭局,但他酒量不错的,据说在四兄弟里仅次于三弟刚桥。还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形。

“出、出了点意外,”小胖子李尚一边费力地把刚强从车里架出来,一边冲邵艾挤眉弄眼,“下午,又死了个人。”


注:番禺制衣厂女厂长原型为罗雪琴。

附:深圳市领导集体鞠躬道歉。

Friday, June 13,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89章 红色的埋葬

宝安国际机场与红坳村同位于深圳市西北部,二者间只隔了40分钟车程。刚强出发得急,除了拉链外套里装的钱包、证件和手机外,无其他随身携带品,在一众大包小箱的春运旅客中轻装简行地穿梭,很快坐进一辆计程车。

车开后先打电话给秘书李尚,对方手机没关,但没接通。刚强知道李尚为他的号码设了个特定的铃声,好像是周杰伦一个什么三国游戏的主题曲?“噔噔哒哒、噔噔哒哒”的。通常他的电话李尚都是秒接秒回,这次打了一路也没收到个回应。另外,城建局刘处长的手机怎么也不接?都过去小半天了,刚强只想弄明白这俩人是已经在红坳村了呢,还是遇上别的事耽搁了?再打给虾仔和亿向龙公司的那个陆丰人,全都联系不上,这是他参加工作后从来没遇上过的情况。

车子驶上光侨路,还有两公里就到目的地时开始堵车。这回是死堵,前行两条车道里的车辆一动也动不得。隔离带另一侧的逆行车道倒还通畅,不时有泥头车经过。刚强观察那些车的货箱,依然装得满满的渣土,估计是去受纳场无功而返了。

“叼,早知唔接你单啦!”原地停趴了十来分钟,计程车司机开始不耐烦,嘟囔着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吃晚饭。随后便听到刺耳的警笛由后方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那一长、一短的拉锯音,如闪电反复划破长空,驱散着四周的生活噪音。听到的人像被推到手术台上,任由冰凉锋利的刀片切开腹部。

坐在后排的刚强推开车门,步出车外瞭望。正在转暗的天色下,数不清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抢险车在后方红着眼睛往前钻,本已塞满车辆的两条车道吃力地想要让出路来。小车还容易,泥头车只能将一侧的轮子压到路边常年累积的渣土上。好在前方尽头的车队已开始松动。

这难道……真的出大事了?而且是他一直在担心的最坏的局面。刚强伸手扶住车门,只觉胸闷气短,四肢被抽干力气。塞车也可能是他的建议造成的,之前不是嘱咐过亿向龙公司那个员工,别再放一辆卡车进场?会不会因此而设了路障,导致救援人员无法靠近?

车内手机铃响,刚强匆忙坐回车里。是邵艾打来的。

“你到了么?”她问,“那边情况怎么样?你走了,剑剑很不高兴,午饭都没吃几口。下午跟彦彦爬树又把膝盖磨破了,我给她涂了点紫药水。”

“邵艾,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紧握手机,像只鸵鸟一样蜷缩在后座,闭着眼睛,用眼皮兜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愈来愈近的警笛却不依不饶地从他耳朵里钻进大脑,撕扯着他的神经。在南澳岛救岳父的时候他没怕过。跳入波士顿的冬海中打捞邵艾时,没胆怯。一年前剑剑在珠海公园里失踪,他是真怕了。而此刻,他可以说是怕得要命!真希望下一秒钟睁开眼,一切只是他疲劳过度时做的一场梦。

她没立即回话,思考片刻后才说:“这样吧,我看能不能买到票,我跟剑剑也提前回来。你自己注意安全啊!”

特种车队经过后,刚强乘坐的计程车终于开动。几分钟后驶上长圳路,红坳村和周边的工业园就在前方了。路果然封了,只有特种车能进出。封路的不是工地人员,是身穿各种制服和便衣的执法人员,将闻风而来的记者都挡在圈外。刚强付了车费,走出计程车,被迎面而来的烟尘猛呛一口。

“回去回去!前面封了,只出不进!”一名武警冲他挥舞着胳膊,粗暴地吼道。

刚强从口袋里掏出红颜色的工作证,交到武警手中。邵艾曾取笑他证件上的那张照片,说比结婚证上的还要妖娆。

武警看过后还给他,点头致意,并闪身让开。刚强脚踩着柏油路上新铺的红棕色渣土,要不时地闪躲因惊吓而失去心神的村民和工人。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那片拔地而起的红土高坡。上次来这里时天是全黑的,但他记得村庄是在一片平地上,汇集了一二百座居民楼、厂房和工人宿舍。南面挨着当地人称为“大眼山”的一座小丘,以及中央凹陷处堆积的583万立方米的渣土。

此刻放眼望去,至少有十万平方米内的土地被渣土覆盖,最厚处的土层能有十几层楼的高度。看这情形,估计有几十栋楼房受到不同程度的损毁、掩埋,有的原地塌成一堆废土,白烟在建筑群中弥漫。

停车场上的轿车、货车和工业园大巴被冲出几十米远后叠在一起,成了西方废弃车城里的junkyard。原本就规划杂乱无章的天线杆子更是东倒西歪地插在土层中,只露出一两截脖子。可想而知,身高远不如电线杆的人类遇难者们,此刻都已埋在几十米厚的渣土和建筑物残骸之下,恐怕早已停止了呼吸。

“放开我,我八岁的女儿和老爹还埋在下面!”一名用两只手拼命刨土的妇女被人从废墟里拉出来,架着离开了事故现场。女人在刚强视野里消失后还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我是去给女儿买生日蛋糕。我们一家七口,还有四个在下面,这可怎么办啊?”

******

刚强绕着事故现场周边走了约半个钟头,找了处坚实的高地坐下,观望着场中那些抬着担架四处奔走的救援人员。路过他身边的担架大部分是空的,救无可救。有两支抬了人,其中之一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看似只受了点轻伤,是坐在担架上被担走的。刚强听见他兴奋地跟医护人员说:“当时我们听到外面砰地一声,好大声啊!爸爸跑去阳台上看了一眼,回来后抱起我,从阳台上跳下去。呼——我们家住七楼,就像飞起来一样!”

嗯,刚强记得初到之时也看见过火光,后被消防员扑灭。曾在发改局工作过的他知道“西气东输”管道的西二线广深支干线是走红坳村这附近,那应当是渣土滑落的冲撞力导致天然气爆炸了。七楼,正常情况下父子俩会摔散架的。若是厚软的渣土已在那时候滑落,倒有可能救得这爷俩的性命。

虾仔和他的家人呢?虾仔,你们还好吗?记得他说过,太太的预产期是下个月。也可能早产了,此刻一家人正平安无事地待在医院里呢,刚强在心里祈求道。真希望手机里的那个号码在稍后的几小时或几天内打来电话,请他去吃新生儿的喜酒。求老天爷开恩,遵纪守法、用勤劳双手谋生的一家人不应当遭受这种飞来横祸啊!

唉,没想到他忙活了两个月,最终还是无法替村民们挽回厄运。都怪自己大意了,今早接到亿向龙员工电话的时候就应当立刻上报市里,请派人员前来疏散群众。民众们是不知情的,却是危机的直接承受者。而他既然知情,为什么不采取更谨慎一些的防范措施?哪怕虚惊一场又能损失什么?是不是因为他和他的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全之地?如果邵艾和剑剑也住红坳村,他还能那么放心吗?

“咦,那不是我们区长?老领导,老领导!”

李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刚强抹了把眼泪,转身,见过去那大半年呼呼胖起来的李尚就跟煤堆里扒传来的一样,小跑着朝他这边赶来。放到平日刚强肯定会打趣他:“你运动一下有好处,我的车迟早装不下你。”

至于“老领导”这个称呼,不是真的说刚强老,只是用来表示二人时日已久的亲密关系。事实上一个月前刚强已经向上打了报告,推荐李尚去市委宣传部做文明办主任。他这算任人唯亲吗?不知道,反正行业里凡是干得好的秘书都有类似的上升轨迹。不懂得提拔下属,会被人诟病的。

“哎呦我滴妈呀,这事儿整的!”李尚跺着脚,一连感慨了半天也没说出几句有意义的话。干脆掏出手机来,给刚强观看他拍下的事故录像。“刚开始我还往前跑,想看看什么情况。几秒钟的时间,一栋七层楼就塌成废渣了,哎呦我滴妈!还有人给电线杆子砸到了,我也转身往回跑。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刚强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人,却不是刘处?遂把手机还给李尚,站起身来朝刘处走去。后者周身上下倒干净,只是紧缩双眉,手里还夹着根烟。刚强心想,烟尘和天然气还未完全散尽,抽烟的行为是存在风险的。不过刘处毕竟不是他的部下,这么直言管教人家太不礼貌。

“我在来的路上塞了两个多钟头,”刘处说,“等爬上山去,那帮子人不是见顶部裂缝了吗?正朝着裂缝里填干土。我说你们可不能这么干呀!这不是越填越坏事吗?叫他们马上停下,一开始还不听我的。果然,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裂缝忽然一下增大了,都匆匆忙忙往下撤,还没忘了拿工具。我琢磨着要坏事,跑去居民区,碰上人就让转告他们的家人,赶紧走!能怎么通知啊,你说?我能挨家挨户去敲门?然后就呼啦一下,跟海啸一样,站在户外的一看都撒开腿跑。从开始滑坡到全填平了,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三人这头说着话,不远处隆隆声响,一辆接一辆的铲土车、抓筋机、挖掘机从马路上陆续开过来。几百个身穿橙红色制服的救援人员奔忙在场地中,有的手提生命探测仪,有的牵着搜救犬。刚强眼瞅着那些重型机器在渣土表面留下一道道深陷的痕迹,心知下方如果有人埋着也被压瓷实了。但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几百万立方米的渣土,单靠那些救援人员拿铁锹铲,能铲得过来?

等挖掘机散开作业之后,又从大路上灯火通明地走来一群人。刚强扫了一眼那个阵仗,就知道市长和市委书记至少有一位赶来了,光明新区那位恼怒刚强多管闲事的范区长肯定也在。记者也终于给放进来,一路追着领导们拍摄。刚才不让记者进来是因为还处于“灾难发生中”,是坏事。只有等救援力量都到场,高层领导们到场,“灾难已得到完全控制”时,才能报道给全市人民知道。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李尚见自己的领导没动,凑上前提醒他。

刚强摇摇头,转而对刘处说:“有劳刘处,如果见到夏市长就跟他汇报一下事故的经过,别提我在这里。”

提他干啥呢?他刚强是来问罪的还是邀功的?功,他没有一分,虽然一早得知收纳场存在巨大安全隐患也督促市长关闭运行,灾难还是发生了,以不知道多少个无辜平民的生命为代价。至于问罪,又能问谁的罪?市长该批示的已批示,下面的官员急功近利没有听。你总不能要求市长大人昼夜守在这里,你自己不也没守在这里吗?

******

刘处离开后,刚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原地,望着场中挖掘机的铁臂上下舞动。盯得久了,棕红色的渣土在他眼中变为血红色。他打算一直待到救援工作暂时宣告结束的时候。就算回到新买的东方玫瑰公寓楼的复式单元里也不可能闭眼入睡,不是吗?还是希望能多几个奇迹,无论是不是他认识的人。至于那漫天遍野的渣土,恐怕要半个多月才能收拾干净。

李尚劝了两次,见领导心意已决便不再多事。先打电话叫单位里的下属送来毯子、瓶装水和盒饭。二月份的深圳不算严寒,后半夜还是挺冷的。期间又亲自去救援队打听情况,被告知迄今为止只救出一个活人,估计大概还有九十来人埋在下面。

工人们的说法则大相径庭。几乎每个见到李尚的工人都有好几个工友失联,大家认为遇难者绝无可能在百人以内。

“说是把现场分为35个网格,”李尚殷勤地向刚强汇报着,“已经打通了六条救援通道,好几栋矮楼的屋顶已经露出来了。等天亮以后会调飞艇来测绘,还有什么地质雷达、高密度电法什么玩意儿的,我也不懂。”

然而直到天色已大亮,也没再有第二个活人被救的消息,挖出来的都是尸体。快到中午时分,国务院派来的慰问代表已从北京赶来现场。

另一条小路上,邵艾带了两辆车来接自己老公和李尚。她跟李尚一左一右搀着几近虚脱的刚强站起,一步步地走离那片红土高地。刚强在上车前转身回望,似乎又看见那天晚上的虾仔穿着深褐色的羽绒服,手里提着两只装剩菜的盒子,与他挥手作别。

刚强哇地一声扑倒在邵艾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苦。


注:红坳村滑坡是2015年底,被我提前了。文中的地址是全村2019年搬家后的新址,旧址在地图上已经查不到了(报道红坳村集体搬迁的新闻稿中只字未提滑坡一事)。

Tuesday, June 10,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188章 你和我,都是底层

“行,情况我都了解了,”刚强对虾仔说,“你先回去。等我找城建局的专家咨询一下,看有没有可以补救的安全措施。咱们电话联系。”

“多谢你了,强哥!”虾仔连声道谢,朝着居民楼走过去的途中数次转身回望。刚强站在他的黑色轿车一侧,朝那个年轻的背影挥了挥手。12月底,虾仔穿了件深褐色的薄羽绒服,手里提着的两只泡沫餐盒装着今晚在饭店里吃剩的烧鹅和白米饭。

底层人是舍不得浪费饭菜的,虾仔是底层人,刚强也一样。在头顶广袤的天空之下,在同一片繁荣的大地上、同一座城市里,不同身份的人却能有迥异的运气。一场暴风雨能让某些人流离失所,却不会对东方玫瑰花园里的公寓楼带来只檐片瓦的损失。全世界范围的金融风暴能让数不清的家庭瞬间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却撼动不了高官显爵们的仙李蟠根。

广东好歹有温暖的冬天,这时刚强远在北方农村的老家已经被大雪或霜冻覆盖了吧?又靠谁来护着他们?向来只有穷帮穷,既是生存的策略,也是能让平凡人得以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途径。刚强的同事中,尤其是比他大个十来岁又晋升无望的那些官员,时常有人感叹虚无,不知道忙碌这一生有何意义。那都是统治阶层和脑力劳动者们才有的烦恼。

底层人很少问意义。明早店铺开张时有多少客人?婴儿出生后家里住不住得下?被这些实际问题占据的大脑何来多余的空间与养分去容纳那些形而上的追问?

第二天,刚强叫李尚打电话给夏市长。经过一晚上的思索,刚强认定,从上往下查这件事肯定会耗时日久,且阻力重重。吴厅长还在省建设厅那时候,也许能从他那里借到尚方宝剑。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跟市长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好事坏事都得先让老板有个数,在他知情的前提下即使惹祸了、办砸了也无大碍。老板还不知道呢你就自作主张,办成了你也不讨好。这是官员们都懂的道理。上次开会的时候市长不是还强调过“党政同责、一岗双责、齐抓共管”的原则?真出了大事,他就是第一责任人。

市长没空接电话,当然刚强自己也忙了一天的大会、小会、单独叫进办公室的个人会面。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手机上接到市长打回的电话。

“小许,你说的这件事啊,我有印象,收纳场的承包公司是叫亿向龙对吧?村民们都去省信访办告状了嘛。我几个月前已经做过批示,叫光明区城建局按规定跟踪督促,依法办理施工许可证、水土保持方案,还有那个环境影响评估。”

“这我知道,”刚强拿着手机走去书房,坦白地说,“我昨天路过那里时多瞧了一眼,感觉还是不太放心。附近的厂房和住宅楼才二三十米高,山上的渣土都堆到一百多米了。我想再叫人去实地评估一下,您能帮我跟范区打个招呼吗?”

既然知道单靠行政手段很难解决问题,刚强不能冒险置村民和工业园工人们日日夜夜于无法预测的危险中。他是想着私下里请专家来评估一下风险,若有动下手就能实施的补救措施,先给它不声不响地做了。

但他也明白,这样一来等于把手伸进别人的辖区内,为官者的大忌。“哦,你们罗湖区全市最老,GDP仅次于福田,我们光明新区才成立不假,我跟你地位上可是平级!明天我也跑去你们罗湖瞎管闲事,我看你毛不毛?”

市长老半天没吭声,最后语气不无勉强地说:“我从市城建局找个人派过去替你瞅瞅,你就别掺和了。刘处,早些年是从你们罗湖城管局调过来的,他有经验。等他看过,会跟你联系。”

刚强心稍定,但还是不敢大意,换上一副赖赖唧唧的嗓音,“那什么,市长,我可就全指望您了!您也知道我脸皮厚,真要闹腾起来撒泼打滚,比那帮村民们还难收拾。”

“闹腾,闹腾,瞎闹腾!”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刚强腿部传上来。“一天不闹腾,你浑身不舒服。”

刚强低头,见剑剑不知何时也离开了饭桌,手里攥着一盒光明牛奶,跟进书房来找爸爸。刚强冲她的小脸一笑,心道剑剑这话肯定是模仿她妈平日里吼她的。

市长在电话那头也笑了,“你看,不用我出手,你女儿就能收拾你……好了,我知道,你安心等电话吧。”

那之后是元旦假期,即便有市长发话,也不能不让人家刘处长过节了?到了1月4号那天周五,刘处终于打来电话,保密起见,和刚强约了间茶室面谈。

“一开始就没有正规的施工设计图,”刘处奔五的年纪,五官紧凑精神,就是牙齿有些参差不齐。“连导排水系统都没建。采石场坑洞本来就多,积水没排开净就往里填土,就这么填了160米了。脚踩在顶层渣土上,湿乎乎软塌塌的,像踩在棉被山上。”

“啊?”刚强没料到会这么严重,“那得跟市长说,赶紧停业啊!光停业还不行,能不能加几个安全措施?”

“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现有渣土移到别处,”刘处目光呆滞地望着刚强,因为说话的和听话的人都知道这不现实。

与紧挨着的港澳台相比,我国目前对建筑垃圾的回收利用率极低。因为回收利用是要费钱的,无论政府还是民间,谁都不愿掏这个钱。而整个深圳市的盖楼速度又是全国第一,你也不能因为垃圾问题阻碍现代化经济建设吧?目前光明区的六个受纳场只有三个在运行,这个关了已经会带来很大麻烦,还想再运往另外两个?

“眼下,就没有别的可以做吗?”刚强祈求地问道。

“只能临时加建几个排水渠管道了,”刘处将手中的茶喝光,“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再继续往顶层倒土!”

刚强中午就打电话给夏市长,请他务必下令把红坳受纳场关闭。今天就得关,必要的话在各大交通要道设立路障。同时通知深圳各地的建筑公司,短期内不许再往红坳村运送垃圾。

“至于转移……”夏市长有些不情愿地说,“再等等看吧。春节后不是还有两家开张,那时候再转,还能宽裕些。现在是冬天,雨水不多,我看问题不大。”

好吧,刚强心想,那就再等一个月。接下来的两周,刚强也没闲着。先是利用他自己手头的建筑业资源,试图跟受纳场承包方,那个叫亿向龙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取得联系。尝试了几次,总经理龙任鸿不理他。

后来还是黄先麟在姓龙的公司找到一个陆丰老乡。老乡透露,龙老总已经把区城管局的党组书记和局长都“打点”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红坳受纳场关闭这么大的事,大家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把幕后策划人刚强给挖了出来。别说公司老总了,春节放假前市里的高层领导们开会(名义上是开会,主要就是碰头聚个餐),刚强在走道里迎面碰上范区长,跟他打招呼。范区两眼直视前方,就跟没看到他这个人一样。

那也没办法啊!刚强安慰自己,出来做事就会得罪人,可人这辈子不总得做几件事么?等将来剑剑的孩子出世了,他也可以像邵艾父亲那样,骄傲地向孙辈们讲述自己的当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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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家三口回河北老家过。走之前,刚强又特意电话嘱咐了虾仔和黄先麟的老乡,但凡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一定马上通知他,同时跟各方面负责人汇报。

其实去年春节回去过一趟。那次有八天的假,但因石家庄下大雪,飞机延误了两天。去到之后剑剑就开始发高烧,在南方出生的她从来没待过那么冷的地方,冻着了。考虑到刚强的村离医院太远,邵艾在石家庄找了家酒店,自己陪剑剑住酒店房间。总之本来也没几天,全折腾进去了,剑剑只和爷爷见过一面。

这回,小丫头比起那时候可谓身经百战,连绑匪的渔船她都一个人住过呢!剑剑生下来之后一直剪短发,从去年圣诞节开始留长,到现在已经能在脑后一左一右地扎两个茁壮的马尾。再配上前方鼓起的脸蛋,有种“小女娃通吃四方”的霸气。

许老爹还是和原先一样,话不多,除非遇上和他自己出身差不多的老筒子。2011年秋查出膀胱癌并动了手术,跟邵父中风的时间差不多,这一年半听说恢复得还行。剑剑吃东西的时候许老爹会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瞧,有时还会抬起胳膊,像是想要摸一下孙女的小辫子,最终忍住了。

剑剑则像是要把上次春节错过的好东西全补上。按说南北方饮食差异那么大,成年人也未必能一下子适应。剑剑可是大枣花馒头、蒸花糕、酱驴肉、狮子头,看到什么就下手抓。其实不说吃啥,单是“能把小桌摆到炕上吃饭”这一条就没有几个小孩能抗拒得了。搞得邵艾不得不担心,等回深圳之后剑剑也许会坚持把饭都挪到床上去吃。

“据说口味也是能遗传的,”刚强自己发明的这个理论每天都要搬出来,跟大伙儿普及几遍,“这都是基因里头带的,不用适应。”

饭后,剑剑会跟着堂哥彦彦去外面疯。彦彦今年上初一,个子肯定矮不了,长相却不似圆脑袋大眼睛的父亲。眉清目秀的,也没怎么晒黑,顾盼间如凉风扫动竹叶。四兄弟里面最像幼时的刚强,比刚强还要白些。

“读书方面也随他二叔,”大哥这话里饱含的幸福感,邵艾自忖便是逆袭成功继承了皇位的小皇子也不及其万一。

头两天,剑剑跟堂哥学“抓鸡”。学这个干嘛?许家的鸡鸭都是在院子里散养的,没拿笼子围起来。鸡鸭们倒也听话,晚上都老老实实跳到架子上或钻进窝里睡觉。实在要走丢一两只,无非是给乡亲们捡了去,那也没啥大不了。

剑剑一来,就在院子里追着家禽们跑,想捉一只抱起来,连根毛也碰不着。彦彦说他家的鸭子比较凶,会拿大嘴巴咬人的,于是就教剑剑捉母鸡。最简单的办法,先坐到地上拿鸡食喂它们,等母鸡们熟悉你这个人以后,一把抱起来,或者揪住一只的尾巴,轻轻按住,再抱起来。

“这方面,我可就赶不上你妈了,”那天刚邵夫妇站在院子里看剑剑抱鸡的时候,刚强对女儿说,“什么蟑螂、老鼠、臭虫、蚂蟥,你妈一把就给抓手心里了。”

邵艾斜眼盯着他看。嗯,当年在校门口他俩初次相遇的时候,她是从他身上抓过蟑螂来着。后来在实验课上也示范给他看,如何捉紧沙鼠并进行腹腔生理盐水注射。哪来的臭虫和蚂蟥?这家伙净喜欢满嘴跑火车。

晚上,一家三口挤在里间屋的小床上。邵艾想起结婚那时,也是睡在这张床上,她穿一件红肚兜,刚强是泥瓦匠款式的红背心。现在俩人之间多了个肉墩墩的小丫头,能跑能吃,想法还比谁都多,怎么出来的?就像种子埋进地里,明明只需要你定时浇水,阳光和空气就能把它幻化成滋养你这个大活人的粮食,真可谓生命的奇迹!

******

结果到了第五天上午,彦彦要在家写寒假作业,刚强带女儿去田边散布,顺便给她讲解谷物的种植。裤兜里的手机已调为振动模式,依然一振便察觉,因为他的脑子里一直有根弦绷着。看号码,是新添加的亿向龙公司员工,黄先麟老乡。

“许区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休假了。我们今早上山巡视,发现第四层有好几个地方裂了缝,不知怎么鼓胀开了。”

“裂缝?”刚强这几天一直在关注深圳的天气,“又没下雨,怎么忽然有了裂缝?”

员工一肚子苦水,“昨天早上,城管局的袁局长带人来,说已经可以复工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才过了一天,就发现裂缝了。”

刚强的脑子有点儿懵,“赶紧停工!一辆卡车也别让开上来,谁说都别理!我……现在马上回深圳,我会让刘处长先赶过去,帮你们想办法。”

挂断电话,刚强抱起剑剑赶回家,向邵艾以及其他家人道歉,他今天就要走了,看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深圳。去机场的路上又不放心地给李尚打了个电话,让他也前往红坳村。如果情况不妙,尽快疏散村民和工人们。

在机场捱到下午两点,刚强堪堪坐上石家庄直飞深圳的航班。正值春运中间档,没撞上前后两拨高峰,经济舱也都满座了,还好商务舱有个空位。飞机起飞后,刚强要了杯葡萄酒定神,喝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决定闭目养神,今天晚上还有的忙。

迷迷糊糊中,那晚同虾仔告别的片段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吧?然而黑暗中手拿盒饭的那个年轻人,一次次地转身回望,似乎,已与他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