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当天早上的7:10分,邵艾同剑剑穿戴整齐,在公寓楼门口的两辆汽车旁翘首以待。初春的晨雾饱含水汽,像灵堂里忽明忽暗的白色纱幔沉甸甸地拂过人的头脸,似乎要将那母女俩的阳气吃干抹净。
刚强到现在还没归家。一整夜关着手机,直到半小时前发来一条短信,“我就快到家了。”葬礼定于9点举行,从深圳这边开去广州殡仪馆不塞车也要一个半小时,谁知道路况如何?魏蓝的葬礼若还迟到可就太不像话了,邵艾打算再等五分钟就出发,保证她和剑剑按时赶到。
终于,刚强的黑色小牌号座驾出现在小区里。邵艾松了口气,让剑剑跟着手里提着饮料、零食和玩具布包的保姆坐前头的大车,自己坐进后面那辆,随后掏出手机翻看。她已暗下决心,无论男人以什么样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都暂时不问他昨晚的动向。哪怕他脑门上印着“招妓被抓”四个大字都不跟他吵。就算离婚,也得等魏蓝的葬礼结束后。当然,他要是主动坦白另当别论,也许就是加了一整夜的班。
刚强进车,面容黯淡地冲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证明一夜没睡。起先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当她抬头望过来时,又将目光移向别处,在她身边坐下。
邵艾将前排放的西装拿到后排,自己继续看手机。刚强脱掉灰蓝色绸面防水外套和里面的毛背心,换上一身黑西装。车里游荡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说不出来是烟草、酒精、海边爬满贝壳的岩石,还是新抹到墙上的石灰。而邵艾是很少喷香水的。这不就是他俩婚姻的写照吗?她暗想。他闯进她的生活,以她并不完全明瞭的方式填充着她周围的空间,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理所当然。他虽是她的人,与她奔赴同一个目的地,但其实并非她可以完全掌控的事物。
车子离开小区,驶入景田南七街。刚强一开始在瞭望窗外,眨眼间却头靠座位睡着了。都说困意是可以传染的,邵艾倒不困,只是觉得沉。一种从他的脑海中隔空传递过来的重量,与普通睡眠不同,常见于极度疲劳、心力交瘁与大病之时。她从前排座椅的后背口袋里取出一条薄绒毯,给他盖到身上。
那之后她收起手机,侧身盯着他看,有时会弯起手指丈量一下他胳膊的粗细。心中感叹,两个月前才去过浩辰和晓蓉的婚礼,现在去另一对的葬礼。命运之神的心智大概还不如剑剑成熟,随心所欲地安排着人类的悲喜,完全不顾及礼节与尊严。魏蓝那么年轻就走了,再看身边这个壮硕的男人,迟早有天也会变成一个佝偻虚弱的小老头。至于邵艾自己,还不知过不过得了十年内的那个坎儿。活这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
“花篮和帛金准备了吗?”他忽然睁开眼,问道。
她点了下头。几天前预订的花篮应当已送到。昨晚睡前,正打算往白色信封里塞钱,幸好问了下保姆,原来讲究还不少。
“据说帛金必须是单数,比如300、500、700,因为‘双’同‘伤’,还可能预示祸不单行。末尾再坠个1块钱,代表依依不舍。哦,还有什么人民币上的头像必须朝外……”
“将来,也不知道我会死在哪里,还能不能再见你和剑剑最后一面?”
他忽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这是怎么了?邵艾皱起眉,正待追问,他却又合上眼睛,抓过她的手,放在掌中握着。他的手温有些偏高,筋肌和神经都处于紧绷的状态,如溺水之人紧握岸边的稻草。发低烧了么?算了,什么都不问了,时机成熟时他会主动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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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殡仪馆时,车外的绿荫道宽阔起来,不似广州其他区域那般拥挤杂乱。殡仪馆分两部分,还紧挨着辛亥革命烈士墓园,平日里谁会跑这里来闲逛?剑剑的保姆车已停在前方园林的大门口。园林占地面积很大,但门口的折叠栅栏是关着的,不让车进,只能下车步行。
追悼会场地的布置以蓝白色为基调,配以浅黄和浅粉色的花,伤感优雅,没有东方传统灵堂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过后,方熠把晓驰领过来找剑剑。方熠本就不胖,现在更是眼窝深陷,邵艾都不忍直视。而方熠低头问候剑剑的时候,语调如往常一般温柔清澈。这可是剑剑的救命恩人啊!邵艾在心里感叹。曾不声不响,以一副柔弱书生的姿态孤身闯入三个绑匪的船窝。看似淡泊名利、事事隐忍的一个人,内里深藏智慧和勇气,为何就是不受老天爷待见呢?
过后,刚强跟随方熠前去慰问那对岳父母——伤心欲绝的魏教授夫妇。邵艾最怕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世间没有任何其他创痛可以与之比拟的。方熠的母亲杨教授也来了,站在亲家附近,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泪,而方爸不知为何没有到场。
邵艾决定还是不过去招呼了,留在灵堂另一侧陪伴两个小孩。邵家和杨教授之间有过太多恩怨,虽然最终于方熠重病之时和解,如今杨教授亲自挑选的好儿媳过世,邵艾这个曾经与她儿子有过一腿的女人还是别去她跟前晃悠,免得刺激她。
刚满六岁的晓驰比上次在中大校门口偶遇时长高了不少。依然虎头虎脑精神十足,脸上看不出悲伤,双耳后方的短发中露出的小原片应当是人工耳蜗信号发射器。晓驰是方魏夫妇从孤儿院领养的失聪儿童,今年秋天该上小学了吧?好在如今能听见声音了,也不知中英文词汇各积累了多少。一个自幼缺乏关爱的五六岁孩童,估计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还没整明白。也许模糊意识到他的养母出了不好的事,很多天没见到了,对亲人的死亡还不可能有明确的概念,大人们也很难解释给他听,需要假以时日才能体会。
而剑剑虽然比他小一岁多,却是从刚会爬的时候就陪姥爷看抗日神剧,并亲历了绑匪在船上杀警察一事。见到小哥哥后,剑剑嘟着脸蛋抿起嘴,神色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两个小孩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相隔不到一米,站了好久。最终,剑剑开口了,背台词一样抑扬顿挫地说了句话,话的内容直接把邵艾吓一跳。
“你的妈妈牺牲了,人民不会忘记,共和国不会忘记!”
邵艾扫了眼四周,还好没有其他人留意到。俯身对女儿说:“剑剑是在安慰晓驰哥哥,剑剑做得很好。”
再转身对晓驰说:“晓驰是个好孩子,爸爸妈妈都为你骄傲。以后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找阿姨要,好吧?”虽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但邵艾不懂手语,也只能这么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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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强离开前,同方熠去室外找了处无人的空地,单独说会儿话。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方熠却盯着他问:“刚强,你有心事?”
没错,刚强遇上麻烦了,还不是一般的麻烦。中央巡视组去年年底离开时,刚强和同事们都松了口气。虽然巡视组后来发给广东省的巡视反馈书中列举了不少尖锐问题,除了再一次批评珠三角地区裸官现象严重,还添加了“依然有家属在官员辖区内经商”这一条,刚强不知是不是针对他。单就这条而言,追究下来只能算违规,顶多把他调走或撤他的职,还不至于送上法庭。
更糟的是,去年十月份陆厅长被规后,逐个儿交代了省内那些与他有染的开发商们,当中就有林老板。事实上林老板在元旦前就已被拘留,只不过审讯他的纪检人员决定保密,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已。结果就是,春节过后的两个星期内,光深圳市内的罗湖、福田、南山三地就有四位城建方面的官员被带走,大家这才意识到——林老板被抓了!刚强昨晚整夜待在办公室里就是在思考当前面临的风险。两年前为了给剑剑筹赎金,他让林老板接下邵氏在深交所抛出的大宗股票,作为交换,将红岭新兴金融带的大剧院和博物馆项目批给对方。这么重要的工程,纪检部门不可能略过,所以刚强这回是死定了。
另外,虽说陆厅长的判决书还没出来,听说有可能判15年以上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主要因为他在当上厅长之前做的那些事。然而当法院调查他的银行账户、车辆、房产等,发现仅有三千多人民币的存款,连住房都是广州市集中建造的省部级干部房。陆厅长是标准裸官一个,老婆孩子早办出国了。反观邵艾的家业,她和剑剑不可能拍屁股走人。趁着不知还剩多少的自由时间,刚强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及时止损。
但在他被戴上手铐带走之前,具体情节依然需要保密。不光对方熠,邵艾也不能知道太多细节,那只会给这俩人带来麻烦。
“是的,工作上遇到些棘手问题,不知该怎么处理。”
方熠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目光中含着失去太太的悲痛,依然保有洞察世事的空明。“不需要太担忧,好多事情不是孤立存在的。我认识的刚强乐于帮助同行,关心底层百姓。如果只是偶尔犯错,冥冥中会有力量帮你度过难关。”
是吗?刚强看着方熠,这已不是第一次让他想起河北老家的大哥。这两个男人在学识和气质上差别巨大,共同点是都比他刚强低调,容易给人老实甚至懦弱的错觉。但其实他们比他要成熟,有更广的胸襟和更强的人生智慧来指导他这位“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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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剑剑要跟爸爸坐一起。邵艾说爸爸需要休息,她自己搬去前面的保姆车陪剑剑。一路上,剑剑手里摆弄着玩具蛇,神色忧虑地问了两次——晓驰将来会不会有新妈妈,生新小孩?
邵艾本想让她别瞎操心,思考后决定说实话:“你方叔叔和魏蓝阿姨就是他的新爸爸、新妈妈。以后也许还会有别的新妈,但不太可能再生新小孩。”方熠因为早年治疗急性白血病而无法生育,才领养了晓驰。
“那他的旧爸爸和旧妈妈呢?”剑剑又问,手中摆弄玩具蛇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不知道,可能一早牺牲了,也可能就是不想养他。”晓驰生下来失聪,后者可能性较大。“剑剑你看,新的爸爸妈妈不一定就比旧的坏。”
邵艾这么大的人,口才也算不错了,时不时会被剑剑噎上两句,因为小丫头喜欢不按套路出牌。但这一次,邵艾认为她的回答无懈可击。
“是好是坏,得让小孩挑,”剑剑举起手中的玩具蛇,“刘姨说蛇不好玩,可我觉得好玩。你和爸爸都是我挑的,我说了算!”
邵艾松开腰间的安全带,凑到剑剑跟前,在她丰盈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这时坐在前排的保姆刘姨转过身来,对邵艾说:“有次剑剑跟我说,她在天上看到地上的你和她爸爸,觉得你俩好,才选中你们。”
啊,真有这回事?邵艾记得某次去公司食堂吃饭,路过三名女员工坐的桌子。当中一个怀孕了,另一个比她年长的对她说:“我女儿整天跟我讲,是她在天上的时候,挑了我这个妈妈,呵呵。”
难道不是小孩子们胡言乱语,竟然还真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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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回到家,一家人先开饭。饭后,邵艾跟着刚强来到他二楼的书房。他的状态比早上好些了,目光坚定,坚定得有些决绝甚至悲壮,可以用“壮士一去不复还”来形容。
二人在桌旁坐下后,刚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记事本,是那种写不好就撕下来扔进纸筒的本子。最上面的一页有他密密麻麻的笔迹。怎么,真是当领导养成的习惯?邵艾心说,现在不看稿都没法跟人谈话了?
他倒是没有看稿,而是仰头环顾了下四周。“邵艾,你买的这套复式,我十分满意。你……和剑剑给我打造的这个家,是我将来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留恋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我的好运到头了。邵艾,我这回跑不了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我只希望你和剑剑不要被影响到。所以我请求你卖掉这套公寓和珠海的房子,带剑剑回苏州吧。”
“啥?”邵艾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却不料竟能到这一步。“我半年前才买的房子,刚刚和邻居们混熟了。剑剑也很喜欢这里的幼儿园,再过一年半她就要上小学,全市数一数二的学区。你现在让我们回老家,你当我们娘俩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爱住了自己滚出去!”
刚强平摊双手,低头凝视着本子上写的东西。“你们邵家的资产到底有多少,我到今天都不清楚。如果你留在这里继续办公司,会给你家带来多大的损失我也无法预测。趁着还没把我关进去,走,赶紧走吧!咱俩的关系也得……别到时给我也来个‘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又没签婚前协议,这个个人财产该怎么计算,谁都不敢说。”
啊,有这么严重吗?邵艾并非不相信他的话,可一想到剑剑,“你知道剑剑有多喜欢这个家吗?这些日子她天天高兴得跟过年一样,让我告诉她又要和爸爸分开,我办不到。死就死吧,要沉船一起沉。你是剑剑在天上亲手选的爸爸,咱家的事,她说了算。”
注: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只剩三千多的原型,还是原深圳市长许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