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晓蓉姐这么一说,邵艾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话。还好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新进宴会厅的一位夫人吸引过去。
第一眼望见这位秦太太的时候,邵艾直觉其祖上可能有部分西方血统。倒非澳门常见的那类高鼻大眼混血儿,秦太太的风格更像美国七八十年代可口可乐海报里的女星。笑容温婉明媚,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气氛都是暖色调。中短发烫成柔和的雪糕卷,脸盘宽圆,额头坚毅,遍历岁月沧桑的双目依然透着纯真。脸颊到了这个年龄还保持丰盈,既非胖,也无任何填充物,与周围一众狐媚眼、尖下巴的美容脸整容脸行成鲜明对比。
华庭宾馆是上海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有多间宴会厅。此间的风格古香古色,桌椅并非常见的白金华贵。深红色的木椅,圆桌上铺着紫红色落地桌布,墙壁与吊灯也恰到好处地营造着年代感。酒宴八人一桌,秦太太身份尊贵,又是女寿星东道主的远房长辈,自然坐首位。晓蓉作为东道主闺蜜,与邵艾也被分到首桌。秦太太酒量不错,尤其钟意桌上那瓶唐培里侬香槟王。话不多,被人问到时不急着回答,会稍作思考。出口的话语简洁有条理,用词讲究。
邵艾记得刚强说过,“不提受教育程度,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大致能从回答别人提问时的风格上判断。那些急着说话,语速又快,听起来很流利但逻辑上颠三倒四的,通常是因为担心讲慢了会让对方不耐烦。又或者用辞夸张,不是邀功就是急于表现自己。身份地位高的人就没这种焦虑,可以从容思考问题。原本一言九鼎自然也无需夸大其词。”
嗯,大致如此吧,邵艾同意。然而性格不同的人语速也会有差异吧?但当时的她没有反驳他,她喜欢闲来听他讲这些自创的小理论。
当然既是生日宴,少不了开香槟、祝酒辞那一套。热闹过后,晓蓉向自己的闺蜜和秦太太介绍邵艾。原来这些名媛们都有英文名字,包括秦太在内,大家管她叫Shirley姐。邵艾在美国读书那年也给自己起了个,既然中文名是艾,英文就干脆叫Emma. 结果去大理度蜜月期间被刚强知道了,那一阵儿老管她叫“哎——妈,”拖着长腔。又或者短脆的“艾玛!”被她抗议,他还说挺好的,比尼玛(Nima)强。反正后来她就不用英文名了。
当秦太太听到邵氏药业的名头,沉吟片刻,问:“邵总,我听说你们公司的紫薇牛黄丸最近拿到加拿大天然非处方药的上市许可,有没有打算转去美国碰一下运气?我先生一直有吃,效果挺不错。”
单是这个问题,就证明这位秦大姐的学问和见识相当不一般。邵艾平日在社交场合上与非医药界的人攀谈,对方即便用过邵家产的药品,通常也只是问一些与药品成分、销售利润等有关的问题。极少有外行对国药的世界化进程感兴趣。
“谢谢Shirley姐,叫我小艾就好了,”邵艾实事求是地说,“FDA太难,近五年都不打算再试。十几年前国科委就号召中成药走出国门,我们有款药还拿到国家的三十万补贴,也通过了FDA的新药临床审评。那之后开始漫长的二期、三期实验,最终也没能获得美国医药市场的上市批准。不光我们,同行们到现在没有谁拿到的,无论中成药还是化学创新药。”
“这样啊……”秦太太缓慢地点着头,将一只手中喝空的玻璃杯倾斜,另只手握着酒瓶,让香槟沿着杯壁流入杯底。邵艾记得曾向刚强介绍过,这叫“斜门歪倒、杯壁下流”,可避免径直倒入时产生的大量气泡。
听秦太太接着说,“我大姐好多年前移民美国,她跟我说百分之二十的美国人用过herbal medicine,这个趋势还在增长。我一直以为中成药也会有市场呢。你们这些明星企业要加油啊,倒不见得是图什么‘为国争光’之类的标签。外国的患者们也在受罪,如果咱们有好东西能为他们减轻痛苦,也算福德一桩吧?”
哎,这段话格局够高。邵艾暗想,下次若有合适的场合她也借来用用。“您说的是。”
晚饭吃得差不多时,众人各自离开杯盘狼藉的圆桌,移步去隔壁的活动专用厅,在铺着白桌布和金色蜡烛的大长桌两旁重新入座。生日蛋糕和红酒被端上来,等唱完生日歌,会有几名请来的爵士乐手在一旁演奏。
邵艾陪着秦太太走在众女后方。“我喜欢你的气质,”秦太太忽然小声对她说。邵艾扭头,见她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
“你有种……书院气,沉得下心。该行动的时候绝不拖拉,我说对了吗?总之跟她们不一样。”
书院气?这倒出乎邵艾意外。魏蓝那样的不才叫书院气么?她这个女总管整天吆二喝三的,早就一身铜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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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座。寿星女叫郝丽雅,英文名Holly,比邵艾大六七岁的样子。吊带包身长裙礼服是樱粉色打底,外层为亮片薄纱。脸盘也不窄,但跟秦太太并无相似之处。邵艾其实对丽雅印象不是很好,总感觉这位女士阴阴的,即便在自己热闹的生日宴上也皮笑肉不笑。相比之下晓蓉姐为人虽有些世俗、势力,心地还是不错的。
转瞬,又似乎想明白了这次名媛聚会的意义。昨晚晓蓉姐在电话里提过几句丽雅的情况,她娘家和婆家都挺有钱,但跟老公一直没孩子。几年前起俩人开始各玩各的,基本上见不着面,也没说要离婚。今天这个生日若是搞成普通的家宴,老公可能都不会到场,岂不尴尬?又不能公然把男朋友领出来亮相,换成只有女性的派对就舒服多了。
吃蛋糕,邵艾注意到之前被晓蓉鄙视的那个女人坐在末位。一轮爵士乐演奏完结时,席中有人对她说:“Cyndia, 不如你给大家唱首歌喽?听说你唱歌很好听的。”
邵艾想起晓蓉说的,这位Cyndia早年是KTV陪唱出身,心知说话的人是在故意挖苦她。唉,何必呢?女人就喜欢为难女人。换成她邵艾如此不被人待见,根本就不会再参加这帮人的任何聚会,正事儿都忙不过来。
Cyndia扯了下嘴角,没接话,转而问秦太太:“Shirley姐,最近还有做十字绣吗?什么时候给我们大家欣赏一下艺术品?”
秦太太闻言,从身后取出自己随身背的clutch手袋,举起来给大家瞧,席上一片赞叹。邵艾瞥了一眼,浅蓝色的布面上以国画的风格绣了一串紫色的葡萄。嗯,这才是真正的“限量版”手袋,高雅别致。
那之后,女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扎堆闲聊。秦太太问起邵艾的老公,邵艾就简要介绍了一下刚强的情况。
“许刚强?我好像有印象,”秦太太思索着说,“高高壮壮的,对不对?应当是在上次央视台庆组织的活动上见过一面。嗯,当时他和一个叫……是财经台还是综艺台的主持人?叫、沈小婉。对,当时小婉把他介绍给我先生认识。”
如果说今晚到此为止,邵艾的心情还只是个“艾玛”,那此刻就活脱脱一个大写的“尼玛”。作为已婚妇女,首次出席一个陌生群体的派对,与人攀谈时发现对方认识自己的老公,居然是通过另一个女人,红颜知己!又或者是情妇也说不定哦?
都说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已经有一百只存在了。不是吗?要多么巧才能刚好碰上这绝无仅有的一只?原先她就猜测过,经常去北京出差的刚强是不是每次都去找那个沈小婉,他俩人见面都干些什么。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吃顿饭。夜里有没有睡到一起?搞不好连孩子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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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邵艾没主动给刚强去电话,他也没打来。如果当晚他打来,她会接的。但是现在既然没打,那么从明天开始她都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了。对,女人做事就是这样。
其实她现在就想着回珠海陪剑剑,然而下周五要召开股东大会,这时飞去珠海,过几天又得飞回来。虽说已决定将总部迁往深圳,场地都还没预备好,重要人员也没决定谁过去谁不去。这次的股东大会就是要讨论与搬迁有关的事宜。
第二天是周日,白天陪母亲逛街,回来后邵艾就把手机关掉。吃过晚饭,女佣上楼来叫她:“大小姐,许先生电话。”
“你跟他说,”邵艾吐字清晰地告诉女佣,“我不接他的电话。”
女佣下楼,没多久又上楼,神色不自然地说:“许先生说,你必须接他的电话。”
邵艾于是下到小客厅,拿起话筒。现在她有些后悔了,爸妈都在隔壁大厅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早知还不如在楼上拿手机通话。
“喂,我又怎么惹着你了?”那边嬉皮笑脸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每次去北京都找那个沈小婉?”
短暂的愣愕,“沈小婉?问她做什么?……也不是每次都找。”
“上次央视台庆是什么时候?”
“什么台庆?”他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这种活动我每个月都去好几个,哪里记得住?”
难道是公务?邵艾自问后又自我否定。什么公事会指定一个地方的男领导人与央视女主持人共同参加活动?嫌这些党员干部们平时收到的诱惑还少?
“那你有没有记得你是个已婚男人?你跟别的女人参加这种活动不应该跟我汇报吗?”
“你究竟听到什么了?”他叹了口气,“我跟你讲你就高兴啦,你当晚睡得着觉吗?”
邵艾被他这句问话噎了一口。是,她承认,她要是知道了更不会开心,当天晚上也多半睡不着。可这不代表她就情愿从别的女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不是告不告诉我的问题,也不是你让我信任你、我就可以信任了。我又没长在你身上,你干没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就好比我现在跟王浩辰盖棉被纯聊天,我就一句让你相信我,你做得到吗?”
“你这是无理取闹……怎么,你真跟王浩辰盖被聊天了?”
“我无理?好,那我就无理到底。从今往后你去外地出差的时不许私下见任何女人,听到了吗?”
“邵——艾——”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沈小婉不是什么‘任何女人’,我认识她都五年了,你让我现在忽然不理她那算怎么回事?”
五年?邵艾咬牙切齿地想,那搞不好孩子比剑剑还大。
“许刚强,你去死吧。”
说完这句正打算挂断电话,却见母亲站在她面前。母亲今天也不知哪来的兴头儿,穿着件桃红色绸缎旗袍,外批粉色钩针开襟衫。左手端着只小碟子,上面一小坨绿油油的东西。右手握着根闪亮的汤匙,一言不发地将汤匙朝邵艾的嘴伸过来。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面前这是亲妈,喂你东西那就张开嘴来吃,想都不用想。待东西入口后邵艾才意识到,她又被自己的妈坑了。先是鼻腔变得异常通畅,像积灰多年的烟囱忽然打扫干净了,能从底部一直望到屋外碧蓝的天空。紧接着由后脑勺处点燃一只钻天猴,这一冲之力几乎把她的天灵盖给掀开。
话筒从手中跌落到地上,邵艾双手捂头,“啊——”地叫起来。虽然理性告诉她过量服食纯正washabi带来的疼痛持续不了多久,但那一刻的激烈程度让她有想死的冲动,原本就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喷涌而出。“妈——妈——”她用拳头不断地捶电话桌来发泄。
“邵艾,出什么事了?”话筒里传来焦急的喊叫,“邵艾?你快回答邵艾,不要吓我啊……”
这时父亲也出现在小厅的门口,被母亲招呼着一同回大厅看电视。最激烈的时刻总算过去,邵艾像只狗一样四肢撑在地砖上,眼泪鼻涕汗水噼噼啪啪地滴落,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艾玛,尼玛,有你这样的吗?别人家的母亲遇上这种情况,难道不是接过话筒来先把女婿痛骂一通?
话筒里只剩滴滴的声音,却听隔壁的母亲在拿手机通话。“哦,刚强呀,在,我在家。邵艾?她刚刚在接电话,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放声大哭,哭得那个伤心呦……嗯,好的,我会向她转达你的歉意。刚强,不是妈说你,女人生气的时候需要哄,等她气消了你再跟她讲道理。你们夏市长发火的时候,你也这么跟他硬刚的么?……对,嗯嗯,我也觉得他们家做的东星斑味道一般,还贵。下次咱们还是去臻品轩吃……”
注:第一款拿到美国FDA批准的国产创新药是百济神州的泽布替尼,2019年。
附图:大口吃下wasa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