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30,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12章 明明可以靠颜值

 当晚,刚强租了间80元的豪华版挂壁房,带空调不说,桌上还有台连了网的旧电脑。此外便家徒四壁,房间小得仅能容下一张1.6米长的床。看来今晚他要蜷着腿睡觉了,这也没啥,就是卫生间的味道实在刺鼻。而且靠墙根儿摆的两块砖头是怎么回事,给客人防身用的吗?横拉式玻璃窗的插销是坏的,确实存在安全隐患。

按下电脑开关,十分钟过去了还在开机进行中。刚强怕太晚了打扰岳父母家休息,用手机接通邵母的QQ视频。片刻后,身穿浅蓝色公主睡袍的剑剑出现在屏幕里。不得不说,苏州的水土养人啊!这才没多久,剑剑的皮肤明显比在广东时白皙多了。小胳膊还是滚圆,原本就浓密的眉毛又粗实了些,精气神酷似刚强老家的大哥。眼睛却越长越像邵艾了,明丽而不妖冶,是知性与隐忍的结合体。

剑剑乍见爸爸,面部没露出表情,目光在快速地晃动着。

“剑剑,想不想爸爸?”刚强的这句问话里难以抑制地带了哭声,“爸爸现在走不开。等妈妈出差回来后,让她带你来深圳找爸爸好不好?”

剑剑愣了几秒钟,忽然跑开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抱着一只绿色的霸王龙玩具,龙的眼睛在闪灯。“看,这是笑哥哥送给我的。”

笑哥哥?刚强不知道女儿在说谁,只能附和道:“真好玩!姥姥说,剑剑买了新家了?剑剑的房间漂不漂亮?下次视频的时候给爸爸瞧瞧。”

“爸爸你也要买新家吗?”剑剑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恐龙,“笑哥哥的妈妈就有新家,还要搬去很远的地方。”

“爸爸不会有新家的,”刚强感慨地说,“买不起,也不想要……剑剑,爸爸不在的日子要听姥姥姥爷和妈妈的话哦,还要注意安全,别乱跑。你想要什么?等你来深圳的时候,爸爸买给你。”

剑剑怀抱霸王龙,将小脸凑近电脑屏幕。在摄像头的凸焦变形下,脸蛋鼓成两只皮球。刚强几乎能闻到她鼻息间的奶香气。

“笑哥哥的爸爸,是个叔叔,”剑剑神秘兮兮地说。

嗯?什么意思?刚强一头雾水。别人的爸爸肯定是叔叔了,难不成还是阿姨?

当晚结束视频后,不知何故,刚强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剑剑那句话——笑哥哥的爸爸是个叔叔。什么意思啊?剑剑这是想告诉他什么吗?

心不在焉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想拿旅店提供的肥皂洗衣服,又发现水桶衣架统统没有,就算洗了也无法悬挂。从前住酒店住习惯了,哪用操心这些事?怪不得大神们的首要装备是只塑料桶,标准色为大红色,桶里放几只衣架,走哪儿都跟行李箱一起拎着。干日结工也好,进厂做临时工也好,一看情形不对头或是干得不爽,报酬不要了也得走人。那叫“提桶跑路”,及时止损。

总之,跑路是大神们维护尊严、保障个人利益的最后底线。嗯,刚强明天也要去弄只红桶。

******

一夜无话,除了胳膊上咬的好几个蚊子包。第二天起床后,退掉房间,刚强拖着行李箱先到景乐新村里面逛了一圈。这里看样也是城中村,楼房五六层高,间距还好,每个屋檐下都坐着人。地面上满是黄黄绿绿的颜色,尿骚气扑鼻。

“你不是来拍照的?”一个坐在屋檐下,吃着塑料袋里馒头的中年人抬头问道,“他们都拿手机录像。”

“我拍什么照?”刚强没好气地说,“动物园里的猩猩有玩自拍的吗?”

早餐就免了,刚强决定。这里的大神们多数是一天两顿甚至一顿,有的两三天一顿。去一家杂货店买了只红桶,7元。衣架八个一组,4.9元。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全省了,看着也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一块肥皂解决,连剃须都可以用它。但牙膏牙刷必须有。实际上一楼那些商铺最多的不是杂货店而是行李寄存处,统一价两元一天。刚强随意进了一家,把箱子和水桶寄存。被老板娘告知晚12点关门,早6点开门,一个月内必须取回或续约,否则会当成垃圾处理掉。

随后刚强意识到,由于居无定所,大神们日常另一项重要开销竟然是买水。普通人家只需拿水壶烧开水来喝,这么基本的生存保障大神们也是不具备的。人可以好多天不吃饭,却不能不喝水。渴了怎么办,去公共洗手间喝生水么?好在三和这附近有专门为老哥们预备的瓶装水品牌——清蓝大水。一瓶两升,两块钱。不要买比这容量小的,你会发现没几口就喝光了,不划算。

出了城中村,回到职介所门口挤满务工人员的大街上。街边比早上多了些中巴、大巴,都是工厂大批量招人的工种,人满就拉走。当然应聘者在上车之前通常要过体检,所以量血压、抽血、胸片这些服务也是大型中介所必不可少的。不是免费的啊,要好几十块钱呢,而且换一次工厂就要重新检查一次。

刚强没有立刻加入觅工的队伍。瞥见威武哥跟两个老哥坐在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水池上,便朝那三人走过去。

“威武哥,早啊,又见面了,”刚强在他们身边坐下,“我第一天揾工,有什么好工种推荐?”

威武哥同另俩老哥交换了眼神,有些不确定地问:“看你想要什么喽?通常刚来这里的年轻人都想进厂,尤其是那些大型电子厂。工资听起来好像不错,一个月四五千、五六千。进车间要穿防尘服防静电服,把自己包得跟宇航员一样。每组就一张离岗证,上个厕所还要排队领证,等轮到你早拉裤子里了。要么四个白班两个夜班,下周就四个夜班两个白班。每天12小时是常态,都不算加班。这么折腾干多少都存不下钱,搞不好人早早地挂了。到时把自己挂墙上,那叫名副其实的‘挂壁’,呵呵。”

刚强和另两个同伴一起笑。威武哥见状,越发来了劲儿,“问我为啥不进厂?我、我呸啊!你奶奶的,为了那几千块让人当孙子使唤,当狗屎踩!我现在逍遥自在不好么?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你再有钱我问你,你肚子有多大?能装下多少饭?大街上那些开奔驰的,人前看着光鲜,人后为了房贷车贷后代把自己活成孙子,一有点风吹草动经济危机就焦虑了抑郁了跳楼了,这不傻帽么?”

“就、没想过娶老婆?”刚强问。

“娶什么老婆?那东西早坏掉了!你自己都这么穷,别祸害下一代。”

“真到了那一天,”坐威武哥左边那个眼睛细细的男人说道,“我就去野外找个洞,自己钻洞里,棺材火化都省了。屌毛们不要给国家添麻烦。”

“我这个年纪,想干人家也不要喽,”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中年人也就40上下,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同时打开手中的塑料袋,掐了一簇烟丝卷进一张小纸条里。这位老哥也不知是怕热还是没有换洗衣服,大夏天地穿一身黑色长袖长裤运动装,胳膊腿儿比威武哥还瘦。

“别看招聘上写着40以下甚至50以下,过了35人家就不考虑啦。”

刚强忽然记起裤兜里还揣着包没开封的玉溪。进双规所时带在身上的,期间把烟戒了,想着出来的时候碰上个烟民就送人。此刻从兜里翻出来,搁到中年人手中。

“哦——”另俩人跟着起哄,“发达了!”

中年人将烟盒翻来覆去地看,凑鼻子上闻了闻,最后小心地揣进上衣兜里。大概为了答谢刚强,一边吸着自己卷的烟丝,一边倾囊相授:“找工作时要擦亮眼睛,别光看他们许诺你多少报酬。高温、有毒、危险的工种一定要避开。不要以为只有炼钢厂才危险,那些抛光打磨的车间不仅噪音大,还有粉尘,有的厂连口罩都不发你一个。胶管和绝缘材料我干过,一天毒气熏下来,你浑身都是胶皮味。刚进去的时候分你六台机器,干满三天就要一个人看十二台。你动作慢了,组长线长一顿训——能干干,不干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打个瞌睡,手指头就没了。”

说到这里朝刚强平伸右手,刚强这才注意到那只被切掉半截的小拇指。其实刚强倒挺想去那些大厂干一阵子的,当年他曾组织罗湖区的部下参观比亚迪、富士康那些大厂。不过正规厂家基本不要有案底的工人吧。

“别以为服装厂里面踩缝纫机清闲,一天十四五个小时,还不如监狱里的犯人。以为进了电子厂就是安装元件?池子里都是硫酸氢氧化钠,化工厂也没这么危险!工资都是先压两个月,干满三个月你才拿到第一笔钱。生病请假厂里不批,旷工就扣你工资。要么那么多人宁愿在这里当大神、干日结呢?钱再少,到手了就是你的。正式工辞职不干的话要12个领导签名,少一个你也拿不到扣压的工资……”

“行了,行了,”威武哥冲中年人摆手,“他这样的人还用进工厂?”说到这里又仔细将刚强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要去高端住宅区站形象岗的啦!我们其他人想进都进不去。”

“就是啊,”眯眯眼附和着说,“看你也就三十出头,去会所当男模都可以考虑的。反正到那里消费的富婆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保不准给她们看中,替你赎身。以后你也是马路上坐奔驰的那类人,路过三和的时候别冲我们老哥吐口水就好了!”

刚强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富婆他有过。几个月前开的那辆欧陆,比奔驰还要高一个档次。但这些都比不上曾经的事业,如果没出那档子事儿,再熬两年兴许连龙华区也在他管辖内了。不过谁说现在的经历没有意义呢?同一个城市从不同角度望过去,看进眼里就会千差万别。同为男人,老哥们都能挺过去,他不行么?

此外,他也终于体会到老哥们为何会聚集在三和,以大神自居。人都需要一个身份。平时我们遇上陌生人,对方免不了要问:“你是做什么的?”律师、工程师、公务员,这些不仅是你的职业,还是定义你这个人的生存框架。少了这些帽子你就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摆。而没有固定职业的老哥们,“大神”就是他们的身份,旧船破船也需要一只锚才能在港湾中安全停靠。

当下谢过三位老哥,走去人群密集处求职。保安的招聘有,但高档社区的“形象岗”很少来这里招人。正赶上某快递公司招日结工,卸车、分拣啥的,干一个通宵给175元,还管一顿饭。刚强觉得挺不错的,又不用体检,于是就报名了。

傍晚六点半,刚强和另外十来个老哥到一条街外站成两排。先要上交身份证,登记,随后点名。

“常振平?”

“到!”

“王明……吉?”

“是明劼。”

“刘……刘塞,不是,马?这都起的什么名字!”

大概是个“骞”吧?刚强在心里笑道。

******

邵艾平时不怎么上微信。周五晚,跟伯莱安的合作者吃晚饭回到旅馆房间,猜测刚强会不会有消息了,就打开微信。好热闹!置顶的是十来条母亲发来的消息,邵艾没心思看,因为下面居然有刚强发来的。

“我自由了。半自由吧,不能离开深圳。有空跟我联系,想念你和剑剑。”

邵艾一看时间,中国是上午,应当都起床了。先打刚强的微信和手机,都没有接。又打回母亲家,母亲说刚强前天打过电话,又跟剑剑视频了,把刚强的状况简单介绍了一番。

哦,原来是这样,邵艾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三年半的社区矫正,好啊,她可以带上剑剑去看他。虽然不打算再回广东定居,珠海的房子也卖出去了,趁剑剑还没上小学,可以在那儿租套房,有空就带剑剑去住一阵子。

当下又是发消息又是微信转账,一晚上也没收到回音。第二天航班回国,邵艾在飞机上憋了一路,回到家后问母亲,母亲也说没有再收到刚强的消息。这是怎么了,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于是心神不宁的邵艾还没倒过时差,又在周一上午坐上飞机,前往深圳。


注:本章部分对话改自B站博主“阿雄漂流记”和“环华十年”。
附图:清蓝大水,背景为景乐新村。

Thursday, September 25,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11章 长得像太君

邵艾的航班于美东时间周三凌晨到达华盛顿DC。先在酒店房间里睡了一上午,下午去逛会场的展览大厅。

这种大型药学年会不光是讲座和海报,还有上千家来自世界各地的制药公司在海报群的一侧租赁展台,用来展示前沿成果。当然都是原研药了,你做仿制药的有什么好展览的?所以中国公司前来参加的并不算多。

邵氏几个月前就订好了展台。董辉带着市场和研发人员一天前就到了,提前养精蓄锐并布置展台。而邵艾的keynote speech是安排在周四上午。这次着重讲述邵氏与美国药企伯莱安在龙岗分公司合作开发的项目,又顺带提了提方熠那款乳腺癌靶向药的临床结果和上市后的反馈。关于后者,因为去年就在这时候的同一个年会上,方熠已就药物机理给过报告。邵艾现在汇报效用,算是对他那个报告的后续支持。

邵艾讲完报告正文,致谢,之后是听众自由提问。由于讲堂很大,离了扩音器说话听不清,大会在听众席过道中央还设了个立式麦克风。在邵艾致谢的过程中就有小小的队伍排在麦克之后了。邵艾回答完前两个问题后,第三个问话者是华人,操一口流利而略带欧洲口音的英语。

“听说贵公司也有意涉足GLP-1靶向减肥药。请问邵女士,如何预测这个赛道今后若干年在中国的发展走势?”

邵艾手中原本握着一支激光遥控器,待看清下方问问题的人竟然是最近结交的合作伙伴章总、章晋书,遥控器“啪嗒”一声跌到地上。

这家伙可真是……阴魂不散啊!邵艾一边俯身拾遥控器,一边在心里嘀咕。他只是个电商,来参加这种学术会议做什么?就算来了、又碰巧撞见她在给讲座,有啥问题不能留着回国后见面再问,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中国的减肥药行业起步较晚,”邵艾尽量不带情绪地说,“目前只有两亿人民币的市场。然而我预测,十年之内不是翻倍的问题,会朝着百亿赛道靠拢。”

台下有轻微的嗡嗡声,某些听众表示不信。

邵艾接着说:“中国当前有13亿人口,十八岁以上成年人的肥胖率在15%左右,只有很少一部分在考虑接受医药减肥疗法。我想,这与当前的GLP-1产品存在若干副作用有关,比如肌肉流失、停药后体重反弹等。我们集团的科研目标是通过小分子技术和新靶点的引入来减轻这些副作用,从而获取更多消费者的信心。”

直到回国后,邵艾才渐渐明白章晋书问这个问题的意图。先让与会者们了解中国还未开发的巨大潜在市场,再广而告之邵氏药业这个具备领先研发能力的中国药企正计划涉足本领域。要知道中国对中外合资药企是有不少优惠政策的,包括税收、研发、上市等各方面的便利。跨国药企若要跳过这一环,强行入驻中国市场就要困难得多。

但真实情形是,别说多靶点了,凭邵氏以及任何中国药企目前的技术水平,连GLP-1也捣鼓不出来。唯一的北美合作者伯莱安并未涉足减肥药领域。而回国后的第二个星期,邵氏就收到两家跨国药企的合作意向。这么说,还真得感谢咱们章总。

回到讲座当日中午,与会者们在会议中心的简易餐厅里随便填两口肚子。下午散会时,邵艾让董辉提前在会议中心南部不远的西餐厅订了张桌子,打算请这次随行来美的员工们吃顿饭。其实还在倒时差的她此刻已倦意满满,外加一天的西服正装高跟鞋,只想着回旅馆躺下。但明晚约了伯莱安的合作者,也只能今天了。

一行人在两张方桌拼成的长桌旁入座。邵艾将挽成髻的头发散开,喝着果汁休息。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董辉出现,邵艾让其余人自行点菜。The Capital Grille以牛扒著称,每份肉菜和海鲜均在50到100美元之间,不算顶级餐饮,可也超出了员工们自己出差报销的限额。等菜期间,见董辉领着个男人进了餐厅,朝这边走来。是谁,就不用问了。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我们似乎总是无法避开某些人。

“邵总,我离开会场的时候碰上章总,请他赏脸来跟我们一起聚餐,可以么?”

邵艾还能说啥。董辉的做法是正确的,通常情况下对你的事业合作伙伴万不可在这些小节上失礼。只是……

“欢迎,”邵艾叫服务员添了把椅子,对部下们说道,“上次章总还请咱们全体员工吃盒饭呢,应该的。”

已有女雇员闻言扭过头去偷笑。章晋书莞尔,但未多言。

等上菜等了挺久。这方面邵艾还是喜欢国内的宴席,因为每盘菜是大家分着吃的,可以上一盘吃一盘,节省时间。不像西餐,除了前菜外,正餐必须呼啦啦一次上齐。吃饭期间,由于多了个外人,大家不方便讨论公司事务,就随意聊些旅行途中的感想。章晋书话不多,偶尔在别人的故事里插一两句,可以看出不愧是苏黎世联邦理工的留学生,对西方社会的了解深过其他人。

邵艾却忆起她在波士顿读书那年的往事。那时的她和闵康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新年夜意外落海,又奇迹般地被刚强遇上。就在同一时期,方熠还赶来美国看她……年轻时候的人和事无论当时是怎样的,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总有种酸楚又感人的震撼。而那三个男人虽然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之龙,各自后来的境遇却大相径庭。尤其是刚强,不是说这几天就判了么?她这两天长途跋涉忙着开会,还没顾得上跟家里联系,也许已经有他的消息了?判了也好,不管多少年,她和剑剑至少可以去探监了。

饭毕,大家站在餐厅门口等上车。章晋书低声问邵艾:“我有个疑问,不知你能不能帮忙解答。最近我每天一进家门就被孝渊拿玩具枪指着头,让我缴枪不杀,是怎么回事?”

邵艾心头一紧。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家女儿把人家儿子带坏了呗!然而做母亲的免不了护仔。

“有没有可能,”她一脸无辜地反问,“是你长得越来越像太君了?”

“太君?”

邵艾没再接茬,和董辉走去前方的出租车。

******

刚强离开皇岗城中村,乘坐地铁一小时后来到龙华区景乐新村的三和人才市场。老远先望见“三和人力资源集团”的巨大蓝色招牌横在四层楼顶部,下方街道上依旧是无论白天黑夜都站、坐、躺满的打零工人群。其实除了三和还有海新信,这两家职介公司是九年前才在此地落户,但很快便将这一带发展为深圳乃至全国最大的零工集聚地。

此刻正值夏夜。刚强穿过身上散发着汗味、包浆味、桥洞味、咖喱鱼丸劣等烟丝味的人群,熟门熟路进了当地最有名的双丰面馆。对,三和大神们没有固定居所和职业,但有他们的社区、他们的文化和专业用语。来这里谋生不叫谋生,叫“挂壁”。刚强既然也成了三和大神一员,必须得来双丰面馆吃一碗挂壁面,才算正式报到。

大神们当面互相尊称为“老哥”。若是对着群体讲话,要叫“兄弟们”。背后则以“屌毛”为指代,或者用来自嘲,比如,“听说昨晚那边又走了(死了)一个屌毛。”

钱不能叫钱,要说“实力”。最近没钱了就是没有实力了。去干一天日结,挣个百八十块,那就又有了实力,可以去正规的馆子里犒劳自己一顿,“美滋滋”!

双丰面馆位于街角,破破烂烂的一间方屋,靠墙的空间被食品纸箱占据。这时正是晚饭时分,两张塑料桌旁的红板凳已坐满。玻璃柜台前的队伍一直排到大街上,新来的领到饭菜,只能到街上蹲着吃。

玻璃柜台后依然只有面馆老板杨叔一个人在忙。杨叔五十来岁,有着细瘦但硬朗的骨型。五官最显著的是那只和成龙一般无二的“胡羊鼻”——鼻梁圆润、高宽有肉但不见骨。轮到刚强时,杨叔愣了一下就认出他来。

“许区长又来光顾小店了?现在还是区长吗,有没有高升?”

刚强也许从未留意过,他生命中遇到的很多人在见过一面后,下次都能立刻认出他来。当下嗤笑一声,“啾!高升到这里来了,以后就指望你的挂壁面活命了。”

刚强是去年在李尚的陪同下来这家面馆吃饭,那时面馆开张不久便已小有名气。四元一碗的肉丝面,碗碗都给足量,就怕大神们吃不饱。为了省钱,杨叔竟然退掉自己的出租屋,晚上睡在饭馆的长椅上。过春节也不回老家,怕他走后,这里有人饿死。

“不应该啊,”当时刚强感慨着对李尚说,“让底层人民自己帮扶自己,政府干什么去了?这么一大群人的生存状况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这个、也不能光怨政府吧?”李尚说,“听说这些人都是干一天玩三天,有的干一个月玩半年,啥时候兜里没钱了才不得不再去劳动。总不能让政府出钱养着他们吧?”

西方社会不就是政府出钱养无业游民么?刚强在心里说。不需要养谁,总有别的办法帮扶,监狱出来的还可以再就业呢。可惜不是他的辖区,手伸不了那么长。谁能想到,一年后他竟然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监外服刑。准确地说,还不如这些海阔天空的自由人。

刚强要了碗四元的挂壁面。心知以自己的饭量,靠这一碗面,半夜就会被饿醒。因此又加了只五元的鸡腿,“美滋滋”!

杨叔将鸡腿递给他,自己端着汤碗从柜台后方走出,搁到一张小桌上,对桌旁一个饭已吃完还赖着不走的瘦子说道:“威武哥,吃完就出去溜达喽,给我朋友坐。”

那个叫威武哥的年轻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下刚强。见后者身上穿的是双规所发的短袖衣和长裤,质地普通但干干净净。起身让位,也没离开,在一旁倚墙观望。刚强这才留意到,威武哥的身高跟自己不相上下,下身那条浅蓝色牛仔裤不知哪里弄来的,露出半截小腿。脚上跟其他大神差不多,蹬一双四季通用的人字拖。

刚强吃饭本来就快,又见还有客人没地方坐,三下五除二吃完,腾出位子。临走前请教威武哥,附近有什么挂壁房可以推荐。三和大神的住宿选择通常有下面几种。一是免费的,这类其实花样繁多。可以露宿街头,方便是方便,但要先请教一下当地的前辈。他们会告诉你哪边有臭虫,哪边蚊子多。

“有几个屌毛去过北方,”威武哥说道,“没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到了冬天又要买棉衣,又要室内取暖,开销比这里大了去了!咱们广东就这点好啊,气候冬暖夏热,你等街边那些店铺关门,直接躺到它铁门前面就行。或者去那个街心花园,水泥垒的花池能有这么宽,如果不怕吵。”

“我听说有些人住烂尾楼的?”刚强兴致勃勃地问。

威武哥摆手,“烂尾楼看着好,有些还是豪宅格局的毛坯房。记住不能自己去住啊,得找几个信得过的老哥作伴。否则你半夜被什么人害了,别说破案,尸体过个三年五载也不见得被人发现。”

最美滋滋的要数某些头晚就包住宿的日结工。比如明日清早需要几十人做保安,那时再登记点名、发放制服来不及。于是公司会头天晚上把手续搞好,再将这些人送去简易宿舍楼住一晚上。

至于花钱的选项,首选是网吧。这附近的网吧五块八块就能包一晚上,办卡充值的话还有慷慨赠送。别说,电脑配置都不错,大皮椅可以电动调整睡姿。

“先打几小时的游戏,后半夜睡觉。手机有地方充电,饿了可以买泡面、炸鸡,总之吃喝拉撒都能在里面解决啦!”威武哥说道。

刚强暗自摇头。网吧他了解,一是里面烟民太多,他这好不容易趁着双规把烟戒了,不想再退回去,而且买烟不要花钱么?二是今晚要跟剑剑视频,他得找个安静的所在。

“至于挂壁房,有13块一晚的铺位,”威武哥说,“八人房,不建议住。床上的被褥常年不洗,他走了,你钻进去。再说跟那些人同住,抽烟放屁打呼噜说梦话,三更半夜玩手机煲电话粥的,什么人都有。单间呢,从30块到100以上的,空调房要自己交电费,不包在房费里。我一般也就是每月住一两次,主要为了洗澡,洗下衣服。”

刚强谢过威武哥。正要离开,杨叔从柜台后探出头,对刚强说:“人生免不了起落。你想成功,总有人比你更成功。当你尝过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滋味,才明白一个人要生存下去,所需的资源其实并不多。在三和混过日子的,将来无论去到哪里,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你恐惧担忧。”


附,双丰面馆和老板杨完成。图片来源:知乎和B站。

Saturday, September 20,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10章 还不如坐牢

2014年7月1日的中午,刚强完成市公安局社区矫正部门举办的培训后,正式开启了他的流浪生涯。其实本来没打算去做什么“三和大神”。他是4月底被调查组带走的,在罗湖区租的那套公寓每月初交房租,“押一付二”,也就是在交了一个月的押金后,还要提前交两个月的房租。刚强在听讲座时偷偷用微信联系房东,对方回说房子已经转租给别人了。押金自然不可能归还,因为人家还要花钱请人把他的私人物品收拾打包,交给前来查封的办案人员带走。

培训结束后,刚强跟着小罗来到警局后院一间储藏室,将几件值钱的物品和一些必需的衣物装进一只行李箱里。两套名贵西装和几条领带请小罗帮着送人(其实就是送给小罗的,但直接给容易被误解贿赂),其余物品就当垃圾处理掉好了。

拖着行李箱,独自迈出市局大门,刚强先打电话给邵艾,她手机是关着的。打去岳父母在苏州的家,岳母接的。刚强动了下嘴唇,想开口叫“妈”,又不知还这样叫合不合适。只说:“是我,刚强。”

“哎呀刚强?你在哪里啊这是?事情都解决了吗?”

刚强将法院判决简单解释了一遍。邵母边听边长吁短叹、谢天谢地。随后告诉他,邵艾昨天下午乘飞机去美国开会了,周日回苏州。剑剑这几天住在姥姥、姥爷这边,不过此刻正上幼儿园呢。俩人通话间,邵母用微信转了两笔现金给刚强,让他先顶顶。说邵艾回国后,肯定会带着剑剑来深圳看他,这让无家可归的刚强瞬间找回了家的温暖。刚强承诺今晚会再打过来,跟剑剑视频。

接下来呢?站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望着他曾经参与过管辖和规划的繁华都市,刚强像个初次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一样迷失了。首先得决定去哪儿找工作。拥有名牌大学本科和省委党校的在职硕士学历,工作本不应当难找。在深圳当了五六年的官,朋友熟人遍布各行各业,有些交情在他落马后也许还用得上。但此刻的他不光有案底,还是服刑正在进行时,要定时回市局作汇报、参加公益劳动,不能随便离开管制区。想要进正规企事业单位做长期工,不现实。

说到底,对法院给他的这个判决,他自认为还不是很“理解”。没收全部财产,让他在管制区内自行找工作,这是组织已经放弃他了,让他自生自灭?他的仕途生涯完蛋了对吧?还是说三年刑满之后或许另有安排?有案底的,连公务员考试都不能报名啊……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只剩一条路——去请教比他段位高的前辈领导,比如夏市长。市长自然是很忙的,而且刚强目前已非他的下属,如果打电话过去约时间,不知会排到猴年马月。与刚强相熟的市长秘书小崔最近跟李尚一样,调去别处高升了。反正也吃不下饭,刚强决定打辆车,直接杀去市政府碰碰运气。

二十分钟后来到市长办公室外间,跟从未谋面的新秘书自我介绍。秘书自然听说过罗湖区长落马一事,告诉他市长正在接见几位优秀少先队员代表,两点半还有个会,不过开会前应当有时间见见刚强。

刚强将行李箱搁到一旁,在沙发上坐着等。十来分钟后,里间的门开了,几个祖国的花朵身穿校服,胸前佩戴红领巾,手里捧着市长送给他们的崭新的记事本,朝气蓬勃地离开了。刚强望着其中一个脸蛋圆鼓、手臂粗壮的女孩,一下子就想起女儿。剑剑明年上小学,不知邵艾选好学校没有?再过三年半也就是剑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到时无论他与邵艾是否复婚,他都会搬去苏州附近定居。女儿的成长他已错过好多,不能一错再错。

秘书入内请示。夏市长立刻热情地接待了刚强,请他坐到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夏市长本是肉厚的长方脸,有一对弯弯的眉毛和隆起的印堂。这几年日理万机,眼窝和两颊已有凹陷的迹象。桌上还有些文件和信件需要亲笔签名,市长是一边工作一边和刚强聊天的。

“你双规这段日子,有各种各样的人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你都想象不到……单看这个判决呢,不好说啊。跟我讲讲审讯的过程?”

刚强于是将头天晚上和第二天白天的审讯经过讲给市长听。对审讯官的问话尽量做到如实复述,他自己回忆的那些部分则用几句话带过。夏市长听完后没有立即评论,站起身来,走去衣帽架,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数仅有的几张粉色纸币,抱歉地拿给刚强。刚强早就听说夏市长是妻管严,身上从来不多带现金,连忙起身婉拒。

“我不缺钱,丈母娘才打给我一些。市长,我今天来就是想请教您,今后我该如何表现?还有没有减刑的可能?”

市长表情严肃下来,示意刚强和他坐到沙发上,压低声音说道:“你跟小邵年初离婚,现在只没收了你一个人的财产,没牵连到她们家,是不是觉得赚了?其实别说你那点积蓄,她跟林老板那些商人,他们几百亿几千亿的资产在国家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这次调查组没把她叫来问话,是不是就表明她一点责任都没有?”

这话把刚强问得一愣,不是很明白夏市长的意思。

“小许,你虽然不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还有张姐,可是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希望你能明白,比起万贯家财,组织更加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是人就可能犯错误,何况你当时孩子被人绑了,也算事出有因。接下来这三年半你可以敷衍了事混日子,甚至在你前妻接济下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你若是选择了这条路,就证明你没有深刻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不仅浪费了自我改造的大好机会,也辜负了组织对你的一片苦心。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这番醍醐灌顶的话,像清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刚强淤塞的大脑,驱散他的迷茫。领导果然是领导,水平就是高!

“嗯,我明白了,多谢您指点!”

******

离开位于福田区的市政府,刚强先在路边大排档吃了碗牛腩粉,跟着打算去城中村给自己找个住处安顿下来。这可是在深圳,正儿八经的公寓楼他如今是住不起的。至于城中村呢,全深圳有两千个,罗湖就有著名的蔡屋围和向西村,后者被老百姓私下里称为红灯区。但罗湖是他的辖区,给人认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那就去福田的皇岗村吧,刚强工作时经常路过的地方,熟悉!紧挨着福田CBD中心,大马路一侧是数不清的年税收过亿的金融大厦。另一侧是皇岗村民自己盖的握手楼,单间月租才小几百块。别看楼房破旧,却是大部分外来深圳务工者的第一站,那些盖楼的村民们一个个也早成了富翁。

没有急事就不用打车了,沿着益田路步行南下,四十分钟后来到皇岗村。好家伙,面前这些九层高的长方形公寓楼,楼与楼之间只留出半米的空隙,摩肩接踵地伫立在蓝天之下。事实上,楼的地基是要窄一些的,好让行人和电瓶车从中穿行,也给位于一层的杂货铺、小吃店、足浴按摩店揽客的场所。

从第二层起往上,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每栋楼会向左右扩张一米的空间,那顶上不就几乎贴到一起了吗?进村前是夏日三点钟的大太阳,进去后跟傍晚差不多。脚下的污水有海鲜档里流出来的,也有头顶悬挂的外置空调滴落的,还得随时闪避擦身而过的电瓶车。

没有店铺门面的那些墙壁上贴满各式各样一手和二手房东的出租广告,没法走近了看,因为下方还停靠着自行车、电瓶车。刚强大致扫了眼价钱,心知这些所谓的一手房东很多是二手房东假冒的。因为二手意味着抽成,租客们都喜欢和房主直接交涉,刚强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又走了几步,见路边有两位大妈坐在低矮的板凳上聊天,每个大妈身边支着个硬纸板。穿红色上衣大妈的纸板上写着“单间出租,320元/580元”。另一位是套间出租,更贵一些。刚强对红衣大妈说:“阿婶,着咁靓的衫,家中是有喜事?”

“有咩喜事?”大妈仰头打量刚强,“你是来租房的,还是来视察的?”

“带我去看下你的单间喽?”刚强说。

大妈站起身,领着刚强往巷子深处走,边走边继续打量刚强,嘴里嘟哝着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跑来这里租房?要我猜的话,准是做生意或者炒股亏本,欠下一屁股债。老婆还跟你离了婚,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刚强笑得走不了路,“阿婶你好眼光!差不多,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样。”

******

二人七拐八拐来到一扇防盗铁门前。如果先前是黄昏,此刻便是黑夜。这哪是城中村,分明是地下城。大妈拿钥匙打开防盗门,里面的楼梯窄得上不去大胖子。大妈随身带着电筒,刚强摸出手机照亮,虽是一路上楼,却感觉自己成了钻地道的八路军。

“你这、不怕起火吗?”刚强问道,“消防车进不来的哦。”

“哪里会起火?”前上方的大妈说道,“从来没听说过的事。”

那倒是,刚强嗅着潮湿的空气,心道广东的天气,要么阴雨连绵,要么每日一场暴雨,干燥的日子真不多。住这种地方不担心着火,更担心衣服洗了晾不干。

爬上四楼,大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这是580蚊的单间,带独立卫生间的。320那个要用公共厕所,还要看吗?”

应当说,屋子里是有窗户的,但在大妈开灯之前,几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屋子的一半被一张略大于单人床、略小于双人床的床占据,床单是暗粉色。此外有只壁橱和一张小桌,就这些了。

“有空调,仲有热水器,”大妈指着浴室说,“里面那张小桌子可以放个电热锅。是不是安静又凉爽?今天这么热都不用开空调,省电费了。”

而刚强的注意力全被屋里唯一的窗户吸引过去了。这扇窗,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震撼的事物,看得他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没有玻璃,也不需要。窗外是装了防盗铁栅栏的,栅栏之后就是另一座楼漆黑的外墙。

话说这副栅栏有必要存在吗?这么窄的空隙,还能有人在楼与楼间攀爬?坐牢也比住这儿强吧?从昨天接到法院判决书便开始庆幸的刚强,此刻恨不得回到市公安局,主动申请被收监。现如今的监狱都窗明几净的,就怕被人拿人权说事儿。连古代的天牢也有小天窗的吧?而这间屋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是在地面之上,仿佛十八层地狱中的第十九层。但凡外面出点事,这就是你的棺材。

又想起同位于福田区的东方玫瑰花园,他和邵艾的上一个家。他真的没有原罪,他冤枉?正如审讯官在结案时对他说的,他手中滥用的职权是建立在广大人民的辛勤之上。那些进城务工者住在这种连牢房都不如的地方,难道是因为他们也都犯了罪?

“阿婶啊,你这间的光线实在差了些,”刚强转身,冲大妈摇头,“一点气也透不进来,衣服能晾干?”

大妈急了,“衣服都是晾在楼顶的!楼顶有铁门,用钥匙打开,小偷上不去的。话说580的房子,你仲想点样?那些外围采光好的都要1000多啦,靠着马路那么吵,还没有我这个大。”

“打扰了,阿婶,我还想再去别处瞅瞅。如果找不到更好的,我还回你这里来。”刚强往外走。

“你在哪里工作?”大妈问道,关灯、锁门。

“工作还在找。”

“那你不如去龙华区的三和人才市场逛下喽?听说大部分工种包住宿的。”

三和人才市场,三和大神……刚强去过那里两次,当时是作为勤政爱民的领导干部体察民情去的。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为其中一员,底层中的底层,就跟刚刚参观过的屋子一样。


注:城中村的原型为广州石牌区,以下拍摄为白天(来源:B站)。深圳的城中村要新一些,光线稍好,没这么恐怖。

Wednesday, September 17,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09章 你是工作狂

哦,邵艾望着面前的男孩,心道那位工作狂父亲原来是因为儿子要过来读书,才正儿八经地在太湖新城买了套房子,安定下来。怪不得前一阵子跑去杭州呢,是跟前妻谈判去了,估计前妻那边也舍不得放手吧?一朝移民大洋彼岸,再想见孩子一面就不容易了。俩人有没有为抚养权的事闹上法院?不过这种情况肯定要判给父亲的。法律规定父母双方有一个不同意孩子出国,孩子就办不出去。

想到读书的事,心中一动,问男孩:“孝渊,你秋天就上小学了是吧?你知道自己要去哪一间学校吗?”

剑剑明年也要上小学,邵艾还没想好送去哪儿。太湖新城这附近的学校她打听过,无论私立还是公立,都不是很让人满意。那就只能去离家稍远一些的私立。

“阿姨,我不记得学校的名字,”孝渊如实回答,“爸爸前天带我去看过。那里的孩子穿着好看的校服,我喜欢去那里上学。”

这时章晋书已打完电话,站到儿子身后。邵艾这是首次在非工作场合见到他,轮廓比谈判桌上的印象要柔和些。神态也较为放松,不必时刻警惕是否有人在给他挖坑。今天的温度挺高的,上身穿了件纯绿色短袖保罗衫,里还套了件白色短袖衫。邵艾知道这是西方人的文明穿法,出汗时不易将外面那件搞湿。

“是苏州外国语学校,”他接过她的问题:“这么巧,你们也住这儿?……小妹妹你好!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剑剑从小不认生,这点随刚强。然而此刻见对面的叔叔问她话,却反常地抿起嘴不作声。浑身上下纹丝不动,只有眼珠在转,瞅瞅那父子俩又瞅瞅妈妈,也不知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见她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表现,近旁的孝渊又咯咯地笑起来。“爸爸,瞧你,吓到人家小妹妹了。”

原来是苏外!邵艾搜索着记忆,好像是她上初中那时候就已成立的高端民办学校,在虎丘区。起初只有小学,这些年逐渐发展为幼儿园到高中一条龙。不久前听总公司的员工提起过,苏外的中考成绩已能比肩省重点星海实验中学。要是这样的话,倒可以考虑一下,就是不知是否强制住宿?剑剑还小,而且邵艾挺舍不得她的。

遂问章晋书:“苏外很好,小学生要求住宿么?”

“小学和初中都不是一定要住宿,高中就——”

“妈妈我饿了!”剑剑忽然大声打断章叔叔说话,抬起一只小手捉住邵艾的手腕,“咱们回家吃饭吧?”

邵艾冲父子俩抱歉地一笑,“她中午没好好吃。那我们先回去了?”也没说什么有空来家玩之类的客套话,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孤儿寡母是非多。

没想到当晚吃饭的时候,邵艾就留意到女儿有些心不在焉。饭后邵艾进了自己书房,打开电脑工作。董辉已帮她基本搞完下周去美国给keynote报告的PPT,她还需要添一些personal的元素,以及她个人对行业未来的展望。

半小时过去,发现剑剑一直有事没事地在她书房门口晃悠。邵艾将座椅转了半圈,问:“剑剑,你有事找妈妈?”

“嗯——嗯——”剑剑头戴她那顶土黄色的“太君帽”,两只手藏在背后,哼唧了半天才说,“我想让笑哥哥明天来咱们家,陪我玩枪。”

“笑哥哥?”邵艾愣了下,才意识到是在说孝渊。寻思着她娘俩儿若是主动请那对父子来家,改天对方势必也要反请。都是单亲家庭,这么一来二往地容易生起误会。于是提议道:“剑剑,咱们昨天不是才认识了住在隔壁的双胞胎小哥哥、小姐姐?请他俩来家玩好不好?”

剑剑鼓起腮帮子,“他俩没意思!我喜欢跟笑哥哥一起玩。”

“那行啊,”邵艾有些头大,只得搪塞道,“不过妈妈周二要出趟远门,这两天会挺忙。等出差回来后再帮你问,好吗?”

剑剑的目光黯淡下来,双手从背后移到胸前,邵艾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把蓝橙二色的电动枪。小丫头就那么站在原地,低头拨弄了一会儿玩具枪,随后转身跑掉了。这么一来,邵艾倒无法不内疚了,从深圳搬来苏州后,女儿还没交到朋友。

于是起身,走去女儿卧房,对她说:“好吧,妈妈这就帮你约。明天是星期天,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安排。”

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女儿叫住。“妈妈,叫笑哥哥自己来咱们家就好了。别让他爸爸来!”

呃?邵艾懵了几秒钟,等醒过神来,噗嗤一声笑喷了。忍不住感叹,小丫头这才几岁就懂大人的事了?封神了这是。

回到屋里拿起手机,琢磨着该怎么跟对方讲呢?嗯,就说她要加班吧,让两个小孩自己玩。

“喂,章总吗?是我。明天白天你家孝渊有没有安排?……那好,你问下孝渊,想不想来我家跟剑剑玩?我白天要回公司加班,有保姆在家看着他俩,没问题吧?”

“没问题,”章晋书爽快地说道,“孝渊一晚上也在跟我念叨,今天才认识的小妹妹多么可爱。我明天反正没啥事,要不我过来陪他俩玩?”

这是邵艾始料不及的,心里一慌,于是下面的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了:“别!你也加班吧,你不是工作狂么?”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邵艾想起昨天她陪剑剑看的那一集《猫和老鼠》,琼海集团叱咤风云的章总在她脑海中化身为总是倒霉的汤姆,被小老鼠举起的大平底锅砸扁了脑袋。

“那好吧,我就不跟来了,”男人讪讪地说道,“老实加班去。”

邵艾脸颊火辣辣地挂断电话。她们母女俩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欺负人家呢?

第二天早上,邵艾将门牌号发消息给章晋书的手机号码。又跟家里的工人简单布置了下待会儿为两个孩子准备什么午饭,包括从百利家订购的炸鸡套餐,就坐车去单位加班了。

下午三点回到家,见两个小孩正玩得欢。剑剑依然头戴她的太君帽,手里捧着玩具枪,嘴里呜噜噜地说着些瞎编的语言。当她抬手朝孝渊“放枪”,孝渊就会手捂心口,大叫一声“啊——”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巴却依然在笑。

妈呀,这么善解人意的男孩怎么教育出来的?邵艾忍不出感叹。

“跟你说过好几遍了,”剑剑朝孝渊走去,“死人是不会笑的,你这样一点都不像!”

地上躺着的孝渊听到这话,强迫自己板下脸来,但没过多久又忍不住露出笑容。

“剑剑,这种玩法不合适,”邵艾严肃地训诫女儿,“能不能换个花样?”

剑剑看了眼妈妈,面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思索片刻后,对孝渊说:“走,咱们去炸敌人的碉堡!”

邵艾望着两个小孩的背影,忍不住摇头。作为单亲妈妈总觉得委屈了孩子,不忍心批评教育得狠了。本以为所有的单亲父母都差不多,那人家孝渊跟着母亲生活,怎么就出落得这么懂事?不行,对剑剑这孩子,她还得再上点儿心。

******

“……在罗湖区任区长期间滥用职权,以权谋私。念在初犯,无其他过失,现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社区矫正三年六个月。撤销党内职务,记大过,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刚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法院判决书,同时在心底迅疾地敲打着小鼓。他这不算“双开”,对吗?没有被开除党籍,这是最重要的,说明组织还没有把你列入敌对分子的阵营中。缓刑,通常是考验期的意思?缓刑期间内未犯新罪的就不需要再回监狱服刑了,是吧?至于这个社区矫正……

抬头疑惑地望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赵警官,问:“社区矫正我听说过,但不是很明白具体该怎么实施?”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市局有社区矫正部门,以后由小罗专门负责你的改造进程,”张警官说到这里,看了眼身边坐的年轻干警。“以后这种监外服刑方式会越来越普遍了。听说你们罗湖和福田,计划在年底前着手建设独立的社区矫正中心,建成后你也许就不归我们局管了。”

这位面容黝黑的赵警官,说起来还是老熟人。当年刚强保着少主人吴俊,跟殷厅长的儿子殷世驹在桌球室里打架。赵警官那时候是殷公子身边的跟班儿,虽然年龄上要大他们几岁。两年前因为家庭原因,赵警官调来深圳市局工作,还跟刚强出去喝过一次茶。刚强也是从他那里了解到郭采莉和那个叫刘勋的男同事已经结婚并有了小孩的状况。

随后,小罗向刚强科普社区矫正这种在我国还不太被公众了解的新事物。这跟早些年的“管制”相比,淡化了改造的概念,重点在如何帮扶服刑人员修复社会关系,重新融入社会。范围上也更加广泛,包含管制、缓刑、假释和暂时监外执行这四种情况。大约在2002年,社区矫正由上海市委政法委先进行试点。第二年在全国范围内启动后,大家还都跑去上海考察学习过。两年前,两高两部印发了《社区矫正实施办法》。至于第一部正式的法律,则要等到文中故事的五年之后(2019年)才会出现了。

“按照规定,今后的三年中,”小罗打开手中的记事簿,念道,“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本市罗湖、福田、龙华三区,未经批准不得离开这三个地方。这期间你可以自己找工作,或者选择回学校接受再教育。每月底来找我口头汇报工作一次,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还要定时回来参加社会服务和公益劳动。”

“要戴电子脚铐吗?”刚强小心翼翼地问。

小罗翻了一页,“暂时不用。如果触犯下列五种情况之一,比如违反法院禁止令,这个你不适用。擅自离开所批准的居住地区,脱离监管,没有定时回来报告自己活动情况,这都不行的。违反治安处罚条例,或者因其他原因被认定有可能需要收监的,也会被要求佩戴电子定位装置。至于真正意义上的违法行为,不用我说,会直接收监。”

刚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你的情况不算罕见啦,”赵警官打了个哈欠,“截至今年五月,全国有180多万人接受过这种形式的服刑,二进宫率只有0.2%。最近湖北还有人在社区矫正期间发明了个新材料电池,拿到专利后,减刑一年。要么说,传统的监禁矫正有它的弊端呢?社区矫正不光是给监狱系统减轻负担的问题,主要是为了避免感染。啊,你说你进监狱的时候是个小偷,出来成了神偷,这叫深度感染。原先是小偷,出来成了劫匪,这叫交叉感染。而且一个人在监狱待久了,还能适应这个社会吗?适应不了就会想办法再回去,呵呵。”(注1)

小罗耐心地等着领导发表完他的高论,又翻了一页,对刚强说:“关于财产没收的问题,你名下所有银行账号已被查封、关闭。无房产,主要财产为一辆宾利公司生产的欧陆GT,两年新,目前正在拍卖,估值在285到310万元之间……”

嗯,那是邵艾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刚强这辈子到此为止开过的最好的车,让他爱不释手。可见自己配不上的东西,终究留不住。

随后,刚强进卧室收拾了几件衣服。小罗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交给他。里面有他双规时被收上去的手机、钱包,和一两样私人物品。同时见赵警官掏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数了若干人民币出来。

“这里是殷公子让我给你的一千块。他听说判决结果后,拿微信转给我的,说是帮你过渡一下。还有我私人赞助你的二百元。”

“不不,这可过意不去!”刚强感激地婉拒道。钱虽然不多,殷世驹和他可从来没交往过。这时候愿意出手接济,是看在父亲殷厅长和同父异母妹妹郭采莉的份上。而人家赵警官就更没必要巴结他了。他现在已非深圳高层领导,是服刑人员。这是真心实意的友善,份量比他春风得意时摆在面前的二百万还要重。

赵警官把钱塞给他。“你现在身无分文,就别客气了。先跟我们去局里办手续,明天上午培训,中午你就自由了……呃,记住不能随便离开管制区啊!”


注1:这段话来自中国政法大学罗翔教授的讲座。

Saturday, September 13,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08章 大家都喜欢剑剑

“纯粹出于好奇,”审讯官问,“你们打的那口井每天能供应多少瓶矿泉水?几百瓶,上千?”

刚强笑了,把“贫限想”三个字咽回去。“井水连着庞大的天然水库,每小时至少5立方米。按照每瓶水550毫升计算的话,一小时将近一万瓶。”

大玻璃另一侧吸了口气。“那看来,限制产量的不是井水,是机器和人工?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本万利。”

刚强点头,问话的人总算说对了一次。

“听说厂子建成后,你自己占了两成股份?”审讯官接着问,“作为主要贡献者,这也是合理的。不过我们最近调查你账户的时候,没发现与大圣山泉有关的收入。那家小厂还在运营吧,能不能告诉我们钱去哪儿了?不是拿去……养别的孩子了吧?”

刚强这回没能笑出来,他有些疲倦——还真是拿去养孩子了。

“我调离和平县之前,将那两成股份送给了包括上陵中学在内的五所贫困区学校,设立‘剑剑奖学金’。按照一二三等奖,每个年级用来资助10名成绩优异的学生读书。”这么做当然无法彻底杜绝叶婶自杀等类似悲剧发生,但总好过没有。

“剑剑?好像你女儿就叫剑剑是吧?以她命名的奖学金。”

关于这个说法,刚强没反驳。奖学金是2008年初设立的,剑剑一年后才出生,但这种私事没必要跟外人澄清。其实连邵艾都不知道,“剑剑”这个名字并不是刚强为女儿临时想出来的,是他暗暗取给她这个太太的。

他俩还没确立恋爱关系那时候,她给他的印象就像一把剑。不是出鞘后寒光逼人的宝剑,是藏在土中、不为人知的利器。这把剑可以伤人,但目的不是伤人,是为了支撑起建立在她之上的那个商业帝国。她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最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不仅在女人堆里,她的强悍度连他这位“阿尔法男”都自叹弗如。而他自然希望后代能继承她这种特质。在得知她怀孕的那个晚上,他俩同在香港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他为还不知道性别的胎儿想了好几个名字,最终决定就用“剑剑”。

“谈谈你跟澳门地产商林万枫的事吧,你俩怎么认识的?”对方终于问到正题。这话一出,审讯室里的空气似乎被抽干水分,让人联想到静电摩擦、低血压、X光,还有口腔内不敢触碰的溃疡。

“不记得在哪儿认识的了,”刚强如实答道。作为手掌实权的深圳高层官员,见惯了林老板那种操一口港澳腔、身处事业上升期和发量濒危期的房地产商,刚强起初并未留意。

“不是在姜书记太太的酒会上?”

刚强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为什么会这么问。姜书记在成为市政法委书记前,曾在龙岗区担任一把手多年。刚强听过谣传,说那期间他太太用妹妹的名义成立了一家房地产项目咨询公司,其实就是中间人、权力掮客的意思。通过自己的关系网,专门为有心行贿者和实权人物牵线搭桥。而姜太除了收取“咨询费”之外,曾出资与一家房地产公司共同开发项目。她出100万,该公司1900万,最后利润分配时她拿49%。

“不是的,我不认识姜太。”刚强这话虽然是事实,但同时也在心里告诫自己惜字如金,别不小心把其他同僚给牵扯进来。自古忠义难两全,贼船固然不是什么好勾当,但上了贼船后卖友求荣的,更加为人不齿。姜书记目前还在任呢,他最后是个什么结局,还是由他自己命中的福祸来演绎吧。

“没见过,总听说过吧?”审讯官不甘心地问。

“职场中向来不乏谣传,有空穴来风也有自相矛盾的。说我有私生子的也不少,这种事越描越黑,我只能当没听见。”

审讯官咳了一声,“当时你即将满三岁的女儿被绑架勒索,幕后遥控者是身在越南的豹哥,老仇人。后来被中山大学药学系教授方熠救回,大家的关注点都在绑架案上。没人留意到股价一直低迷的邵氏股票,就在那两天忽然来了个涨停。你给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本身简单明了,没什么好讲的,刚强估计调查组很容易就搞清楚了。不过……当时刚强偷偷跟林老板达成协议,为邵氏托一下股市,好让邵家人成功抛出股票。他那时候不知道的是,邵艾也私下找了新加坡富商蔡冬辉,请对方在同一时间出手,最后接在蔡手中的股票可能比林老板还多。但如果这条信息没被挖出来,刚强没必要主动把老婆拖下水。

“是为了筹集赎金。我答应林老板,他若能保证当日收盘之前让股价来个涨停,我就把大剧院和博物馆两个项目批给他。”

刚强是因为林老板被查才跟着落网的。林老板应当不知道蔡冬辉的存在,否则还要他做啥?而刚强后来也履行了诺言。调查组这次规他就是冲着这件事,未必怀疑到还有别的隐情。按照常理说,夫妻双方只要一人出手请救兵就可以了,散户们自然会跟风而上。本来邵氏也只是酌量出售,赎金够了就行,没打算清仓。

“这件事你前妻知道么?”

“我没跟她说过详情,但她应该大致能猜到整件事的性质。”

审讯官冷笑一声,“这么大的事,居然能忍住不问,你前妻可真不是一般人。”

那当然,刚强心道。在他离家南下读书之前,他和两个弟弟心中的理想妻子就是大嫂类型的贤妻良母。当然他也明白,在城里尤其是顶尖学府中,已经很难找到在家任劳任怨的高知女性了。而当他还没来得及对高等学府里的新女性们观察仔细的时候,他就跟李舒涵好上了,又跟牛珊珊好了,还有郭采莉。关于女人,他一直都不缺选项但似乎又从未认真选过,只是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直到进入婚姻之后,有了女儿,他才如梦初醒这就是他愿意终老一生的安排。然而自认为已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其实都不是你的。

“你认为,你是在跟林老板做交易。可他为什么肯帮邵氏,还不是因为拿到项目后,他的利润会远超过股市中的投入?更不用说邵氏的股票那之后走势不错,股市上他也等于赚了一笔。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谁在买单?林老板赚的是国家和股民的钱,而你们邵家相当于瞒着纳税人,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动用他们的资源来替你们家族排忧解难。我不否认你的孩子是无辜的,但老百姓的孩子们陷入困境的时候,有没有人上去帮他们?”

话到此处,刚强忽然有种感觉——圆上了!难道矿泉水那两成股份的去向,审讯员们早已调查清楚?他们只是在诱导他自己说出来,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记录在案。不至于吧,为什么帮他?而且这次的审讯比他预想得要长,其实昨晚一上来就可以直奔主题。他跟林老板的交易简单直接,本来就没什么好审的。

“许刚强,关于你同林万枫权钱交易一事,我们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你还有要什么补充的吗?”字正腔圆,审讯到结束的时候了。

“没有。我辜负了组织和人民对我的信任,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认罪。”

话虽然听着套路,但也只能这么说了。这不是你追求创意、展现文采的时候。

******

当天下午,刚强又被送回双规所,还好这次没等太久。两周后的那个周二上午,刚强收到法院送来的判决书。这期间,邵艾那边已同琼海集团的章总谈妥条件。章总曾就“三年之期”提出异议,认为三年仅够把平台打造起来,不太可能看到切实的回报。

邵艾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女儿三岁的时候曾被国际犯罪团伙绑架,最后要不是她拿着K99警棍戳了劫匪的屁股,她和救她的人恐怕都回不来。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长为人民英雄,怎么就不可能见到收益?现如今的时代,一夜暴富不要太多。”

章总闻言,笑得有些无奈,邵艾似乎能听到他在脑海中说:“母老虎生的女儿自然也是小母老虎。”

而股东大会那前后,邵艾和剑剑正忙着搬去新家。房子买在刚建好的太湖新城那一带。只有一层的大平层,外观为东方古典设计。外走廊贴着一片幽闭的水域,不能游泳,但景色胜过泳池。走廊里的电灯做成灯笼的式样,只是随处可见的大玻璃墙多少有些违和。

家具嘛,自然不可能从珠海带过来。不过这些大事也好琐事也罢都不用邵艾操心,她现在有爸妈在近旁了呀。天生购物狂的母亲已经把自家能填的空间差不多填满了,听说女儿打算买房的那一天起,就包揽了家具、厨具、窗帘、饰品等一众项目。每日要么外出逛高档家居店,要么在家翻看杂志,从闲散贵妇一跃成为豪宅设计师。邵艾工作那么忙,乐得有人帮她操这份儿心。

而且对这个新家,她远没有搬去东方玫瑰花园时的期待。上次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那套复式公寓虽不算太大,日日充满笑语和剑剑欢快的身影。目前这套才入手的新式别墅在户型设计、隐私和周边环境上都要胜过公寓楼,邵艾是打算一次到位,给剑剑置办个可以用来安稳成长和读书的家。然而这个家能胜过公寓楼?能胜过那些填满火柴盒的平民小窝?这她就不敢保证了。

搬过去后的那个周六,母女俩白天在姥爷家待了一天。晚上姥姥、姥爷有饭局,多年的世交。邵艾其实也可以跟去的,怕被对方介绍对象又不好一口回绝,就带着剑剑回太湖新城了。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她接到李尚的电话。据内部消息,刚强的案子已定性完毕,法院就快判了。这让她心神不宁,几乎想下周飞去深圳等决定。但偏偏下周二她要飞美国,周四得在国际药学年会上给个keynote报告,周五还要同邵氏合作者伯莱安的总部人员见面吃饭。

心神不宁地回到小区。母女俩路过小区中央的儿童乐园时,剑剑止步不前。虽已到了晚饭时间,新家里的厨娘应当都做好饭了,邵艾看天色还早,决定带女儿玩一会儿再回家。当时儿童乐园里人不多,眼见剑剑坐上一只秋千,邵艾走去她身后,正打算推她,又有一个孩子跟着爸爸进来。

男孩,看模样像五六岁,不胖,身材却不逊于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的剑剑。唇线清晰,额头方正,发质柔顺,偏分梳得一丝不乱。在七月初的夏季傍晚同其他孩子一样穿了套短袖衫裤,然而气质上的儒雅和自律让人想起学生服、针织马甲那类东西。男孩的父亲一路在打手机,进乐园后望见邵艾一愣,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随后在角落里一张长椅上坐下,接着讲电话。

不是吧?邵艾怀疑自己眼花了,来人竟是章晋书?这片儿不是新盖的吗?况且儿子平时跟母亲住在杭州,再过俩月就上小学了,他一人跑这儿买房作甚?再看男孩,已爬到秋千对面的滑梯顶部,却不下滑。手扶着栏杆,用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艳羡地盯着秋千上的剑剑。

邵艾按下心中的疑惑,开始奋力推剑剑。记得小丫头刚学会荡秋千那时候,刚强就猛力推她。邵艾担心她摔下来,不过剑剑的小手抓得够牢,还很高兴能荡高些。结果今天没推几下,剑剑就说玩够了,从秋千上跳下来,也跑去擦滑梯。剑剑爬楼梯的速度特别快,蹬蹬几步上到顶,呲溜一下滑下来,再一刻不停地跑上顶,当得上“窜天猴”那个外号(刚强给起的)。这过程中男孩一直笑眯眯地站在楼梯顶部,目光追着剑剑,每次她下滑他就咯咯地笑出声来。

邵艾又瞅了眼还在打电话的章晋书。虽说已结为商业上的联盟,她不打算在私人场合与他过多接触,于是大声叫剑剑回家吃饭。剑剑充耳不闻地又擦了几趟滑梯,才不情不愿地喘着气,站到妈妈面前。

男孩也跟着走了过来,冲邵艾说:“阿姨好,我叫孝渊。你女儿叫剑剑是么?她真可爱!”

章孝渊?邵艾冲他点了下头。一个孩子都这么有礼貌,她这个成年人也不好失礼了。同时忍不住自责,怎么人家的孩子教育得那么好,她是不是也该在剑剑身上多花些工夫?

“对,她叫许剑。你姓章是吧?我认识你爸。”

孝渊听说是熟人,双目中闪过兴奋的光。“太好了,阿姨可以来我们家做客。我喜欢跟剑剑玩。”

邵艾听到这里,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孝渊平时跟妈妈在一起是吗?来这里过暑假?”

“我就要搬来这里读书了,以后跟爸爸一起住。妈妈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她还要跟爸爸、嗯,我的新爸爸,去大海那边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爸爸不想让我去,他怕妈妈有了新小孩,顾不上我。其实我可想有个小妹妹了,就像剑剑这么可爱的。”

说到最后,孝渊又冲剑剑咧嘴笑了一下。


注:姜书记原型姓蒋,于2015年(本章时间的后一年)落马。他太太的故事里融合了重庆规划局长(碰巧也姓蒋)情妇的案例。

Saturday, September 6,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07章 这年头,谁都难

“今年上半年,本集团总收入为92亿元,比去年同期增长6.4%。这当中,创新药带来的收入为43亿元,占总收入的47%。按药品种类分,心血管领域增长9%,免疫系统增长12%,降糖类减少18%……”

“降糖药的收入具体减少了多少?”邵艾打断正在给报告的财务部女经理。

“一亿三千万,”女经理回道,“主要来自甘精胰岛素。”

邵艾无奈地点了下头,和她预估得差不多,问:“总公司目前有多少短期可用资金?”

明知斗不过人家也不能坐以待毙,没办法呀。为什么只问总公司?几个子公司都是独立算账的,而邵家在整个集团的持股份额为38.2%。虽然还是相对控股的第一大股东,重要决策需董事会投票决定。

财务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一番,“总公司目前持有的现金和现金等价物,加上短期投资共计42.6亿元。”

这时坐在邵艾一侧的助理董辉扭过头来,用镜片后方的双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邵艾知道他这是有异议,但不便公开说,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等散会后,二人回到总裁办公室,邵艾询问董辉的看法。

“我认为,胰岛素这块还是顺其自然吧,”董辉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和永江再怎么硬刚也拿不回原先的市场份额。”

董辉比邵艾大一两岁,偏瘦,高度近视。可能因为是易敏体质,神色中总带着几分憔悴,尤其对夏天室内呼呼吹着的空调冷风敏感,会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因为办公室没有独立温控,邵艾特意找维护人员来给董辉的办公室改装了出风口,顺便也将她自己办公室的风量减小。过去那些年时常被刚强灌输他的“农村自然法则”,比如夏天能开窗就开窗,冬天夜里不要搞太热而是盖大厚被子。洗完的衣服别放进烘干机,拿去太阳底下“晒出阳光的香味”。邵艾反正不理家务,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由着他,与她关系不大。

而如今的刚强,人在哪里?恐怕在一个既不让开窗也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其实今早起床后,邵艾给罗婶去过电话,记得老人家习惯了早睡早起,不喜欢晚间被打扰。刚强的情况罗婶自然一早知道,她和楼上的张姐抬头不见低头见。邵艾也没跟罗婶客气,说刚强离开河北后就渺无音讯,苏州的家人都很挂念,问罗婶能否帮忙想想办法?

罗婶的回答挺有意思。但邵艾打完电话后就忙到现在,还没功夫仔细思考。

“小邵,你现在最紧要的是把剑剑照顾好,想多了也没用。刚强的事呢,我问过你罗叔,他的看法是——关键在于组织如何定性。如果组织还当你是内部一员,只是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这是一种后果。不再把你当自己人,甚至认定你已站到组织的对立面,那就是另一种后果。他跟我说,之所以把官员们先规起来而不是直接递交司法机构,就是要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先搞清楚严重程度,给事件定性,同时也给官员坦白从宽的机会。这个过程中外人使不上劲儿,全看刚强自己的造化了。”

对罗婶提供的信息,邵艾表示感激,同时也免不了些许失望。因为都是泛泛之谈,还是没有刚强具体的消息。要到若干年月之后,当她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番话,才能挖掘出当时的她所看不见的一些内容,意识到是自己的眼界还不够。

“邵总?”董辉见她走神儿,提醒道。

关于这个胰岛素是怎么回事呢?胰岛素注射剂在降糖类药品中,向来是定价偏高的。尤其是效果良好但在我国起步较晚的三代胰岛素,比如外企在我国生产的甘精胰岛素,每支定价180元起。早些年,三代胰岛素基本为外企垄断,国内大部分企业的水平还只能生产二代,价格上跟三代也没法比,只要50元一支。

然而一分钱一分货,三代的作用时间更快,能精准控糖并降低各种副作用。大概国家出于保护二代产品的目的,于2009年将二代胰岛素纳入医保乙类(患者交付一定费用后,剩下的由医保负担)。三代胰岛素则要再等十年才会被医保覆盖,而那时的二代已提升为甲类(医保全负担)。

邵氏是于2005年拿到甘精胰岛素首仿上市批文的,每支定价140元,属于邵氏的支柱型产品。然而去年秋天,比邵氏实力强大的永江制药也拿到了批文。按照国药局的政策,首仿药的定价为“政府指导价”,后面拿到批文的按照10%依次递减,所以永江的同款胰岛素就变成126元每支。这种定价原则本来是要保护首仿药,如果有医保覆盖,估计也没太大问题。

但医保不管,要患者自掏腰包的话,情况就复杂了。偏偏永江的实力和名头都强过邵氏,药代人数还多。即便处方药是医生开的,不让打广告,一些常年使用三代胰岛素的客户因口传口而得知“已有信誉更强的企业出了同款产品,价格还便宜”,可以向医生建议改用新产品,而医生收到的反馈最终会一层层影响到货源。可气的是,那些在华外企则几乎没受多少牵连,因为消费者心中向来将同类药品中的外来品牌高看一等、多信一筹。本就愿意掏那180的,不会因为140的国产药降到126就倒戈了。

这就是咱们国家的国情啊!邵艾忍不住感慨。很多时候一项政策的本意是好的,但应用到实际中就变味了。不光胰岛素,首仿药在我国大部分领域中其实并没有给企业带来多少优势,肿瘤药算唯一的例外。

******

“那就这么算了?”邵艾不甘心地问,其实心里头明白董辉是对的。就算没有永江也会有其他制药公司陆续拿到批文,这个领域不可能长久由邵氏一家独大。记得父亲原先总和她强调——做生意有赚就有赔,不允许自己赔就等于是跟自己过不去。当然也可以检讨一下,是自己的责任就接受教训,非自己能力可控的外因更不必自责了。除了做生意,人生啥事不是这样?然而……

“下周末开股东大会,肯定会有人拿这次的亏损出来说事,问我打算怎么挽回损失。”

人性不就是这样么?分红的时候不见有人站出来感激她。免疫药增长了那是应该。但胰岛素亏损就是她经营不善,是她亏了“他们的钱”,她对不起他们,因为她个人能力的欠缺、眼界的局限、情绪的不稳定而让他们的孩子读书、父母养老等安排遭受威胁。

董辉没有直接回答她,正色说道:“与其硬碰硬,不如把精力转投医药电商平台,在线上开辟新战场。我这几天和两个互联网领域的老同学交流了一下,他们认为医药分家政策一旦大面积推广,处方外流必然是下一个趋势。到时候以药养医的时代会彻底结束,几百万药代们将集体面临失业。可以说,目前的医疗体系几乎要重新洗牌。谁能早些认清形势,搭上电子处方和线上门诊的快车,谁就能以新的方式彻底击败那些还没醒悟过来的同行。”

“你说得有道理,”邵艾伸直十指,目光落在自己早该修剪但一直被忽视的指甲上。“但我无法接受章晋书提出的绑定条件。”

上周五的盒饭事件之后,邵艾以为姓章的肯定会主动要求再次面谈。今天是周三,还没动静。

“不一定要……非黑即白,”董辉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不是想在三年内发展出两万名注册医生?咱们不妨以三年为期跟他们签个合同,就绑定这三年。期间授予他们邵氏的独家线上销售权,同时帮他们打造门诊平台。如果三年后双方一起做大,可以考虑续约,否则一拍两散。”

哎——邵艾吸了口气,这是个好主意!可以绑定,但没说绑死一辈子。话说这世上的合约除了结婚登记,哪个不是一开始就定个期限的?

当即按开桌上的通话系统,对外间的秘书说:“给我联系琼海集团的章总,问他今天能否见个面?”

秘书那边立即打电话,半分钟后对邵艾说:“他们说章总今天没来公司,去杭州了。”

杭州?那是找他前妻去了。邵艾对秘书说:“告诉他们我的手机号码,请章总今天或明天务必给我来个电话。”

切断通话后,邵艾吩咐董辉:“你这两天给我准备个PPT,大致规划一下我们接下来几年的线上发展战略,我要在股东大会上讲。同时再帮我物色另一家实力差不多的医药电商。如果后天早上还没接到章晋书来电,咱们就放弃琼海,跟下家谈。”

******

刚强讲完叶婶的故事,玻璃另一边先是片刻的沉寂。随后像是有人在小声讨论录音的事宜。等审讯员再次发问,已转换话题。

“你在和平县任职三年,除了建度假村,搞罗和直通车,听说当地有座五指山一直未被开发为景区。2006年,你曾领人在山坡上挖出优质矿泉水,现在那家生产‘大圣山泉’牌矿泉水的小厂还在营业。跟我们说说,怎么找到泉眼的?”

五指山……当年他向邵艾求婚时,不就在离五指山不远的公路上,在她带人开过来的大卡车里亲手为她戴上戒指的?刚强掐断自己的思绪,集中精力回忆挖泉水一事。

“是我们县政府一位老同志的儿子,十来岁的年纪,闲时跟两个伙伴去五指山挖马齿苋,拿去集市上换零花钱。那年春天,他们几个在无名指那座峰的半山腰里休息时,感觉屁股坐的地方湿漉漉、凉飕飕的,好像有水从石缝中缓慢溢出。刚巧大家都渴了,随身带的水也喝光了,就拿水壶收集了一些,没想到喝起来异常甘甜。

“三个伙伴每人装了一壶带回家,问家长这算不算‘矿泉水’。我同事拿来找我,我也无从判断。刚好周五要回珠海同前妻团聚,就绕道去了趟省地质局,请那里的工作人员给鉴定一下。检测结果出来后,水质相当好!因为是片没被开发过的天然景区嘛,进山的公路都没有。”

“怎么个好法?”审讯员问,“水质很纯?”

刚强心说这位审讯员大神肯定是一辈子没在乡村住过的城里人。矿泉水喝的就是它的微量元素,还要在不进行消毒处理的情况下符合饮用安全标准。

“是锶的含量高,我记得已经超过每升0.3毫克了。”

“你说的这个锶,对人体有什么益处吗?”

这下问到了刚强的专业领域。“对牙齿好啊,能促进骨头发育。还能对钠起到抑制作用,促进心血管健康。孕妇喝了,对胎儿也有好处的。当然最终要经过地质局批准。他们的人来看过地形,说这里很可能有个天然水库。”

“所以你们又请了工程队来挖井?五指山既然没有公路,打井机是怎么运上半山腰的?”

一提起那段经历,刚强都觉得不堪回首。“先找了两家正规工程队,人家进来一看这地形就摇头。说仪器弄不上来,土质也不行。”

“土质怎么了,太硬?”审讯员又问。

您可真是……啥都不懂啊!刚强在心里说。

“据施工队的人说,仪器都是怕软不怕硬。半山腰这片地儿外壳坚硬,底下很可能是软土,钻头一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后来没辙,我只能以县长的身份,在阳明镇找了家个体施工队。说是施工队,就是一台又老又小的设备,老板跟我秘书一样,也姓雷,手下那仨人是临时从邻里召集的无业青年。当然仪器小也有好处,我从县里又叫了几个年轻人过来,大家轮番出力,总算是把设备弄到半山腰的施工地点了。”

终于开机了!但因为机器马力小,钻土速度慢,日夜不停地钻也得一个多星期。而且正如前面两个施工队预言的那样,机器一旦停下来就会卡在软土中,拔不出来。所以雷老板的策略就是——一直转,不能停,直到井底汩汩冒水的那一刻。可机器不停就得有人守着,施工帐篷可以搭在附近,吃饭呢?既然不是景区,不出山就见不到人影。而步行出入来回一趟要一个多小时,费时费力。

“我们给你送,”刚强说,“每天两顿。”

于是跟山下一家饭馆说好了,许县长每日会派人来,中午、傍晚各领四个盒饭,先交一周的定金。刚强隔一两天也会亲自进山来跟雷老板聊天,查看进度。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工程闭着眼往里砸钱就行了,你的关怀重视、你的亲力亲为往往才是把事办成的保证。可惜很多高位之人不明白。

Tuesday, September 2, 2025

《星级男人通鉴》第206章 资本家与贫困户

“你没富过,就不知道富人有多现实;你没穷过,就不知道穷人有多残忍;你没有从富变穷,就不知道人性有多自私;你没有从穷变富,就不知道人性有多虚伪。底层互掐、中产内卷、富人联姻……”

刚强想起梁晓声的这段话,是当审讯员问他下一个问题的时候。梁晓声的话有道理,刚强在心里评判道,但也有偏颇之处。

“不局限于你前妻的家族产业,你对我国的民营企业家整体怎么看?”单向玻璃后面的审讯员问。

刚强不理解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检验他的三观,看他是否懂经济,测试一下他跟那些利益体系纠缠得有多深?还是仅仅想知道从审讯开始到现在,他有没有在讲真话?思索了片刻,脑海中逐个儿浮现出邵艾和他接触过的私营企业主。

“媒体上常见的一句话——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勤奋。我接触过的那些企业家,不敢说个个比普通人聪明吧,但没有人不勤奋,都是一天忙到晚,否则早完蛋了。客观地说,民营企业家与人们常说的‘资本家’有很多共性,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把他们同地主相提并论则是不准确的。”

审讯员打断他,“举个例子,都有什么共性?”

“利益最大化。他们在做决策的时候会优先考虑自己公司的利益,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应该的。但有某些决策,比如价格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时候就是亏着卖也不能不打。一盒药的利润本来是几元钱、几毛钱,最后每卖一盒亏几元也要弄死对方。”

“那对消费者岂不是好事一桩?”这句是笑着问的。

“不会是什么好事,逼急了只能打成本的主意,偷工减料。”

说到这里,刚强记起去年邵氏同一家韩国药企叫什么柳狮堂之间的价格战。还是邵氏先发起的,好像牵扯到商业机密的问题,邵艾怀疑和她那位后来出逃美国的姨父有关?因为有几款中成药无论在价格、消费群体定位、效用还是秘方上,韩企都是朝着邵氏来的。总之忍了好几年,邵艾火了。那场战争让人联想到两只角斗中的霸王龙,没有什么战术可言,就是你拿尖牙撕下一片我的血肉,我断你一根骨头。最终倒地的那只固然凄惨,邵氏凭借经营几十年的本土优势屹立不败,却也遍体鳞伤。

刚强回顾这段经历时,自然想象不到此刻的邵氏正在参与一场比去年还惨烈的战役。

“接着说,怎么和地主婆不一样?”那个附加的“婆”字不无调侃意味。

“历史上,地主们要做的事可以完全交给佃农来完成,仅仅依靠手中掌握土地这种资源就能衣食无忧。但现代社会里的企业家、资本家没有这种奢侈。这些人通常身兼数职,既需要懂资本运作,又要有判断市场前景的眼光,还得不断琢磨怎么提高产品质量或者降低成本。更不用提管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们要能拿捏得住。”

“外聘几个经理,自己当甩手掌柜不行么?”

刚强摇头,“好比船不是你造的,沉了的话你就跳去另一条船上继续开,这跟船沉人也亡不是一回事儿。在民众看来,私营企业就是某些家族的提款机,其实那是关乎他们身家性命的承载体。”

“政策呢?你自己也属于国家政策的制定者。”

刚强右耳朵后面忽然有点刺痒,但因为两只手腕被铐在座椅上动不了,只能歪头,在肩膀上蹭了蹭耳朵。

“如果企业是艘帆船,那政策就是风,没有风走不了,或者走不快。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现代经济这张网中,企业家就是最重要的那些节点。无论政策再优惠、时代再多红利,他们不可能躺着就把企业搞好了。民众总是关注他们的高额回报,但如果没有这个群体亲手搭建的经济体系,国家资源和大众的储蓄就没法转化成生产力并带动技术发展,民众自己的福利甚至生存都无从谈起。”

“看来,你对这个群体心向往之,”审讯员语气专为生硬。“当初为何要报考公务员,自己也去经商不好么?”

哦,刚强心道,原来是要问这个的吗?“经商,我、农民出身,从小没摸过几个钱,我哪干得了那个?学而优则仕,学校里固然不教大家怎么当官,一些基本功还是能培养的。赚大钱的学问可是哪里都不教。我跟我前妻这么些年算看明白了,高等教育就是培养技术工人螺丝钉的……”

“注意你的用词!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螺丝钉?”

“凡是能被替代的都是螺丝钉,”刚强快速地说,像个和老师顶嘴的顽皮学生,“手握资源的无法被替代。没有资源也不具备稀缺能力的不就随时能被替代么?唉,反正老师是不教你怎么挣大钱的,因为他也不会啊。他要懂,他自己早去当富翁了!”

扬声器里有人噗嗤笑了,但非一直问他话的那个审讯员,因为笑声还未结束便听审讯员继续发问,语气有些激动:“商学院也不教经商么?想干那行就去报考商学院喽。”

“商学院培养的是商界的螺丝钉!”刚强也跟对方杠上了,“并不教人资本的原始积累。你们看,全球名牌商学院每年毕业那么多学生,其实就跟医生律师那些职业一样,工薪阶层里的精英罢了。虽说行业不分贵贱,有人靠出卖体力谋生,有人靠智力和时间赚钱。只有创造系统、让别人依赖你的系统生存的才算……”刚强即时地把“统治阶级”四个字咽了回去。

“呵,明白了。那应该如何实现阶级跃迁?教教我们呗,这段不记录在案。”

“要么自己摸索、试错,这个的成功率其实很低。大家看到的白手起家富一代只是闯出来的少数人,这叫幸存者偏差对吧?所谓的阶级跃迁其实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无论在东西方,不是聪明努力、去哪里读书就能实现的。因为大多数社会游戏规则的设计就是以阻止跃迁的频繁发生为目的。而真正决定人贫富的,是那些家族里代代相传、密不外泄的经验和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确实是种运气。”

比如邵艾,方方面面都是她父亲言传身教的结果。而关于“认知”的力量,刚强这些年见得太多了。好多人聪明忙碌却一事无成,不见得是机会不肯光顾,他们的内心深处是惧怕成功的。因为他们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一种比原生家庭和现在的生活责任更重、挑战更强的角色人生。还有的认为配偶如果成功了必然会厌弃自己,权贵家庭里都尔虞我诈缺少亲情。是有这种例子,但刚强这些年见得更多的是因为贫穷而亲子反目、鸡飞狗跳的悲剧。

刚强还沉浸在思绪中,却听扬声器里传来一句:“不懂经商,从政掌权后再跟商人们利益交换也是可以的?”

又是当头一棒。刚强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告知当晚的审讯结束。

******

第二天周日,早上六点半刚强就被叫醒,说七点开审,让他赶紧洗漱并吃点东西。这么着急吗?之前拖了他将近两个月,现在又这么赶时间,也许……刚强不由得猜测,那个神秘的陪审人物只在这两天有空?

回到审讯室入座后,刚强想起昨晚的话题有些忐忑不安。他是不是说太多了?平时他也挺能管住自己嘴的,昨晚怎么就那么不冷静呢?像只马戏团的猴子。昨晚最后提到“与商人们利益交换”,那接下来就会问到他和林老板的事了吧?不料接下来却是关于他在河源市和平县担任父母官时的经历。

“听说你在那里任职期间做过不少扶贫工作,目的是什么?为了政绩?”

“主要是为了政绩吧,希望表现得好些就能尽快调离那个山区,跟珠海工作的未婚妻团聚方便些。此外,还有件事对我影响挺大。”

那时的刚强还只是上陵镇的镇长,和邵艾订婚没多久。某日临近下班,在走廊里听同事说起三陆村的叶婶得了结肠癌。已经不是早期了,活检结果出来时医生就让住院开刀,叶婶不肯,非要回家。现在家人正计划着明早送她去医院,手术费要两万多,再加上多次化疗得奔十来万去了。

刚强弄清楚状况后,回头找秘书小雷,从镇上还未发出去的扶贫基金里借用了三万现金出来。这笔钱改天得刚强自己还上,其他贫苦户家里也都等米下锅。来和平县工作不到三个月,手头有六千多现金,当中两千还是前几天邵艾来玩时留给他装电话用的。银行账户里有存款,但上陵镇支行这时已经关门了。

于是怀揣着3.6万现金,骑上自行车,来到叶婶家。叶婶有一儿一女和三个孙辈,平日家里人不多,壮劳力都去外面务工了,只有女儿和外孙留在身边。儿子收到消息后正在往回赶,今晚到家得深夜了。女婿?别回来最好。去年初叶婶发现便血,女儿提议带她去医院做肠镜,当时正回家过春节的女婿便多有怨言。说便血就是痔疮而已,太普遍了,花那个钱干啥?卓文还有两年就上大学了,学费还没着落呢。

此刻,刚强进了叶婶的家。叶婶面朝里躺在床上,因肠胃生病而暴瘦的身躯蜷缩着,也不知有没有腹痛。见到刚强后倒是在床上坐起来,精神头看着不错。

“去年冬从你那里领回来的母鸡,”叶婶说道,“前几天叫我们吃了,味道真不错!”

母鸡是怎么回事?刚强上任那天正赶上贫苦户们闹事,因为刚强的前任就是私吞扶贫款落马的。为了安抚乡亲们,刚强跟秘书小雷去阳明镇拉了一卡车家禽回来,分给大家。

“是嘛,怎么做的?水蒸的?”刚强问。河源市属于客家人的地盘,吃鸡多用蒸。

“没有,做的辣子鸡,卓文喜欢吃辣。”

听叶婶提起外孙,刚强便问:“卓文是上高二吧?听说在班里考第一?”

叶婶的脸上笑开了花,“第一就没有,不过从高一开始就没掉出过前五了。这孩子也不知道随谁,我们家里没出过读书人的。”

刚强想起自己河北老家的亲人,老爹和大哥也经常这么对外人说起刚强。

“叶婶,明早你要去医院是吧?不急,八点半你们到村口等着,我派车送你们过去。”

“唉呀不用,不用!”叶婶直摆手,“去什么医院?我的病我知道,治也治不好了,白浪费钱。我跟孩子们说,叫他们去给我开点止痛药,撑到哪天算那天。”

“那怎么成呢!”刚强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个牛皮纸袋,搁到身边的桌上。“这些钱是省里头发的,专门给贫困户治病用。叶婶不要想那么多,现在先把手术做完,后面需要的钱咱们也有办法。肠胃病早就不叫病了!”

叶婶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刚强。在穷山区里生活了一辈子,叶婶什么不明白?“小许,谢谢你啊。你工资也不高,怎么能让你破费呢?这人老了,干活干不动,看病无底洞,还赖着不肯走是不是讨人嫌?”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了,我订婚了叶婶知不知道?”刚强兴奋地说,“未婚妻是富婆来的,以后没钱了可以找她要。”

“真的?”叶婶闻言,捂嘴笑了半天。“恭喜,大大地恭喜!可也不能把老婆当提款机啊,大男人还是得靠自己。话说像你这样的人才要想办法调出去才好啊,不能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第二天早上,刚强一进镇政府的楼就开始布置派车的事。还没出发呢,三陆村的一个村民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说叶婶昨晚半夜上吊了。家人今早发现时,人已经走了好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仅在外孙学习的小桌上找到一些钱,有刚强给的,有老人家自己的积蓄。用意很明显,钱留给外孙上学用。

刚强手扶着桌子边儿,面朝办公室的一扇窗户而立。早晨的太阳正在缓慢但无法阻挡地驱散着山区里的湿冷黑暗,然而昨天傍晚还一起谈笑风生的大活人已经永久留在了那片黑暗中。他这算不算是间接促成了叶婶的离世?如果大家都不逼她就医,也许还可以再撑一段日子。

不应该这样啊!如果一个人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没偷过懒,那最终的结局就不该是这样。他又记起读书那时候,吉吉为了给烧伤的妹妹凑钱做修复手术而委身柯阿姨。我们每个人似乎从降生起就置身于一片不停运转的机器丛林中。有人恰好被搁在平稳安全处,甚至有机会操纵机器的运转。还有人则只能在锯齿和链条的缝隙中求生存,一不小心就能被伤到。

“凡是无法理解后一种状况而将一切归咎于个人努力程度的,都是没被现实狠狠操过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