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25, 2021

第121章 将军的故乡

境初随魅羽出了宝华殿,见陆锦和卧空在外面东张西望。二人告诉魅羽,鹤琅从山谷回来后就一副浑身冰凉、面色铁青的样子。目前正在禅房里盖着大厚被躺着,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冷颤。何杨在照看他,洛石去西院找景萧去了。

魅羽听闻,让境初自己回房,便同两个师兄施展轻功赶过去。境初想了想,决定也跟去看看。听描述,鹤琅莫不是中了什么毒?虽然自己上午就提出过疑问,可就算核辐射也不可能这么快起作用吧?

他和景萧前后脚到达鹤琅禅房。穿过厅堂进到里间,正值大夏天,床尾处的地下却烧了个炭盆。屋里诸人都在不断抹汗,而被窝里的鹤琅依然在紧闭双目打哆嗦。境初和鹤琅虽是初识,可也看得出鹤琅是条硬汉子。如果不是已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做如此表现。

景萧进屋后,众人向两旁让开,看着他坐到床边,给鹤琅把脉。之后景萧让鹤琅转身朝里,按住后背不知什么穴道输了些内力给他,鹤琅方始能开口说话。

原来上午他就下到山谷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日落前又去,见有人在一隐蔽处盘腿打坐,竟然是印光寺的梓溪。鹤琅问他为何会来龙螈山,梓溪也不答话,就跃起出招。

因为近期去老君那里做过学徒,鹤琅功力大增,让梓溪颇为忌惮。二人过了十几招,均挨了对方几掌。梓溪无心恋战,逃出龙螈山。鹤琅当时以为只受了轻伤,不料回寺没多久,便觉周身越来越冷,成了现在这样。

“这就奇了,”陆锦听后说道,“他们蓝菁寺一脉相承的,不都是如大师兄一般的纯阳正气吗?为何梓溪能使出如此阴寒的招数?”

景萧并未答话,只是吩咐同来的小僧人回西院取药箱。之后让众人移到客厅,只留何杨在里屋照看鹤琅。

“与招数无关,”景萧坐下后才说,“像是中了蓝菁寺的地晶散功毒。这种毒极为缺德,珈宝在世的时候是不许人用的。凡是中了此毒的,功力会一天天消散。鹤琅是因为常年修习纯阳功法,在散功过程中身体阴阳失调,才会产生目前的反应。”

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问题是梓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洛石不解地问。

景萧答道:“还有十几天就是蓝菁寺继任堪布的比试了。梓溪应当是为了增强胜算,来这里汲取神龙发散的灵气。”

魅羽问:“地晶散功毒既是他们蓝菁寺的独门毒药,应该会有解药吧?”

“丫头不可轻举妄动,”景萧正色警告她,“珈宝离开后,剩下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再说你大师兄去老君那里虽然时间不长,可也今非昔比。等吃下乾芷丹再看,兴许能保留不少功力。”

魅羽哼了一声,“这事不会这么算完。我只是想不通,关于神龙灵气发散之事,长老您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梓溪离得那么远,又是怎么知道的?”

境初想起上午摸天脉时的所见所闻。也许是蓝菁寺那伙人从龙螈寺涌过去的天脉中探知到这点?正想着,景萧抬眼望向他,等于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当下景萧也不说破,让陆锦留下和他等药箱,其余人都各自散去。出了门,境初对魅羽说:“这样的话,鹤琅就不去参加蓝菁寺的比试了吧?不去也好。”

她皱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大师兄功力尽失。听说珈宝圆寂后,梓溪一直都在蓝菁寺守孝。目前受了伤,也不知是继续待在那里,还是回印光寺了。我这几日先遣人去打探下情况,之后就去找他。若是弄不来解药,就把那家伙也打到功力尽失为止。”

境初知道劝她也没用。“这个梓溪和珈宝只是师徒关系吗?听着好像不一般。”

“私生子,”她说,“这个秘密珈宝一直捂得很严实。”

境初的心里刺痛了一下。这两天他也在琢磨如何去找他那个孩子。目前不知是在谁手里,只是推测有可能在无所有处天。但即使推测正确,也还是大海捞针。所以境初计划等回空处天后,请皇帝同无所有处天联系一下,让那里的政府部门帮忙查找,或许有希望。

又听她说:“那帮人没有见过你,你到时还扮作前来捐赠的大香主好了。我虽然也离开很久了,他们还是认得出我,用摄心术也不太保险。还好我们龙螈寺有种祖传的变性秘法,可以短时间男变女、女变男——”

“等等,”境初站住,打断了她,“你说什么,你要变成男人?一共要变多长时间?”

“恢复真身得一个月左右。”

“啊?不行!”

“为啥不行?”

“我恶心,”他气冲冲地说。也许别人可以不在乎她做男的——比如那个陌岩——可他在乎。“说好了来度蜜月的,跟一个男人?”

她盯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灵宝天尊所在的第十九层地狱里,有一个软体罗盘,据说知晓当前六道中所有人和物的所在。涅道姐姐的住处就是它告诉我的。要不然我们去找它,问问你儿子的下落?”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件事。“那当然好了。不过十九层地狱怎么去?用枯玉禅行吗?”

她摇摇头。“那里戒备森严,之前我是附在别人身上过去的。恐怕只有天庭的人才有办法过去。你要是帮我把这里的事办好,我就替你去天庭求王母,把我们名正言顺地派去。”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我得同意你当前的计划,你才肯陪我去找儿子?”

“没错,”她的神色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蛋,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能别留胡子吗?”

******

同一时刻,在修罗皇城的太子殿中,涅道法王正在大宴宾客。夭兹人自从上次战败后,已全军退回第四层和第六层地狱,还没有再来滋过事。涅道心情大好,决定给主要将领们轮流放假。

当然了,铮引心里清楚,还有一个让涅道心情好的重要原因。截至目前,崇辅及其死党已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了。其余追随者见大势已去,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的功臣是魅羽,但铮引在其中也起了关键作用。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铮将军是法王身边的头号心腹大红人。

然而让铮引的下属们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们的长官接连立功升职,却没有一丝春风得意。这并不是铮引故作谦虚。他从小就是个活在暗影中的人,只有在新兵训练营那段日子里,感觉自己被阳光短暂地照耀过。现在不过又回到从前了……

额头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抬头见涅道坐在上首的桌旁,正朝这边招手。铮引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身着墨绿无袖紧身战衣的涅道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了,黝黑的肤色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醉意。他先前一直在和身边的女人下军棋,不用问,女人又一次惨败。

“我说你没事少买些衣服,多研究一下行军打仗好不好?”涅道没好气地冲女人说,“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俗不可耐、不思进取?行了行了快回家吧。”

女人噘着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甩着脸子站起来走了。涅道示意铮引坐到他旁边,把一只空酒杯啪地搁到他面前,就算赐酒了。铮引自然不能让法王给他倒酒。虽然感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得再次给法王和自己满上。

“你跟我那个妹妹,最近有联系吗?”

铮引摇了摇头。上次在前庭地战场上,铮引正要和“剪刀”同归于尽,结果剪刀被人一锅端了。那次又是她救了他。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她在天庭做七仙女还好吗?

“唉——”涅道长叹一声,“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怎么一点都不随我呢?喜欢谁就主动去争取啊!好东西不去抢,别人还会剩给你?要不然我再和上次那样,把她绑了来?”

“别,”铮引慌忙摇头。真要那样,他和她以后连战友都没得做了。

“真没希望的话就别那么死心眼儿啦,”涅道拍了他肩膀一下,“我有好几个大臣都想把女儿、孙女什么的嫁给你,你看都不看。打算一辈子打光棍啊?”

“我相信奇迹,”不知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铮引自己都愣住了。

涅道有些怜悯地望了他一会儿。“接下来你有一个月的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去南阎一趟,看看我父亲的家乡。”

铮引的父亲和叔父本是人间箭弩制作的工匠,是被现已退休的镇南将军请到修罗来的,还给每人物色了个修罗媳妇。铮引一直想去父亲的家乡看看。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可以私自调用飞船离开修罗了。

“南阎……”涅道的眼睛眯着,大概回忆起做兔子的那段时光,“等我有空了也想回去看看。”

******

第二日,铮引坐着飞船穿过海洞,来到人间的东海。父亲的家乡说是在滨州一个叫旱城的地方,飞船到滨州时已是傍晚时分。

旱城看起来民风淳朴,不算富足也没缺衣少食。此刻城门处只有几个零星的农夫和猎户进出,连守卫都没有。两个属下陪铮引进城找了间客栈入住。属下随后就离开了,留下一柄短剑和一把秀珍弩给主帅防身。约好五天后回这里接他。

修罗人比南阎人要高很多。铮引有南阎的血统,已经比普通修罗男人要矮些了。饶是如此,还是得蜷缩在客栈的床上,伸不直腿。还好他从小吃苦惯了,行军打仗时更是倒地就睡,所以也没埋怨。

接下来的两日,铮引在城里各处制作或出售弓箭的作坊里打听,看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父亲兄弟俩。虽然穿着人间的粗布民装,但一眼看去就是个异乡人,而且——铮引自己也承认——修罗男人五官都比较丑。因此走到哪里都有些满脸尘灰的小屁孩远远跟着,像甩不掉的尾巴。

最终在城西的一间老铺子里遇见个佝偻的老头,是他父亲儿时的好友。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带他去找父亲堂弟一家人。

“你家祖上是干俺们这一行的,”老头边走边说,“不过也算城里的书香门第了。”

堂叔虽已过世,堂婶及子女看着倒也是厚道人。当日请铮引吃了晚饭,第二日一早带他出城祭拜祖坟。然而修罗人狠勇好斗的名声在外,一家人言谈中免不了有些拘谨。

在计划离开人间的前一天,铮引决定去旱城附近一个秀葛镇去逛逛,因为听说那个镇历来出秀才和说书先生。修罗没有人干说书这种行业,他原先听魅羽说过几回,觉得蛮有意思,便打算去逛逛。

坐上马车出了城。行在乡间的林荫道里,听着成片的知了如潮水般起伏地鸣叫着。铮引虽不困,却有些迷糊起来。身在马车中,双目微闭,神游太虚。

******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铮引见自己手拿一只毛笔,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字。

又写了几句后抬起头来,见桌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道士身穿深红色道袍,额头方正,气质清朗,正饶有兴趣地品味着铮引写下的东西。“有意思、有意思……”

接着铮引便听自己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不知是否准确。用他们的语言来说,那个世界比我们多了一个‘维度’。而多出来的这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这便是蹊跷所在。”

说着,铮引在屋里踱着步。“宏观多出来的这个维度,虽较难想象与描述,但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微观的维度,可以用一根根小线绳来描述。这些小线绳不是直的,而是在高维上弯曲并振动。怎么形容这种高维弯曲呢?就像人在桥上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头冲下,在桥的底下倒着走了一样。”

说到这里,铮引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对面的道士问:“那这多出来的一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

铮引站定,直直地望着道士的双眸:“没有区别,是一回事。宏观即是微观,微观即是宏观。”

道士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先是迷惘,继而恍然大悟。“对啊!若真是无生一,一生万物,物极必反,那最大的结构与最小的结构,必然是紧密相连的。让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这个异世看看了。”

“这和我们佛家说的‘芥子纳须弥’也是类似的,”铮引听自己说,同时在心里暗道,莫非他目前所附体的这个人是个和尚?

“灵宝兄若想去看要及早。据说异世因为多了一个维度,状态更容易变得不稳定,一旦开始塌陷便不可逆转。我现在担心的是,高维人一旦发现自己的世界出现异常,便有可能来侵占六道。”

“叫他们来,”道士傲然说道,“吾世虽低阶,可也并非各个都是贪生怕死、任人宰割之辈。”

铮引点了点头。“所以我会再回去。这次的目的是……”

铮引蓦地回到现实,因为在他灵识中见有二人埋伏在前方的树林中。当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摸出秀珍弩,想了想,又放低。冲车夫说:“调头原路返回。”

铮引考虑的是,他有天眼的事鲜有人知,所以此刻出手当是最好的时机。然而这里毕竟不同于战场,前方埋伏的人其目标不见得就是自己。可能是寻常的拦路贼,也可能在等其他仇家。自己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人干掉,似乎不太妥当。

车夫依言调头往回赶。结果没行多久,那二人便已离开隐蔽处,从后面追了上来。与此同时在前方不远处也出现二人,向着这边包围过来。

铮引冲车夫说:“停车。有贼人,你先去路边躲躲吧。”

车夫把车停下,将信将疑地愣在那里,大概怕铮引偷了他的车跑掉。铮引也不多言,左手拿秀珍弩,右手执短剑,跳下车。接连两箭朝后方射去,听得远处两声惨叫,知道不必再顾虑这二人。车夫见状终于信了,屁滚尿流地逃进路旁的树林。

铮引转身再对付前方二人时,才发现这二人的修为比先前那两个要高出不少。虽然穿的是江湖人的寻常装束,头上戴着帽子,但身法灵动异常,眨眼间便到了马车前方。

人未至,两股炽热的掌风已一左一右朝铮引袭来,如山风吹着大火,似要把人烤焦。铮引脚下不稳,跌倒在地。身边的马匹受惊,一声长嘶,挣脱车厢,看情形要沿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铮引心知不是那二人对手,一跃而起跨上马背。骑术乃是修罗军的传统训练项目。虽然目前都是飞船作战,骑兵已派不上用场,依然是军士们的必修技能。

铮引抓紧马鞍飞速离去,任由狂马如何翻腾也不松手。灵识中见后方二人施展轻功紧追不舍,转身举起秀珍弩,正要射击,却发觉一股针雨扑面而来。连中几十个钢针,铮引惨叫一声摔了下来。一些钢针触到地面后深深地刺入他的骨肉里,让他痛不欲生。

不多久,便被赶来的二人给拎起来,五花大绑。

“臭小子!”当中大方脸的中年人抡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铮引又一次扑倒在地,身上嘴里都是血。

“竟然折了我两名弟子,不给你放放血,难消我心头之恨!”中年人捡起铮引丢掉的短剑。

“富兄住手,”大方脸身边的同伴拦住了他。是个肤色白净、身材瘦削、满脸傲气的年轻人。身上的白衣虽是粗布,却一尘不染。“不要节外生枝。我师父要他有用,忘了吗?尽快押回去吧。”

******

没过多久,铮引被点了哑穴、粗暴地扔进一辆大型马车。同在车厢里的还有之前被他射死的两个弟子。车厢每上下颠簸一下,铮引周身的钢针就疼一遍。

擒住他的二人在马车前部一边驾车,一边窃窃私语。铮引的天眼只能看到周遭的情形,不能像魅羽的探视法一般延伸听觉。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清“曜武智”三个字,还不止一次。他记起在夜摩天狩猎那次,魅羽曾对他和百石说起曜武智的故事。眼前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绑架他这个外天来客?

正想着,车厢内的两具尸体上原本戴的帽子随着车厢一颠一颠,现已脱落,露出两个光头。原来这些人是和尚啊。自忖从未与和尚结过仇,更不用说是南阎的和尚。

马车一路向西疾驰,中间铮引只被喂了几口水。到了半夜,在野外露宿,那两人搭了个简易帐篷。又生了堆火,煮了壶茶,拿出干粮来吃。饥肠辘辘、遍体鳞伤的铮引则被扔到一旁的草丛中,看来今晚要在这堆草里过夜了。

过了好一会儿,铮引一直也没动弹。两人大概以为他睡着了,便开始低语起来。

“富兄,说实话,我对师父越来越有点……怕,”白衣青年说道。

大方脸许久没有接茬。最终叹了口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我十一岁出家来到蓝菁寺,当时也没指望他老人家能亲自收我。不料师父看过我后,说我是块材料。”

“上师看人一向很准。”

“欧兄见笑了。反正挺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家生活都很简单,每天就是诵经、习武、打坐。那时我们蓝菁寺没有现在这么风光,可也挺好的。师父对大家一视同仁。然而自从瑶老太把你师父送来,各种糟心事就接连不断。”

“可不是嘛,”白衣青年喝了口茶,“现在我都弄不懂费这么多功夫,到底是要做什么?若说是为了对付龙螈寺,自从陌岩离开后,他们早就不成气候了。”

铮引原本迷迷糊糊的,听到“龙螈寺”和“陌岩”,立刻清醒过来。

姓欧的白衣青年朝铮引这边瞥了一眼。“这小子看着如此不济,你真相信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会在他身上?”

“试试就知道了呗,到时候有他好受的,”大方脸咬牙切齿地说,还在忌恨铮引杀他两个徒弟的事。“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清楚,说是会用到母神罩。”

“那是什么法器?”

“是用来魂识分离的。在这之前,还得先找一堆人念《三心妄归咒》,连续十二个时辰不能间断。”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白衣青年说:“对了,听说那个妖女最近回龙螈寺了,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儿。几乎次次都被她坏事,真是个扫把星。”

他们是在说魅羽吗?她此刻在龙螈寺?听这二人的话,铮引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即使不能再见到她,但死前能离她这么近,也算是种安慰了。

大方脸叹了口气。“要不你劝劝你师父吧?最近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他又刚受了伤。眼看比试日期就要到了,不如先把这个修罗人关押起来,别再节外生枝了。”

“你以为我师父做得了主吗?”白衣青年黯然地说,“他,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罢了。”

******

第二日依然是草行露宿。由于天热,车厢里那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铮引已经饿得发晕,呕无可呕。

待得第三天,能察觉马车是由平原进入山区了。听欧富二人谈话,似乎傍晚便能赶到蓝菁寺。

中午时分,车远远停在路旁一家露天饭馆旁。大方脸在车上看着,白衣青年去饭馆里点菜。然后铮引的心里便泛起一圈涟漪——她也在。她就在附近。

神识中见她同一男子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在吃饭。她此刻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变成了个男人,一身深蓝色随从打扮。原本就是英姿飒爽的女将气质,变成男子后一点儿也不娘,只会让人赞叹一表人才。而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穿得像个富商,仔细一看,是在谟烬滩和修罗见过几次的那个境初公爵。

白衣青年自然是没能认出二人。叫好饭菜后,便回马车旁等候。直到菜上齐了,才同大方脸离开马车,走到桌边坐下,快速地吃起来。

魅羽二人毕竟来得早,没过多久便结账起身,朝着铮引来时的方向走了。铮引叹了口气,暗暗同她诀别。随后欧富二人又开始驾车,带着铮引朝进山的方向行去。

“停一下,富兄,”没过多久,白衣青年突然说道,“我、肚子不舒服,你在这儿等会儿。”

他刚消失,大方脸也捂着肚子跳下车。“这天杀的黑店,定是用了什么不新鲜的食材。老子改天回去端了他们。”

外面静了片刻,就见灵识中有两人蹑手蹑脚地出现,正是扮作男人的魅羽和境初。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魅羽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低声说:“里面是三具死尸。我就知道这对活宝不干好事,果然!待会儿他们回来,看我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是啊,铮引心道,自己目前和死尸看着有何区别?

“不可打草惊蛇,”境初说,“我们迟些也要上山,被他俩认出来怎么办?”

“就这么放过他们?”她不甘心地说,随后四处看了看。“有了,跟我来。”

铮引在灵识中见魅羽要拉境初的胳膊,被他躲开了。他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嘟哝:“高僧的忍耐力,就是比普通人强。”

二人到远处一棵树下躲了起来。不一会儿,欧富二人如厕归来,坐回车上,车子又缓缓移动了。

却见魅羽悄无声息地从隐蔽处起身上跃,围着头顶一个大马蜂窝纵飞一圈,再横绕一圈。然后伸臂朝着马车前部遥遥一指。

“啊——”欧富中间骤然多了个马蜂窝,立马手舞足蹈地跳下车。二人功力深厚,自是不怕马蜂的毒。但这一番下来,身上脸上被螫针刺了几十处,如猪头一般,哭爹喊娘。

“真是邪了门了,”大方脸狼狈不堪地爬上车,赶着马继续前行。“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

铮引蜷缩在车厢里,咧嘴笑了。身上的钢针虽然还未取出,可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Saturday, February 20, 2021

第120章 摸天脉

 


当天晚上,境初躺在分给他的禅房里。奔波了一天不能说不累,却一丝困意也无。

可能是周围太静了吧?他在空处天的府邸夜里也很静,但不一样,那里的静是忙碌后的暂歇。他和仆人、邻居们、街上的行人及车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屏障笼罩着、庇护着。屏障内保留着人们呼吸的气味和食物的余温,让人不用理会头顶上空浩瀚的苍穹,也不必思考亿万年长存的宇宙中人类那短暂的寿命。

而建在山上的古刹是不同的。当黑夜来临后,白日里的香火气淡下来,过于清晰的空气让人觉得离天很近。神识中那些个镶金的、泥塑的佛像在殿宇中苏醒过来,审视着他这个凡人所有不体面的动机和肮脏的念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了呢?想想几天前还仆佣成群,爱去哪儿去哪儿。可以随时不要脸地挤在她身边睡,把“生孩子”三个字挂在嘴边。一边想着,他从床上坐起,打算去找她。理由嘛,就说让她“指导”一下打坐。却又记起吃晚饭时她说过,今天好好休息,修行明日再开始。

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也睡不着。下床穿好衣服,便出了禅房。头顶的星空让他一怔。天上怎么能有这么多、这么密集的星星?这个世界还没进入污染时代啊。

僧人们应该都已睡下。境初沿着鹅卵石路走了会儿,却见迎面走来一人。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气宇轩昂,举止庄严。他认出是白天拜会过的本寺新任堪布鹤琅,二人互相行了个礼。

在天庭的时候,境初就听说魅羽有个师兄在老君那里做学徒。当时她搬来自己行宫里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估计鹤琅也一早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这么晚了,公爵出来可是找人?”鹤琅手里捧着几本书,问。

“睡不着,随便逛逛。”

鹤琅望了眼路旁的一个凉亭。“公爵可愿借一步说话?”

“那自然好,”境初也盼望同鹤琅单独聊几句。“叫我境初就好了,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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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盛夏的夜晚蚊虫多,来这里的路上境初便倍受骚扰。然而身边坐了位佛道双修的高僧后,凉亭便成了净土。

“我也是睡不着,去藏经阁借几本书,”鹤琅一边说着,将手中的书搁到身边的石凳上。“说起藏经阁,我这个师妹原先在寺里的时候,藏经阁便是由她尽心尽力地打理。这里就像她的家。我同她师姐的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

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境初心道。他初次遇到魅羽,是在天墉城自己常去的那家饭馆里。当时只是有些好奇,按说七仙女都该是端庄贤淑的典范,没料到新选上来的这批如此嚣张跋扈。

然而后来在马车里的那番对话,以及晚宴上见她替姐妹们出头,让他不得不承认,人无完人的根源,也许是这个世界本身离完美太远。因为爱才会有愤怒。有在乎的事和人,所以做不到无动于衷。

耳中听鹤琅说:“我那几个师弟入门晚,师父离开得又早。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别放在心上。”

“说起你同魅羽的这个师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鹤琅闻言,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满天繁星。境初猜,他看着的一定是最明亮的那几颗。

“怎么说呢?简言之,就是有他在那里,别的人都会黯然失色。”

听他这么说境初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有点酸酸的。魅羽和他说起陌岩的时候,是不带感情地叙述事实。然而他知道能让她如此刻骨铭心、遍寻六道去找的,必然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日间你也去我禅房看过了,”鹤琅又说,“不过是比普通僧人的大一些罢了。师父住过的禅院一直都空着,别人只道我是尊敬他才不搬去住。实则是因为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一抬头一回眸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

嗯,那个人没有真正离去,境初想。便如这满天繁星,用永恒的光辉照耀着所有爱他的人。

“境初兄,我们出家人,在你看来发生这些事也许有些奇怪,也不符合戒律。可正因为出家人不恋外物,一旦动情就比平常人更为执着。我师父是个不惧世俗眼光的人。师妹看着凌厉泼辣、爱出风头,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和自己心爱的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做和尚、做男人,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鹤琅拿着书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次谈话了。“她既能看上境初兄你,可见你定有过人之处。希望你能善待她。再强势的女子一旦动了真情,那她就同世间所有深陷爱河的女子一般脆弱。”

境初也站了起来,“鹤琅兄所言极是。”

鹤琅没有再同他客套,转身准备离开凉亭。又驻足,背着他说道:“缘分这东西,罕有人知道珍惜。直到隔世为人,或虽在一世同为自由人、却因种种缘故无法在一起,方知其可遇不可求。便如那终日无所事事者,到了病入膏肓之际,但求多活一日,也不可得。”

“等等,”境初叫住他,走到他身边,从侧面看着这个虽然老成持重,但毕竟还年轻的僧人。“景萧长老打算让你去参选蓝菁寺堪布的比试,你确定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本来境初也认为这是好事。但听了他刚才那番话,境初心里很不好受。看来鹤琅对魅羽的那个什么师姐是认真的。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这个年纪在空处天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却要这么早就背负重任。

“是我先同师叔祖提出来的,”鹤琅说,“师父同我们说过,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以我目前的水平也许无法拔得头筹,但我会尽力。”

“众人的问题,当由众人一起解决,不要太逼自己。”

鹤琅扭头望着他,“谢谢你,境初兄。虽是初次相见,却总觉得你并不陌生。”

******

第二日清晨魅羽来敲门的时候,境初还赖在床上。

“怎么还不起床吃饭?”她大踏步冲进来,“不是说好了上午去景萧长老那里吗?”

“起来穿什么呢?”他理直气壮地问,“我原本计划去少光天看看就回家的,什么换洗衣服都没带。谁承想会被人绑架?”

因为要见聂驭,之前穿的是在蟠桃会上穿过的那件浅蓝色长袍。然而只有这一件,总不能天天穿吧?

见她站在床边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在心里暗笑。“还有啊,原先都是仆人把早餐送到我屋里来,不习惯出去吃。”

他知道这句话就有些得寸进尺了,预备着她即刻发火。不料她只是平静地说:“好,我去拿衣服和早饭。”随后就出去了。

不对,境初警醒地在床上坐起来。这丫头会如此温柔听话?太反常了。待会儿可要小心着些,别着了她的道儿。

等了好一阵儿,才见她提着一个食盒,怀里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先把食盒放到桌上,然后把衣服搁到床边。“你看看今天穿哪件?”

他坐在床上,伸手翻了翻那叠灰白黑的衣物。“这些都是和尚的衣服啊。”

“你以为呢?”她淡淡地说,“这里是寺庙,你指望能找到什么时髦的款式?”

“可是……我穿这些,会不会很怪?”

“习惯了就好。”

他叹了口气,从里面抽出一身白色粗布短袖衫换上。接着去一旁的脸盆洗漱,然后就要吃饭。

“你不得重新梳头吗?”她问,“你穿着和尚的衣服,扎一个马尾像什么样子?”

“别的不会,”他自顾自吃了起来。

她也没多说,拿着梳子走过来,给他在头顶挽髻。

“和尚梳发髻也很怪啊,”他边吃边说。

“你想理光头也可以。”

他立刻安静了。吃完后站起身,她上下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走了。”

他冲她说:“想笑又不敢笑,会不会憋出内伤?”

“不会,”她说话的样子像是脸上敷着面膜。

直到出了禅房,来到路上时,她才扑哧一声喷了出来,笑弯了腰。

******

二人来到景萧院门口的时候,发现鹤琅已经在前院等着了。过了会儿,景萧从后院走过来,怀里抱着只灰色的小野兔。野兔原本就不大,此刻蜷缩在他怀里,就更不起眼了。

“来,你打它一拳,不要用内力,”他冲鹤琅说。

鹤琅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景萧,又和魅羽对视一眼。“这……”

“你是怕伤到它还是怕伤到我?”景萧问。

鹤琅还在犹豫,魅羽已经摆好姿势,一拳朝着兔子的脸部击去。境初可以看出,虽是对付一只兔子,但仍然全神戒备,应付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大概是久经沙场培养的本能。无论何时都不轻敌的人,才最有可能活下来。

结果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魅羽的拳头还没碰到兔子,就听兔子嘴里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吱”。单听这声音,绝对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只兔子发出的。

“这是怎么回事?”鹤琅问。

“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景萧说,“当年燃灯古佛打败涅道,化无量净天神龙为龙螈山,降落人间镇压涅道。自从涅道两年前回复自由离开后,神龙的灵气便在慢慢消散,然而这个过程得好几年。”

说着摸了摸怀中的兔子。“我是在喂这些小动物时发现的。它们有的力量奇大,有的眼神儿格外好,有的眨眼就跑没影儿了。我怀里这个,则是声腺异常发达。我想,它们大概是时常浸润在神龙飘散的灵气中,才产生的这种变化。”

境初、鹤琅、魅羽三人面面相觑,有点明白景萧要他们做什么了。

“不过长老,”魅羽说,“我们也一直住在这山上,为何没有变化?”

景萧抬手指了一下群峰环绕下的山谷。“之前涅道的法身是压在山谷中的,神龙的灵气应该也集中在那里。只有常去谷底的小动物,才有可能出现异能。”

“长老是要我们也去谷底?”境初不确定地问,“在我们空处天的知识里,受了辐射也可能有这种效果。万一有副作用呢?比如生、生不出孩子……”

魅羽瞪了他一眼,“神龙的灵气!什么辐射呀?我读过你的那些书,你试试用辐射把涅道给压住了?”

“境初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景萧说。

“我去试试吧,”鹤琅平静地说,“以后我早晚两次去谷底打坐。若有异常,会及时告知。”

“一定要小心,”景萧嘱咐道。

鹤琅冲景萧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景萧又对魅羽说:“你也先回去吧,我同境初还有事。”跟着转身进了禅房。

“你这个人,”魅羽冲境初埋怨道,“我大师兄同大师姐也不知此生能否重聚,你还提什么生孩子?”

境初想起昨晚的谈话,心下黯然。

又听她说:“另外啊,我也不能生孩子的,我灵力里被种了毒。”

“什么?”境初大声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哎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

境初进到屋里,见景萧坐在圆桌旁,身边的地上搁着一箱书。

“这箱书是历代堪布传下来的,”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本深蓝皮的书。“不过当年师兄也经常借给我翻看。这本《正逾集》里面提到的一些功法,有内功,有招数,也有法术,是只能给罗汉位或之上的修行者练的。不到那个境界硬学,只会有害。”

说着抬头看了看境初,并示意他在桌旁坐下。“那天初见你,发现你有四个魂,我就想起这本书来了。不过你的情况有些复杂。怎么说呢?你虽有罗汉境界,但你的修为被全盘打乱了,像一堆碎片不受控制。”

罗汉境界……境初暗想,为什么呢?又是怎么被打乱的呢?

“所以还是得从修行的基本心法开始做起,不断整理这些碎片,提高掌控力。至于这本书,当你修习里面的功法时,必须有人在一旁给你护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境初暗道。

景萧把书递给他。“有看不懂的……唉,估计你都看不懂的了。就让老七给你逐句解释,不过一定要告诉她,以她的修为切不可自己学。”

老七?景萧为何也管魅羽叫老七?她上头不是只有五个师兄吗?

“是,我记住了。”

“今天是第一天,你先在我这里开始。打坐学过没?”景萧指了指地上一个破旧的蒲团。

“我只会散盘。”境初起身,到蒲团上坐好。

“那还是腿部经络不顺、穴道不通的缘故。通了就会好了。”

接着同境初讲了《正逾集》里介绍的一种功法——摸天脉。

“坦白说,天脉是什么样的,我也没见过。只有修得‘种魂’之后,方能接触。照书里说,六道形成之初,是没有什么脉络的。天地之气以一种均匀平和的方式在各个世界流淌……”

境初听到这里略微走了下神。他最近一年来开始对玄学感兴趣,经常看到这个“天地之气”。他当然知道这指的绝不是大气的流动,那是什么?是暗物质吗?每到这时候,他就希望魅羽也能同他一样读个学位——虽然那会影响到他们的造人大计——大概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和悟性将这两种不同的系统融会贯通吧?

“……于是便慢慢形成了脉络,这种脉络就同人体一样。所谓‘不通则痛’,人体有很多病痛的形成,与经脉有关。天地之间的脉络若是出了问题,也会出现气候异常,甚至地震瘟疫等各种灾难。”

境初想了想,问:“那摸天脉的作用,是要给天地治病吗?”

“问得好!”景萧赞赏地点了点头,“很多修行之人,关心的只是如何提高自己的修为,绝不会想到去给天地治病。可以说,少了这份胸襟和魄力,最终能达到的境界便有限。”

说到这里站起身,走到境初背后。“都说天人合一,这可不是种比喻。倘若能通过摸天脉来给天地顺气,调和周围世界的五行运作,那你这个人,就更容易被天地所接受。你能调动的资源也更多更强。”

说完,景萧单膝跪地,左手搭上境初左肩。“要想摸到天脉,最初需要入定。等熟悉了,便是行走坐卧也能随时感知。初次尝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只需放松,尽量将神识向外扩散,看看是否能感知到天脉的存在。”

境初于是双目微闭,开始入定。他本以为左肩上景萧手握之处,或许能感受到热力或气流之类。但什么也没有,那只手便似不存在一样。接着想起魅羽告诉他的,要“不着念”,便不再去理那只手,也不刻意去想什么天脉。尽量让自己内心澄明,灵识放松。

******

出了群山,是湖、树林,然后是大片的农田。一个小镇、荒地,又一个小镇。这第二个小镇上还有间小小的佛寺,青瓦白墙,同喇嘛国里的建筑风格不太一样。按说境初只是在半空中一晃而过,也不知为何能把握这些细节。

此刻的他如同在大海中的一股急流中飞驰,只不过是在天上。没感到自己使了什么力,而是被推着、被吹着往前行。这股急流并不是无色的,有时是浅绿,有时是暗黄。奇怪的是,境初原本有恐高症的。现在身下没有任何屏障,就这么孤身飞行,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觉得浑身舒畅。也许这就是景萧说的“天人合一”?

又过了会儿,前方出现一群山峰,远远看着便比龙螈山更为挺拔和陡峭。依山而建的是些城堡样的建筑,以金色和蓝色为主。这时气流开始颠簸起来,幅度越来越大,颜色变为黑灰色。境初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连翻几个跟头。

还没定神儿,又见自己正在随着气流朝一面崖壁上撞过去。正要开口大叫,忽觉肩头传来一股洪厚又柔和的力量,让他立刻停止翻滚。接着就出了急流,身体在向上升,越升越高。

再低头朝下方望去,一共见到五条黑色的急流,都在朝那座寺庙的方向汇集过去,好像那里有个下水道一样。接着肩头一痛,睁开眼睛,回到景萧的禅房中。

景萧把手收了回去,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果然不出我所料,珈宝突然圆寂,事出有因。”

境初想了想。他之前听魅羽和景萧谈起过珈宝,知道这是蓝菁寺的堪布,也是喇嘛国近些年修为最厉害的高僧。这跟自己刚才的经历有关吗?莫非那座山中的寺庙便是蓝菁寺?

“长老的意思,是蓝菁寺在操控附近的天脉?”说完又想起魅羽同他说的,千面人的面孔中有印光寺堪布梓溪,也是鹤琅这次竞选蓝菁寺堪布的最大敌人。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是如何操纵天脉、目的又是什么,但绝非好事。

于是站起身,冲景萧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景萧回身望向他,神情有些复杂。过了会儿说:“你初次练习,一定有些疲惫了,先别想这事。下午我会同老七商量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吧。”

境初取过那本《正逾集》,冲景萧行礼,出门。一股倦意袭来,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也没精神去吃饭了,回到禅房便倒头大睡。醒来时发现天色已暗,不仅倦意全无,且神清气爽,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去到斋堂时,人都走光了。还有些剩饭,狼吞虎咽地吃了比平日多一倍的量。吃饱后天已全黑,去魅羽的禅房找她,不在。想起鹤琅说过,她原先一直打理藏经阁,便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

目前藏经阁临时设在宝华殿内。据说之前的旧楼被火烧了,新楼还没盖好。宝华殿在东西院中间的那个圆形殿宇群内。虽然昨天她带他在寺里浏览了一圈,现在天黑了,走起来晕头转向,前后问了两个僧人才找到。

殿堂的外观像个大铃铛。境初进了大门,穿过走廊来到点着灯的正厅。不消说,四处都是一排排塞满了书的书架。在书架中来回走了几步,没见到人影,便打算回去了。

过道里一个披着长发的白影闪过。“啊——”境初大叫。随即看清是魅羽,锤了下心口。“你大晚上在这里扮鬼,很缺德的知不知道?”

“晚上一般没人来,”她支吾地说着,走到他旁边。“你不好好读那本书,跑这里来干什么?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宝贵的,难不成你打算今后每年都来住上几日?”

“啊不不不,”他连忙说,“我就是因为珍惜在这里的机会,才来博览群书。”

说完,伸手从一旁的书架上随意抽了本出来。“来,你给我讲讲这本说的是什么?”

他把书塞给她。她看了眼封皮就还给他,“无聊。”

他低头一看封皮——《密宗男女双修》。看吧!老天爷都知道生孩子才是当务之急。

“对了,你白天说你灵力里有毒,是怎么回事?”

她简述了一下前因后果。

“哦,那怎么解毒呢?”

“我兮远师父肯定能解。不过王母说了,去她的瑶池里洗个澡就行。”

“那不就行了,”他如释重负地说,“刚好不是还要接小川吗?顺便泡泡温池。这样回家后祖母问起来,好歹也像度假的样子。”

“说正经的,”她郁郁地说,“下午景萧长老同我说了你摸天脉的经历。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我担心鹤琅这次参试会有危险。长远来说对龙螈寺也肯定没有好处。我打算过几天就偷偷去趟蓝菁寺,你可别提前告诉长老。”

“你一个人去?那怎么行,我同你一起,”他边说,便用手揉搓着她的一缕头发。

“你又没带枪,去了只能帮倒忙。”

“谁说的?况且你也需要我帮你查探天脉的动向。”

“那倒是。”

二人正说着,忽听殿外有人喊:“师妹!师妹你在里面吗?快去看看,大师兄出事了。”

Monday, February 15, 2021

第119章 回寺度蜜月

  

二人磕完头出来,见院子里的马车旁多了个人。是聂驭手下那个叫颜毅的副官,来给他们带路去出事地点的。魅羽记得那时颜毅的职责是追捕入侵者,她还曾为营救鹤琅同他套过近乎,想起来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看穿戴,自然是随太子晋升了。

境初上前同颜毅招呼的时候,聂驭小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男友啊,怎么老让我想起我皇兄?”

魅羽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吭声。

“怪不得你会跟他好呢,看来你对我皇兄还是无法忘情。”

太阳落山后,飞船离开皇宫,朝东南方向飞去。怪洞所在处离皇宫挺远,要明日凌晨才到。起飞前聂驭派人送了精美的食物和酒水上船。众人聚在一起用餐,不用再吃冒牌厨娘准备的食物,心情都不错。

尤其是陇艮。见上来了新人,年龄虽和自己差不多,却是个举止谨慎的旧式官员,一直兴奋地缠着颜毅问这问那。

“喂,你给当朝太子做事,都说伴君如伴虎,有没有被他拖出去打过板子?”

颜毅笑笑,“殿下一向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克己礼人,属下们都心服口服。”

“你每年有假吗?都去哪里玩?”

“公务忙时不分昼夜。闲暇时候养花钓鱼,陪夫人逛下集市。父母在,不远游,除非是出公差。”

“你是包办婚姻吧?有几个小老婆?”

这个问题颜毅没有答。

“看你身手不错的样。我其实也会点儿功夫,不如待会儿落地咱们比划两下……”

******

怪洞所在的山谷地处铭石山内,附近有个铭石村。飞船于天蒙蒙亮时到达,先在群山上空绕了两圈,观察地貌。怪洞大概二百丈左右的直径,就是一片漆黑,看不出别的来。洞上方的空气倒很平静,没有什么漩涡气流之类的。

飞船随后停在洞口中央的上方。众人打开舱底的一个小门,门旁有个四尺宽的转轴,上面缠着一圈圈坚韧的钢索。境初命人将探测器绑在钢索的一头,朝着洞中慢慢放落下去。之前国师曾把一个法器扔入洞中,说是再也没能召回来,也不知洞中有什么古怪。

同船前来的技术兵坐在一旁,盯着面前的一个屏幕,随着探测器在洞中的深入,不断汇报着磁场重力场温度辐射等数值。颜毅在众人身后东看西看,这些对他来说应当很新奇。

魅羽和境初同时还盯着另一个屏幕。这上面显现的是探测器传回来的影像,一直是漆黑一片,实在有些奇怪。按说这么宽大的一个洞口,探测器刚下去时应当被天光照得亮亮的。洞里似乎有什么能吸收光线的机制。

五丈……十丈……探测器慢慢地下落,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看来还得有些时候。魅羽撇下众人,自己来到甲板上,漫无目的地四处看。

忽见斜对面山脚处有个人影一闪,接着被一丛树木挡住了。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她当即离地而起,像只大鸟一样飞过去。待离那人几丈远时,见是个砍柴的樵夫,正在往铭石村的方向走。

魅羽悄悄落地,远远打了个招呼。樵夫紧张地回身,见是个红衣飘飘的年轻女子,神态便恢复了正常。在到达少光天皇宫之前,魅羽已在船上换回了自己在天庭的服饰。目前这身打扮虽然一看也不是少光天的人,至少比空处天厨娘的黑布袍和白围裙要正常些。

魅羽走上前,说自己正在找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问大叔您见过没有。

“不久前才看到的呀,”樵夫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条山路的尽头。“我是从那儿上的山。看到一个小孩的背影后,叫了他一声,想问问他有没有大人在附近。结果他往旁边的树林里一闪就不见了。一个时辰后我下山时,也没再见到。”

一个时辰……魅羽听后谢过樵夫,便沿着那条山路走去。待樵夫看不到她时,施展轻功,眨眼便到了樵夫所指的地方。接着原地坐下,双目微闭。

过了会儿睁开眼,站起身,又朝飞船方向飞过去。三年前她使这个觅踪术时会全身劲力尽失。随着修为的增长,现在只是内力损耗比较大而已。

回到船上,探测器已经被收了回来。境初因为找不到她,正在甲板上四处观望。

“你去哪儿了?”他如释重负地说,“还以为你失足掉进洞了。”

魅羽正要告知追踪的结果,见船舱中众人又把钢索扣在了陇艮的腰上。陇艮手中抱着杆散弹枪,头盔上戴着强光灯,从舱底被慢慢地放下去。

“他也要下去?”想起在追踪时看到的情形,魅羽有些不放心,“我跟去看看。”

“你……”境初追着她进舱,像是要反对的样子。又看了看几个下属,也许不想被认作厚此薄彼、公私不分,便没说什么。

魅羽沿着钢索纵身跃下。来到陇艮身边时减速,一只手扶着钢索,同他一起入洞。才下落没多久,头上的蓝天就被一片漆黑取代,甚为诡异。

“嗨嗨,老板娘也下来了?”陇艮说着,左右转着头,将头盔上的强光灯照向不同的方向。所照之处皆是一片虚空。

“嗤——别出声,免得错过了什么动静。”

魅羽用了下探视法,没查到任何异物的存在,稍微放了心。二人就这样静静地下落着,有种沉入深海中的感觉。

******

“我还能再回来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个声音魅羽从未听过,但总觉得这个人她也许认识。

“不能。不过回来做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咱们的世界就快完了。”

“不公平!”年轻的声音忿忿地说,“凭什么?”

魅羽还在继续下降。摸了摸身边的陇艮,想问他是否也听到了。转念一想,以陇艮的性子,如果在这时听到人谈话,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不公平了?”老人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与无奈,“快乐的时光都过得快,不是吗?多一个维度,便多了自由,可状态也因此变得不稳定起来。这也许就是自由的代价吧?”

现在魅羽意识到,声音不是从她耳朵里传进来的,像是用脑子听到的一样。因为虽然她在不断下降,声音的大小和方位却没有多少变化。

两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此时下降之势已停,转为上升。这么快就到钢索尽头了吗?她记得之前探测器下去的时候挺久的。也许是境初放不下心,提前叫停了。这个念头给她带来些许甜蜜。她这是心动了吗?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来空处天是个正确的决定。了解一个人不是看他对你都说了什么,或者能给你带来多少东西。是看他如何做事,如何对待他身边的人。境初也许不完美,有凡人的各种弱点,但他待人厚道,真诚不虚伪。

正胡思乱想,那个年轻的声音又开口了:“要在别人的身体里待二十多年,做什么完全由不得自己,真不知怎么熬。唉,希望他别成天做傻事就好。”

“人家是佛陀下凡,比你聪明,好吧?好好学着点儿,对你有好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周折?直接打去无所……”

魅羽还在凝神倾听,却被身边的陇艮打断了:“什么味儿啊?你闻到了吗?”

魅羽一闻,打了个激灵,那两个声音立刻不见了。不好!刚刚太专注,竟然没留意四处弥漫的火药味。用探视法一看,周围的黑暗中漂浮着一个个大球,有的圆些有的扁些,正在从远处向二人汇集过来。估计火药味就是那些东西散发的。当即一手抓紧陇艮的胳膊向上纵跃,另只手朝天使了个斗宿诀,同时默念雨神教她的五字真言。

上次在少光天使这个斗宿诀的时候,还是在皇子们的殿试上。当时她为了制造水汪汪的眼睛用了这招,结果发现少光天的星空和人间不同,变成一双火眼。幸亏先有了那次经历,否则这次要是犯了同样的错误,后果可不堪设想。

只听轰轰轰几声响。先是一股大水从天而降。与此同时,被冲落下去的火药包在脚底爆炸起火,爆炸的气浪又将二人向上连掀几个跟头。二人急忙抓住一侧的钢索。还好爆炸是在下方,若是身在炸药群中,此时就是修为再高也已丧命。

魅羽握着钢索喘了口气,之前的觅踪术毕竟消耗了大量内力。正打算再次提气带着陇艮向上飞,钢索的上部不知哪里断了。只得丢掉钢索,带着陇艮横移了两丈远,才向上飞去。

“怎么会断了呢?”陇艮不解地说,“不可能啊。你大概不清楚,那条钢索不是寻常事物可以斩得断的。”

又飞了一会儿,魅羽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带着陇艮已经升得够久了,按说早就应该出洞了,为何上方还是一片漆黑?

正疑惑,陇艮身上的对讲机里传出境初的声音:“出什么事了?钢索怎么断了?还听到很大的爆炸声。你们没受伤吧,怎么还不上来?”

“不知道啊,”陇艮说,“长官,你查一下我们的方位。”

对讲机里静默了一会儿,接着是境初气急败坏地叫:“干嘛还在下落呀?上来,快上来啊!”

“向下?不对啊,我们就是在往上升啊。”

“我明白了,”魅羽说,“我们立刻上来。”

刚说完便感觉不对,有什么声音在那里吵?像是一堆人在嗡嗡嘤嘤地呻吟低语。她带着陇艮转向后方。在陇艮头上的强光灯照射范围内,出现了一堆东西。

魅羽定睛看去,差点呕了出来。按说她出身鬼道,自小什么样的怪模鬼样没见过?死在她手下的人鬼仙也有不少了。可还从未见过如此让人反胃的景象。

这堆东西是一二百个人头凑在一起。头与头之间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黏连在一起。就像一个个泥捏的小人,泥还未干时又被汇拢,重新揉成一大团。一个人脸紧连着另一个人脸,你的头发混着我的头发,老人的下巴是孩童的前额。而且这些脸还都是活的,有的在转眼珠,有的在喃喃自语,还有的在阴狠地诅咒。

“我的妈呀——”陇艮颤声叫道。

等等,左边的方向也有东西。

“看你左边!”

陇艮扭头,强光照射出一堆人腿。同样地纠缠着、融合着、互相攀附着。魅羽用灵识一探,周围空间里漂浮着数不清的这种大型怪肢体,都在慢慢地朝自己涌来。

“开枪,”她说。

随着散弹朝周围空间的发射,魅羽带着陇艮一边转圈一边快速下降。这种螺旋射法是特种部队的几种基础训练之一,专门用来应付身处半空被敌军包围的情况。黑暗中也看不清状况,只感到各种软的粘的碎屑迎面扑来,满鼻子的血腥味,让人喘不过气。

还好是下降,比上升省力得多,不一会儿便见脚底一亮。魅羽大喊:“停止射击!”

二人一同“掉”入了飞船所在的半空,经过了那么一刻失重的状态后,又开始往洞口的方向回落。魅羽已精疲力竭,但知生死就在这一线。猛提一口气,拉着陇艮,冲向飞船。

******

找回二人后,船便飞离铭石山。计划是先送颜毅回皇宫,之后再转飞人间所在的南阎——娑婆世界。

魅羽同陇艮在会议室坐下,喝着境初递过来的热水,吃了些东西。二人依次汇报了在怪洞里的遭遇。因为是公务,境初将听到的一字不差地在电脑上记录下来,稍后便会作为紧急军情传送至军部。颜毅也被请来旁听,回头好像聂驭汇报。

“总之,今天要是没老板娘在,我可就回不来了,”陇艮说。

“你不是第一个,”境初小声说。

颜毅问境初:“公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自己认为是在上升,实则是在下沉?而往下跳却又回到了天上?”

“我不敢确定,”境初说,“不过我岳父裴教授之前提出过一种理论。在高维与低维世界的破口处,可能产生各种时空颠倒和混乱。这种上下反转的现象,应当是重力场因为某种原因掉了个个儿。”

见颜毅一头雾水的样子,魅羽向他解释道:“就是两个道不同的世界相接的时候,其天地之气与阴阳变化产生了紊乱。”

一边说,一边琢磨,她能听到百石同老者二十多年前的对话,也是时空错乱的结果吗?

等陇艮和颜毅离去后,她冲境初说:“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不要做记录。”

“这,不符合规定。”

“这两件事里的信息是我用个人的能力获取的,同时牵扯到很多隐私。如果你非要记录,我就不说了。”

他合上笔记本。

魅羽先是复述了那一老一少的对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很大。显然,这段对话应当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年轻人就是百石,从异世来六道的目的是附体陌岩。那个老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你听到的都是真的,”境初说,“那么有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高维世界不如低维世界稳定。百石所在的世界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踏上了灭亡的道路。难道这才是他们针对我们的原因?”

“恐怕没这么简单,”她说,“附体陌岩,并来低维世界搞破坏,难道就能帮高维世界度过难关了吗?我总觉得这里有个关键的地方,我们一直都没捕捉到。还有最后百石提到的‘打去无所’,是什么意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魅羽又开始讲第二件事,“我找到你儿子的踪迹了。”

境初的样子像是被闪电击中了,呆呆地望着她。

“大概在我们到来前的一个时辰左右,有个樵夫见到个六七岁的小孩,在山脚下。我施法追踪了一下,发现孩子是被一艘船接走的。那艘船比我们这艘可要先进多了,船体光滑,线条优美。虽然是实体,看着却像半透明一样,能看到船另一侧的世界,而看不到船内部的境况。只一瞬便消失在西南方的空中。”

“被船接走的……”他皱着眉,“难道这孩子不是来自高维世界,而是六道中的某处?”

魅羽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我虽不敢说对六道中所有世界都了解,但以我的经历来判断,不可能来自于任何低于你们空处天的地方。连夭兹人也不具备这样的飞行技术。”

无瑟界天里的四个天界,已经是三界六道中最高阶的所在了。在空处天之上,又有识处天、无所有处天,和非想非非想天。倘若这孩子真的不是来自于异世,那应当就是这三个天界中的某个。

“可是,”境初站起身,困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不是来自异世,为何要在这里出现?是谁把他放在这里,又把他接走的?我本来以为,高维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拿他做诱饵逼我就范。可要是这样的话,为何赶在我们到来之前又把他接走呢?”

是啊,魅羽也想不通。如果不是她凑巧看到那个樵夫,境初就不可能知道那孩子今天在这里出现过。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

她又问:“之前你们同识处天打过一仗,后来和他们还有来往吗?和另外两个无瑟天界呢?”

他摇摇头。“这些年来,我们同识处天一直没有恢复邦交。当然民间一直都有些私人来往和小型的商业活动。我估计,识处天的发展不会和我们差太多。至于另两个天界,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没有联络过。谣传说,无所有处天至少比我们超前了一百年,而非想非非想天,已经到了不可用常理推测的地步。”

等等,无所有处天……之前百石说的“打去无所”,难道说的是要和无所有处天开战吗?

“要不然,”她说,“等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你和我去一趟无所有处天看看?如果飞不过去,用枯玉禅就行。”

“不急,”他上下扫了她一眼。“你看看你的样子,才重伤痊愈,现在又跟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样。鸟都没你飞得多,什么时候才肯找个窝安定下来?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呢。”

她拿手指拨弄着桌上的一根吸管。“曾孙不是已经有了吗?所以要跟你去找啊。”

他没有看她,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船外漆黑的天空。“想你找到的话,别人会送到你面前。不想你找到的话,世界之大又能去何处寻?我虽不知幕后人是谁,也能确定他没安好心。去之前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才不会自投罗网,处处为人所制。”

******

第二日凌晨,飞船在龙螈寺山脚下降落。盛夏的山林生意盎然,走在古树间碧坡上有种节日出游的喜悦。魅羽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泥土味与香火气,想着那年怀揣枯玉禅第一次上山的情景,眼眶里有点刺痛。

境初的四个属下将二人送出飞船后,问:“长官,何时来接你们?”

境初看了眼魅羽。

“一个月后吧,”她说。

四人点点头,转身要上船。

“哎等等!”境初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个月?需要这么久吗?”

“之前是谁老嫌我东奔西跑的?”魅羽单手掐腰说,“一个月就嫌长。涅道法王你见过的,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吗?整整一万年。”

境初的脸色像是被人骗走了一万块钱。

属下们也纷纷说道:“现在流行婚前蜜月,一个月刚好。”

“是了,听老板娘的就对了,”连陇艮都这么说。

境初一脸无奈地看着飞船离开。魅羽跟着领他进山,听他一边登山一边嘟囔:“婚前蜜月?蜜月有去寺庙的吗?”

蜜月?魅羽的嘴角泛起坏笑。不是你说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吗?这一个月,先好好准备你。

不过走了几步,就没心情幸灾乐祸了。先前在少光天皇宫,皇后说魅羽水性杨花,话虽伤人,她还可以置之不理。真正让她打怵的,是带境初回龙螈寺后,如何面对师兄们的目光。

进庙门后先带他去西院拜见景萧。不出所料,师兄们一听师娘带人回来了,都放下手头的事务赶过来。结果看到境初这个既不是娃娃、也完全没有和尚样的大男人之后,脸都黑了下来。默默无语地跟在二人身后,朝西院走去。

然而景萧的表现全然不同。魅羽带境初进了客厅后,从窗户里看到景萧正在院里喂几只野兔。野兔本是极为谨慎怕人的动物,许是日子久了,了解景萧的为人后,便把这里当粥厂了。二人进屋没多久,景萧的背影便一动不动。接着取出篮子里还剩下的两棵青菜,将篮子扔给兔子们,攥着青菜走了进来。

他进屋时,境初正站在一个破旧的书架前,凝神看一辆巴掌大的木制平板车。魅羽记起来,上次她带小川来的时候,景萧把屋里有的小玩意儿,什么木鱼啊,扇子啊之类的拿来给他玩,独独没有动这辆小车。不知道对这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来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还记得……”景萧话说了开头便打住,两只不大的眼睛望着境初,里面有亮光在颤动。

境初闻声转身,看到景萧后冲他合十行了个礼。“景长老好。冒昧前来,打扰长老清修了。”

景萧回过神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菜,放到身边的桌上。在脏布袍上擦了擦手,冲境初回礼。“施主不必客气,请坐。”

接着瞅了眼魅羽,又冲一旁坐在长椅上闷闷不乐的四个师侄孙训道:“客人来了也不上茶?做人都做不好,还做什么和尚?”

洛石、陆锦、何杨、卧空依次站起身,走了出去。因为没见到鹤琅,魅羽便问景萧:“长老,大师兄在老君那里,一直也没消息送回来吗?”

景萧坐下,耷拉着大眼皮,叹了口气。“半个月前他就回来了。整天一个人关在禅房里,谁也不理,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这样啊……魅羽心想,难道大师姐还真跟那个什么星君好上了?不过眼下不是讨论鹤琅的时候,先问景萧,可否让境初在这里住一个月。

“哦?”景萧不动声色地问境初,“施主对学佛修道有兴趣吗?”

“年轻时也没有很强烈的想法,”境初老实地回答,“大概是年龄大了,最近这些日子对终极问题开始有所考虑。不过也知道自己资质不行,能修到什么地步不敢强求。”

景萧点了点头。“四个魂的人,不修行有些可惜了。”

魅羽知道,景萧这么说便是同意亲自指导他,心里暗暗高兴。问:“我和鹤琅不在的这些日子,蓝菁寺和印光寺,有没有来找过麻烦?”

“珈宝两个月前圆寂了。那帮人目前正为蓝菁寺下任堪布一事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啊?”魅羽大吃一惊。

珈宝是喇嘛国当前唯一一个金刚上师。据说陌岩在转世前,修为离金刚上师就一线之隔。现在也不知哪位高僧有希望成为下一个。

“什么原因离世的?”魅羽问,“他之前身体看着不错啊。”

除了被她气病的那两次。

景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什么原因,就只能问他们自己了。”

魅羽想起曾在千面人的录像中见到梓溪的样子,该不会和那有关吧?“那长老认为,目前谁最有希望接管蓝菁寺?”

“珈宝走得突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些老人中有一半支持梓溪回蓝菁寺做堪布,也有不少认为梓溪这些年的业绩乏善可陈。”

说到这里睁大眼睛冲魅羽说:“他的挫败中有不少还是你跟肥果的功劳呢。”

魅羽尴尬地一笑。

“因此决定下月初在珈宝的徒子徒孙中进行选拔。我打算让鹤琅去试试。”

“啊?”魅羽张大了嘴巴。珈宝虽是鹤琅的授业恩师,但蓝菁寺毕竟是“敌人”啊。再说鹤琅走了,龙螈寺怎么办呢?

她疑惑地望着景萧,却听境初对她说:“能成的话最好。你在来时的路上和我说过,那两个寺历来和你们过不去,总得想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如果鹤琅成了六大寺的头领,那谁来做龙螈寺的堪布、龙螈寺有没有堪布,都不再是问题。”

境初这番话说完,景萧不置可否,但望向他的目光中百感交集。

Wednesday, February 10, 2021

第118章 水性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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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先前柔和轻松的音乐变为节奏鲜明的舞曲。众人纷纷离席,去大厅另一侧的舞池中跳舞。与境初及四公主同坐的那一家三口像逃难一般,顷刻就不见了人影。境初虽是留下来陪魅羽的,然而她无法讲话,就侧身同陇艮聊起公事来。

四公主在对面静静地坐着喝闷酒,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任身边的淼淼苦苦哀求,也不肯同他去跳舞。直到有个五六十岁的内阁大臣走到桌旁,躬身行礼,请四公主赏脸跳舞。四公主才面露微笑,亲切又矜持地答应了。随后满脸歉意地许诺淼淼,下首曲子一定和他跳,才袅袅婷婷地离开。

她走后,魅羽见淼淼从怀里掏出个黑色扁平的事物瞅了一眼,接着站起来走出了宴会厅。以魅羽对男人的直觉,她敢打赌他去的不是卫生间。于是暗用探视法跟踪淼淼,见他出了宴会厅后立刻加快了步伐,东拐西拐去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片刻后,一个打扮性感的年轻女子也在那里出现了。二人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又抱又亲,互相咬着耳朵说话。随后女人除下头上绑马尾的玫瑰色发圈,塞进淼淼手心。他匆忙收入怀中,赶在舞曲结束前溜回了宴会厅。

淼淼才在自己的位子里坐稳,面色红润、额头满是汗的四公主就回来了。先是一个劲儿地冲他柔声抱歉,淼淼则一脸委屈的样子。这时音乐声又响起,二人手牵手站起来,打算离开……

魅羽暗调天地之气,将淼淼怀里的发圈给拨了出来,掉到地上。

“你掉了什么了?”四公主低头看。

淼淼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谁知道……那、不是我的。哎哎,咱们快去跳舞吧!”

四公主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躬身要把东西捡起来看个究竟,被淼淼连拖带抱地弄去了舞池。

舞曲大概进行了一半的时候,军部有人来找境初,像是出了什么紧急事件。境初离去后,陇艮大概觉得和魅羽这么坐着有些尴尬,也支吾着离开了。随后魅羽就见淼淼匆匆忙忙往回赶,也不知在四公主那里编了个什么借口,反正肯定是回来处理那个发圈的。于是使了个摄心术,变成淼淼情人的样子。

淼淼俯身拾起发圈。这回也不敢揣进怀里了,转而塞入裤子口袋。一抬头看到桌对面的魅羽,大惊失色。“你你……唉!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先是紧张地四处看了看,随后走到魅羽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求求你,快点走吧!我保证明天抽空去找你。”

淼淼要把魅羽拖起来,魅羽使了劲力自然是纹丝不动。这时远远见境初回来了,即刻收了摄心术。

“喂!”境初冲淼淼喝道,“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快放手!”

“关你什么事?”淼淼瞪了境初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只手还在拉扯魅羽,但并未低头看她。

“关我什么事?你在骚扰我女友。”

这时周围已有不少人望过来。

“你女友?”淼淼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发什么神经啊这是?难不成你和她也有一腿吗?先来后到知道吗?我跟她一起都三年……”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四公主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先是抡起胳膊甩了他一耳光,又从桌上拿起杯红酒泼到他头上,转身大步走开。

“哎呀亲爱的你误会了!”淼淼松开魅羽跑着追了上去,“你听我解释——”

境初暼了眼那对远去的男女,冲一旁站着的侍者挥了下手,才坐回位子里。

“讨厌的人走了,咱们重新吃过。”

等食物再次摆上来,他却叹了口气,低声对魅羽说:“少光天出事了。”

******

第二日,境初又是天不亮就出门了。魅羽醒来后倒是好了很多,四肢慢慢听使唤了,虽然还不能自己起床下地去厕所。张口也能发声,继而说些简单的话。

然而少光天,少光天出什么事了呢?虽说那里已经没有她最亲近的人了,但皇室中还有陌岩的家人。她曾听特种部队的战友说起过,当年境初的前妻是从夜摩天的海底掉入高维世界的,后来在少光天一处山谷中被几个猎人发现。不幸的是,送回空处天时已经回天无力,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翼而飞。

联想到曜武智也是在夜摩天去的异世,也就是说,夜摩天应当有个入口。不过海底那么广阔,除非去过那里的人留下什么线索,这个入口是不可能被找到的。而艾祖既然在少光天被发现,那异世的出口所在处就有明确的地点。昨晚境初说少光天出事了,会不会就和这个出口有关呢?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陌岩是身上载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在少光天出生的。是因为百石要附体陌岩的缘故,敌人才把这个出口开在少光天的吗?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境初作为陌岩的一个分身,是否也早就被高维人盯上了?艾祖遇难究竟是巧合,还是因为她是境初的妻子?

一直等到半夜,才见疲惫不堪的境初回来。一问之下,果然,说是当年发现艾祖的那个山谷在一个月前整个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太子聂驭得知后率国师前往查看。国师将一法器扔入洞中,此法器在正常情况下总能被国师召回,却没有再出现。

因此国师认为这是一个“虚空洞”。不仅洞本身是虚空,任何掉进去的人或物都会化为乌有。更糟糕的是,这个洞似乎在缓慢变大。虽然一个月的时间内其边缘只推进了一丈多,可日积月累,对空处天的危害就无法估量了。聂驭知道那个山谷是境初前妻被找回的地方,于是上奏天庭,请天庭转告空处天。

国师……魅羽想起上次见到国师时,他为她和陌岩、鹤琅施了借身术,让他三人变成一对地主夫妇带着个吃货儿子。国师还说过,他其实不是道家的。莫非他竟是和尚装扮的道士?

“你在这里继续休养,”境初说,“我带陇艮去少光天看看。”

“我,”她费力地说,“同去。”

境初虽已开始修行,但终究是大凡人一个。在天庭里别人会顾忌他是空处天的代表,不敢动他,去到外面可就难说了。上次魅羽同千面人交手时,还得预先给他摆个阵。陇艮虽有一身本事,万一敌人多过一个,谁来保护境初呢?

“你大病初愈还是老实待着吧。我就是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多带几个人,全副武装便是了。”

说完,他将她的床放平,熄了灯,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魅羽在漆黑中眯起了眼睛。可以肯定,这次的事不只是多了个怪洞那么简单。境初有事瞒着她,还是与他个人有关的。昨晚从宴会回来后他就有些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夜里睡在她旁边时,有两次从噩梦中惊醒。

不行,她得跟去看看。除了确保他的安全,也正好带他回龙螈寺一趟,再去天庭接小川。小川人不大脾气可不小。当时她事出紧急不辞而别,小川肯定被气坏了。

******

第二天一早,境初里里外外忙着准备出行。魅羽睡醒后其实已能随便走动,说话也没问题了。只不过怕引起他警惕便没有下床,看着同昨日没啥两样。

境初临行前来她房间道别,随后便上了一辆车,走了。她知道在随行人员中有府上的一个厨娘,她和拿行李的男仆应当是坐第二辆车离开。魅羽命人将她叫进屋,说是要嘱咐一下公爵路上的饮食问题。

待厨娘开门进屋,躲在门后的魅羽就点了她的睡穴。再同她调换了衣服,将她放到床上,盖被子躺好。照理说,魅羽使用摄心术时并不需要穿对方的衣服。不过境初这人心细,上次在前庭地能通过影子识破她。现下她和厨娘个头身材都相仿,再换上厨娘的衣服,就万无一失了。

车开到特种部队总部后,一行人同几个特种兵一起上了飞船。空处天和少光天没有通道连接,需要先绕道至天庭附近,也就是进入六道的中心地带,再转去少光天。

起飞后,魅羽便开始在厨房里装模作样地忙活。要说她这个上天入地、学贯古今、刀枪棍棒歌舞样样在行的女子,最大的短板可能就是厨艺了。长这么大,无论是在鹤虚山、龙螈寺、修罗军,还是天庭,这些个地方都用不着她亲自下厨。而厨艺这东西,单靠天分是没办法弥补的。

此刻境初正和四个属下们在会议室开会,她要做的是给每人准备一份茶,一份咖啡。茶还好说,咖啡她来空处天后也喝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别人调好了端上来的,该放多少糖多少奶精全然没数。只能先做好一份,自己尝尝,再添添减减。

盘子上摆满十个杯子,打算离开厨房了,又想起陇艮向来只喝奶和水,就多倒了杯奶加上。来到会议室,挨个儿走到每人面前,让他们自己拿。平日相熟的这帮人见到她都没啥反应,看来摄心术是奏效的。

“哎,居然有鲜奶!”陇艮喜笑颜开。

到了境初那里,他没有伸手。“哪杯是我的?”

“随便。”

“随便?我只喝无糖咖啡,你不知道吗?”

无糖咖啡?魅羽还是第一次听说。咖啡要是不加糖不是和草药一样苦吗?难以理解。

“知道,”她厚着脸皮说,“偶尔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他吃惊地瞪眼望着她。不过大概是顾忌有下属在场,不好发火,就拿了杯茶了事。

魅羽上完饮料,回厨房松了口气。然而麻烦还未结束——现在又得准备午饭了。虽然不用开火,只是把面包火腿等拼在一起,也够她费神的了。正笨手笨脚地凭记忆做着,境初走了进来,在窗边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我现在就很饿,有东西吃吗?”

很饿……魅羽的眼睛在面前的一大堆食物里搜索了一下。挑了个同西瓜一般大小的面包,摆到盘子上,走过去搁到他面前。“先垫垫。”

回去继续准备食物,灵识中见他呆呆地盯着面包。她想笑,但心知这顿午饭又会被她搞砸,就笑不出来了。

“没有热的吗?”他问。接着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知道我属下喝什么,却不知道我喝什么。”

毛病!她走过去,将面包取回来,放到切菜板上。然后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把手放在面包上用了点儿内力——一股烘焙粮食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再将面包装盘,端回去给他。“喏,热的来了。”

他瞅了眼冒着热气的面包。“吃了,不会受内伤吧?”

她白了他一眼,收了摄心术,回去继续准备食物。

“你说你扮谁来不好,非要扮厨娘?现在我们一船人吃饭怎么办?”

言毕,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行了行了,让开吧,我来。”

******

众人饭后,二人坐在窗边一张长椅上。境初取出一张人像给她看,是个六七岁小男孩的头像。虽然是画的,也可以看出和境初长得十分相似。

“怪洞出现后,”他说,“聂驭派人在附近的村民中调查。有不少人说,山谷这些年来一直有局部坍塌。更奇怪的是,最近两年常有人在附近看到一个陌生的小孩,自己转来转去,神出鬼没。别人一叫他,就不见了。”

“你儿子?”魅羽问。看来艾祖肚子里的孩子竟活下来了。

“应该是吧,”他为难地说,“不敢给你知道。因为没有女人愿意做人后妈的,怕把你吓跑了。”

魅羽倒并不介意做人后妈。对她来说,谁惹她不高兴了就揍谁一顿,不管男女老少、长幼尊卑。况且她自己不也有小川吗?但境初这个儿子却着实让人担忧。她不知道高维人把这个小孩偷走、养大,又偷偷摸摸放回来是什么目的,但多半没安好心。

想起第一次见境初,是在天墉城那家饭馆里。那时他只是个坐在角落里默默看书的陌生人。现在他成了漩涡的中心,虽是被迫卷进去的,却正在慢慢掌握着主动,成为六道对付高维人的核心人物。结果横里多了这么个儿子出来,又是敌人养大的,他的决策难免不受影响。

但转念一想,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她刚认识陌岩时就知道他有个不好的命格,用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厄运的发生。然而就在她认为找寻陌岩转世无果的时候,境初就突然出现了。

阎王曾对她说过,六道运行的规则便是因果报应。这个小孩既是境初的子嗣,那么迟早会在他生命里出现,躲是躲不过的。何必担惊受怕地去过每一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张图其他人都看过了吗?”她问,“待会儿让大家一起去附近找找。见到聂驭也可以请他派人在那里守候一段日子,顺便监视怪洞的情况。”

他侧身望了她一会儿,像是要说什么又放弃了。转而问她:“说起聂驭和那个五天主会议,当时我见他管你叫皇嫂。你同那个陌岩佛陀还是百石长老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魅羽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件事境初应当已猜到了一些始末,王母可能也和他提过。但她知道,终有一天还是得由她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如果她确实打定主意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话。

于是就将自己怀揣枯玉禅扮作肥果去龙螈寺,拜在陌岩门下追查殁天枢的下落,他又是如何被百石所害并顶替,甚至连收养小川这些经过都如实告知。

“原来是这样,”境初听完后,考虑了好一会儿。“怪不得你那么恨百石。需要现在就把他除掉吗?”

魅羽吃了一惊,扭头看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我倒还没……”

百石是杀害陌岩的凶手,可以说是亲手葬送她终生幸福的那个人,她自然是恨他恨到骨子里。然而在经历了最近的千面人事件后,她也意识到百石对她一直都算手下留情了,虽然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目的。

“怎么了?”境初淡淡地说,“他既然是异世派来搞破坏的,还欠下人命,那他同千面人就是一样的。我知道他的修为很是了得,但仔细筹划一下还是办得到的。研究中心这件事已经让军部重视起来,知道不是小打小闹。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资源。”

魅羽想起自己同陌岩前往梅魍谷那次,在渡船上遇到刺杀他俩的那个船家。当时陌岩骂她妇人之仁,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吧?道理谁都明白,但在对敌时要做到杀伐决断并非易事。

“我还有一些疑问,希望能从百石那里得到解答,”她支吾地说。

他不置可否。二人沉默了会儿,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

“去完少光天,同我回趟龙螈寺吧,”她说,“之前你给我看的千面人的录像,当中有副面孔是隔壁一间寺庙的住持。”

“什么?有你认识的人?”他站了起来,在船舱里来回走了几步。“我之前也在考虑,为何高维人的面容会和我们如此相似?这是怎么回事?”

“去完龙螈寺再和我去天庭接小川。”

“说起龙螈寺,你真的做过男人?”他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她,“从里到外、如假包换的男人?”

她点点头,“还很肥。”

“那上厕所呢?洗、洗澡呢?”

她皱眉望着他。“怎么了,有问题吗?”

陌岩还做过女人呢,人家也没叽歪。

“没有没有,”他看似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接着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若是有天你找到陌岩的转世,会不会把我扔了?”

魅羽叹了口气。之前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独独没有告知境初他自己的身份——先是陌岩佛陀的分身,最近又接收了他转世的两个魂。她知道境初虽然待人谦和,内里实是个高傲的人,这点同陌岩一样。如果给他认定她是为寻找转世的爱人才同他在一起的,会是个什么反应?都不好说。

总之,虽然她和境初在外人眼里也许就快步入婚姻殿堂了,她却深知他们的感情还远没到能经得住考验的地步。所以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时候,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我不会因为谁的转世而离开你,”这句是实话。“不过你若是再像前几天那么欺负我,那就难说了。”

“我几时欺负你了?”他含糊地说,“谁欺负得了你啊?”

******

少光天的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吹个不停。

魅羽这是第三次来少光天皇宫。第一次是应聂驭之邀,帮他准备皇子殿试,发现竞争皇位的对手是自己的师父兼情郎。第二次来时,陌岩和皇祖母刚刚离世。她曾跪在祖母灵堂前许诺,一定要找到转世的“娃娃”,将他带回来在她灵前磕头。

而这次在来的路上,她本以为少光天出了那么诡异的事,定会皇宫上下一片凝重。不料原来聂驭刚同坦芸大婚不久,到处还能见到喜庆的痕迹。

聂驭也是一如既往地风神朗俊,只不过在新婚期,衣着一改平日的严肃,杏黄色的长袍上戴着不少金玉配饰。国师则依然穿着那套紫色道袍。在他第一眼看到境初的时候,魅羽注意到他眼中有道精光划过,其后便一切如常了。

关于陌岩被百石所害的事,聂驭肯定一早告诉国师了。莫非他竟看出了境初同陌岩的关系?

四人相互行过礼后,在太子专门接待外宾的房间里坐下。聂驭待客的一贯风格是极少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概述了一下那个“虚空洞”的情况,并问境初有何看法。

“里面不可能是虚空,”境初的眼睛望着前方的空气,一边思索一边说,“我是说真空。那样的话附近的空气会从洞中迅速逃逸,就像每次高维人来我们这里都会造成低气压一样。”

魅羽记起在天庭的龙婴湖上同辕德和嘉妍夫妇讨论过,如何通过加多一个维度,让一捧水在低维空间上变少。在高维和低维世界的接口处,必然会产生低维物质向高维扩散的现象。然而现在境初说不是虚空,那会是种什么情况呢?

“不知公爵有何高见?”聂驭问。

“现在还不好说。关于高维世界强行打通与低维世界的通道可能产生的后果,我们空处天的学者有几种假设,目前还没有定论。”

这时听国师说:“我不懂什么高维低维,我只知道逆天行事极易产生严重的后果。例如修习法术,对老天赐予凡人的能力是种超越。修行者要想逆天改命同时无害自身,其坐姿、言行、动念、取舍,都须符合天地生息、阴阳五行等自然规律。这也是为什么修习邪术固然可以迅速获得神通,对性与命的危害确是不可估量的。”

国师的一番话,基本上验证了魅羽早些日子提出来的假设——修习法术是低维生物获取高维能力的一种方式。

“原来如此,”境初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之前高维人出现在我们空处天的时候,其位置和次序都符合道家的阵法。这是因为阵法本身是依照自然规律而创造出来的吗?”

“居然有这种事?”国师露出吃惊的神色。“看来敌人对这种危害十分清楚。那他们若干年前在我们少光天强行打开这个通道,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了。”

因为他们找到下凡的陌岩了,魅羽心道。百石曾对她坦言过,无论少光天皇宫还是龙螈寺,都不是容易附体的地方。所以当他一得知六岁的陌岩要去龙螈寺出家的消息,就强行开了个出口,赶在陌岩出家的路上附了他的体。至于这个出口后来如何将艾祖吐了出来,是高维人放她回来的,还是她与同伴逃出来的,就不清楚了。

******

一时诸人无语。最后是聂驭打破了沉默。“我也不耽搁二位查案了,带路的人已在外间等候。二位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和我提。这次我们少光天出了麻烦,却要劳烦公爵专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魅羽知道,作为统治者,聂驭并不需要通晓一切事理。聂驭的特长是识人用人,遇到不懂的事情绝不会盲目自大。比如当年贵为皇子,为了赢得殿试却能果断地拜魅羽一个平民女子为师。

境初说:“殿下客气了。既是六道共同的敌人,你我不分彼此。我今日也只是粗略去看一下,改日也许会再带专家前来。多谢殿下鼎力相助。”

魅羽冲聂驭说:“我想去皇祖母的牌位前磕个头,行吗?”

聂驭自然是没有意见。魅羽境初于是同国师道别,就同聂驭一道来到祠堂。刚巧碰见皇后娘娘从里面出来。皇后应当也是才祭拜完皇祖母,由宫女搀扶着,一脸哀戚的神色。不过容貌同一两年前比没什么变化,还是如水仙一般娇嫩。

聂驭叫了声“母后”,魅羽同境初也躬身行礼。皇后客气地请二人免礼,眼睛却在魅羽和境初之间看了几轮,笑容中泛起嘲讽之意。

聂驭请二位客人自行入内,自己等在门外。魅羽同境初走进祠堂后,能远远听到皇后在门口对儿子说:“看,还好我当年不让你娶她吧?水性杨花。”

魅羽加快步伐,来到太后灵牌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在心中默念:“祖母,我算是把您的宝宝带回来了,他就在我身后。虽然还差一个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希望您的在天之灵能稍感慰藉。”

起身,准备离去了,却见境初走上前来。“我……不如也磕个头吧。”

“你?”她诧异地望着他,“为啥?”

“不为啥,”他耸耸肩,“人家毕竟是长辈,磕个头也算是种礼貌吧。”


 

Friday, February 5, 2021

第117章 高位瘫痪

 

 

魅羽就这样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歇了三天。这期间她可以被支撑着坐起来,能吞咽东西了,就是四肢还是酸软无力,也说不了话。听大夫说,是碰到了脑袋上管说话的某处,休息一些时日就会一切正常了。

这几天境初一直早出晚归,不是去军部开会就是同内阁大臣协商。之前的事件中死了三个平民和两个特种兵,伤了六十多人,震惊了整个空处天。民众在惊恐之余,对特种部队的未雨绸缪和随机应变也给予了一定的赞扬。魅羽和陇艮分别记一等功和二等功,境初也在不到一个月的间隔内又一次占据了媒体头条。

公爵府门口一开始自然是白天黑夜挤满了记者。有的问现在距离空处天被千面魔王统治还剩多少时间。有的问魅羽既然高位瘫痪了,会不会考虑试管婴儿。境初出不去门,忍无可忍,一个电话打去军部。一刻钟后驶来两辆军车,跳出个上半身挂满勋章的大胡子少将,咆哮着以“妨碍国家安全”的罪名把记者们吓唬了一通,才落得清净。

第四天下午,境初早早回来了。并非无事可做,而是再过一天就是皇帝的寿宴,他原本计划要把魅羽带去的。看她现在这副样子,理应让她继续躺在家里休息,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这种宴席上被带去的女眷,不是妻室也是关系很密切的女伴了。他宁可自己不去,也不想再被大家当做孤身一人,虽然之前的七八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晚饭时分,境初让人把自己那份饭菜也端到病房来,与魅羽在病床上架着的小桌上同吃。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人,”他喂了她一口汤,说。桌上的这壶汤还是祖母在家做好后让仆人开车送过来的。

“让你坐着轮椅去,全程不能说话、不能跳舞,自然是委屈你了。不过这次陛下承诺,会在宴会上亲自给你和陇艮颁发奖章,这可是罕有的荣耀。不去看看,会不会遗憾呢?”

她眨着眼睛望着他。

“要不这样,你要是想去,就眨两下眼睛,不想去就闭上眼,”说完,他期待地望着她的脸。

她眨了两下眼,没有闭眼。

他笑了。“那太好了,刚巧这几天我有个堂妹在祖母家做客,明天上午我叫她来帮你装扮一下。我这个堂妹读书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倒是在行。”

一碗汤喝光后,境初又盛了一碗,这次魅羽却不再张口。

“我知道你平日喝这么多就饱了。不过目前正在休养阶段,过一段日子搞不好还要生孩子,嘿嘿。是不是应当提前储备一下?”

他把勺子靠近她嘴边,她没张口。二人僵持了一会儿。

“老七乖。”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她就听话地张开嘴,把汤喝了。

******

饭后,仆人来把杯盘撤走。境初见时间尚早,就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取了过来,摆到她面前。

“之前差点忘了,千面人出现的时候我的衣服上是装着高清摄像的。你不是说想把高维生物的多面记录下来吗?刚好你那时候还在剧场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一边放给她看,一边在琢磨另一个问题。其实这个疑问他在多维生物刚出现的时候就有了,不过那时候无暇多想。那就是,为什么高维生物和高维人的每一副面孔,同六道这个低维世界中的差不了多少呢?

境初在六道中去过的地方不算多,但可以明确的是,各个天界乃至人鬼道中,“人”的样子都是大同小异的。从进化的角度来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所有生命起源于六道中的同一个地方,之后慢慢迁移至其他世界。

第二种可能是,早在六道产生之前,里面的人和生物就已经在别处存在了,他们是后来被“放”进去的。按照佛经里的说法,众生在无始劫前本来是佛。后来因为迷失自性,“以假为真”,才堕入轮回。也就是说,佛经里认可的是第二种可能。

那么高维生物呢?不同维度里的生物,还有可能是同源的吗?可惜魅羽眼下无法和人交流,他很想听听她的看法。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儿,低头去看她。哎呀!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面色苍白,眼神中满是恐惧。不应该啊,之前她和千面人交手的时候可是一点惧意也没有,最后不还是她把他打跑的吗?难道在这些不同的面孔中,她看出了什么诡异的地方?

他把笔记本合上,收走。“你没事吧?怪我,目前你应当专心休养,别想那么多。等你好了我们再讨论。”

他把床放平,让她躺好,盖上被子。审视了一下床的大小,又躬下身,冲她低声说:“你现在也不用绑绷带插管了,不如今晚我在你旁边挤一挤如何?这样也好照顾你。同意的话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的话就打套拳。”

她盯着他,没有眨眼。

“你想啊,万一害怕了呢?做噩梦了呢?半夜想叫人又叫不出声。”

这时见她平躺着的身躯向空中浮了起来,离床有好几寸高。

他傻眼了。“不是真的要起来打套拳吧?”

她停在空中,像是考虑了一下,又慢慢落回床上。

“好险,”他舒了口气,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

“下次把选项改为唱歌。”

******

第二天上午,境初的堂妹昭禾带着两个女仆赶来。昭禾比魅羽还小一两岁的样子,小嘴总是有意无意地嘟着,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皮肤白皙,像只小白兔。天热,穿着件吊带连衣裙,肩上不知为何露出好多条带带。

“姐姐放心,都交给我了,”她冲躺在床上的魅羽说,“一定把你打扮成境初哥哥喜欢的样子。”

昭禾看完魅羽的身高胖瘦就离开了,估计是去买衣服。到了午后才回来,跟在身后的两个女仆大包小包地提着很多袋子。魅羽被移到轮椅上推出病房,乘电梯下到一楼,来到一间专门供女眷们参加舞会前换衣服、梳妆打扮的房间里。屋里除了各种美妆用具,还挂着些女人常用的披肩、配饰、舞会面具等。

在一面大镜子前坐好后,昭禾指挥着女仆给魅羽脱掉睡衣,随后给她套上一件酒红色晚礼服裙。上身紧凑华丽,上有古铜色钉珠和深红色蕾丝花式。下摆很大,由三层长短不一的红纱裙组成。

穿好后,昭禾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起先境初哥哥吩咐要买红色,我还有些犹豫。这个颜色、这个款式,可不是谁都能撑得起的。姐姐你穿着还真是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呢。”

套上鞋子,又戴上耳环,两个女仆便开始给魅羽做头发——挽了一个花式发髻在头顶,插上几根珠簪。再等化好妆,离出发时间已经近了。三个女人围着她啧啧称赞了一会儿,还一起拍了照,就出去了。

魅羽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审视着对面镜中的自己。虽然她很少做华贵装扮,但目前的样子也似乎没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应当不会亚于今晚一同出场的其他女人吧?假如魅羽是个单纯善良的女人,也许就会心满意足地等着出发了。然而她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来想去,是昭禾刚见面时说的那句话——把你打扮成境初哥哥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不是“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这几天终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她已用探视法把公爵府里的房间挨个儿巡视了一遍。一楼角落里有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堆放东西的,有很多箱子,有梳妆台,有巨大的油彩画。当她看清当中的一幅上画着境初和一个女人后,就把神识退了出来。

那是他用来存放艾祖遗物的房间,她认为自己不该多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的心里不也一直保留着陌岩的回忆吗?即便境初是他的转世,还是有所区别的。然而此刻,权衡利弊之下她认为应当再进去看一看。于是双目微闭,将神识慢慢延伸至角落那间屋子。当她再次看到那副油画,第一反应是——那时候的境初多么年轻啊!

接着看他身边的前妻。果然,艾祖身上穿的晚礼服虽然颜色是白色,质地也有所不同,可样式同魅羽此刻所穿的红色礼服几乎一模一样。头上的发髻也如出一辙。

魅羽呼了口气,睁开眼睛。境初和艾祖在一起的时候,昭禾应该还是个小女孩。为何要照着艾祖的样子来装扮她,是善意还是恶意?也许昭禾认为这样做会让境初更欢喜,还是故意要勾起他对前妻的思念?当然,也不排除就是巧合。

无论原因是什么,眼下无暇多想,当务之急得改变这套装扮。对,在没有人帮忙,而自己连手指头都无法动一动的情况下,给自己变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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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二十来分钟了。首先将旁边一张桌子上用来卷发的电热棒插上电,预热。之前在天庭的时候,魅羽已经能调动天地之气来操控酒壶。对准插座的难度要大些,不过还是可行的。

既然是专门用作穿戴的房间,屋里自然少不了剪刀。她将剪刀慢慢调来腿边后,又犹豫了。假如就是将裙摆直直地剪短一些,以自己目前的控制水平,很难剪齐整,那样就很丑了。想了想,好像在购物中心里见过一种时髦的款式,下摆边缘很尖很碎,参差不齐,跟乞丐身上穿的破烂一样。

打定主意,她就将身体向上浮起,离开轮椅两尺左右。先用剪刀将裙摆沿着膝盖剪短,然后刀尖冲上,一下又一下地将裙边打碎。由于裙摆有三层,剪起来颇为费力。但剪完之后的效果却很好,三层叠加让这种零碎感显得更加错落有致了。

处理完裙摆,现在轮到上半身。上衣包括袖子都是紧身的,用剪刀容易伤到自己。想了想,不是只能“减”,还可以“加”。一旁的桌子上有个银色大圆盘,里面堆着些零散的首饰。估计都不怎么值钱,是给前来做客的女眷们临时搭配用的。

魅羽从中挑了件很长的珠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虽然只是多了件首饰,整个上身的格调却不一样了。再配上有短碎边缘的蓬松热裙,顷刻由高贵公主变身为性感小猫。

现在就剩头发了,估计电热棒已经加热得差不多了。先从桌上取了把细长的梳子,用尖尖的梳子柄将头顶的发髻挑散,使长发全部披散下来。接着又一次离开轮椅,在空中转了半圈,头下脚上停住,使发梢刚好触到地面。然后将电棒移过来,夹住一束头发的末梢向上卷起。卷到头顶时,停一会儿,散开,再换一束头发。等满头直发都变成大波浪后,重回轮椅上坐好。才喘了口气,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灵识中见境初走了进来,步伐显得有些沉重。进屋后转身将门关好,却没有立即走过来,手依旧搁在门把手上。魅羽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昭禾给他看过照片了。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他终于离开门口,朝她走过来。“你别怪昭禾,她是好心。她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宁可做自己而不被任何人喜欢,也不会为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眼睛望望她,又望望满地的碎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如何做到的?”

他绕着她走了一圈。又揪起她的一缕卷发,上面应当还留着电热棒的余温。

“不可思议,”他望着她的表情中有赞叹,有无奈,还有一点沉醉。

“真是每天都让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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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在布伦堡的北面。如果再往北行半天的路程,就到了空处天目前最大的沙漠。为何要把首府建在沙漠旁边?这个魅羽倒是在书上读到过。

据说空处天在没发展起来的时候,被沙漠占据了大片的面积。后来在无数代人的辛勤努力下,沙漠逐渐缩小,绿地被不断扩大。将皇宫建在此处是为了提醒统治者们,要牢记祖辈的艰辛,不可稍有懈怠。

皇宫是城堡式建筑。窗户不大,石墙的色调是如沙漠一般的暗黄色,看着很坚固。内部的布置倒是较为现代,各种富丽的、优雅的、隐蔽的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到了。人工喷水装置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态出现在四处。地板是光滑的褐色条纹石砖,轮椅行驶在上面毫不费力。

宴会厅的外面是间狭长的前厅,客人们在前厅里排着长队,挨个入内。每个人在进去的那一刻,都会有个洪亮的声音向众人宣告来人的身份。境初推着魅羽排在队伍里,身后站着陇艮。一同前来的两个女仆和三个男仆远远站在大厅一侧,随时听候吩咐。

排队时,魅羽想起昨晚境初给她看的千面人的录像。当时她之所以惊恐万分,是因为她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她的老对头,印光寺堪布——梓溪!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这个千面人的每一副面孔,都是六道中真实存在的人吗?千面人是真的和梓溪有关系,还是说只是用了他的样貌?

本来她已经下了决心,这次在空处天待久一些。现在看来,等病一好就得回龙螈寺看看。鹤琅如果还在太上老君那里,不回去一趟她不放心。况且她也很想念小川。只不过她也感觉得到,境初这次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在三人进入宴会厅之前,境初躬身在她腰边闻了闻,又站直身。

“好像还行。”

魅羽知道他是在查看自己是否需要换纸尿布,双颊一红。却听陇艮在背后问:“长官,什么还行?”

境初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个愣头青,今晚的宴席上少说话。”

当三人的名号被念到时,已经坐满大半的宴会厅中一阵窃窃私语声,也不知是在议论最近的千面人事件,还是魅羽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外天来客。

宴会厅分两部分。一半空着,头顶有各色彩灯,靠墙的一侧有乐队在等候,像是个舞池。另一半摆了五十来张八人座的圆形餐桌。

魅羽被境初推着,跟在侍者身后来到指定的座位。凡是与皇室家族沾亲带故的坐上首的六桌。境初三人本应同下方的内阁大臣及爵位世袭的家族们同坐,由于刚刚立功的缘故,被破格安置在皇亲国戚里。

此刻桌边已经坐了五人。境初同他们自然一早就相识,不过因为有魅羽和陇艮两个生人,众人还是都自我介绍了一下。

先是一家三口,夫妇四五十岁的样子,带着刚成年的儿子,是皇后娘家那边的人。

另两人的情况可以说同魅羽境初这对爱侣是反着的——女人和境初年纪相仿,别人都称她作“四公主”。应当便是皇帝的四女儿,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四公主身材壮实,眉毛浓密,有种豪放大气的美。神色冷峻,除了对她身边的男人,同其他人招呼时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则比魅羽大不了多少,也不知是她丈夫还是男友,只听她亲昵地叫他“淼淼”。这个淼淼是个阴柔型的帅哥,嘴唇薄而粉嫩,眼睛不大但很迷人,时刻关注着四公主有何需求。当魅羽得知此人竟是已退休的前国防部长虞将军的孙子时,真是大跌眼镜。

宴席开始后,众人都起立给皇帝祝酒,只有魅羽依旧坐着。粗粗地瞅了一眼皇帝,是个六十岁左右、皮肤晒得黝黑泛红的男子,一看就喜欢户外运动。喝过一轮酒后,皇帝亲自表彰了特种部队在这次行动中的英勇和智慧,并给陇艮颁发了二等功奖章。魅羽因为行动不便,由境初代她将一等功的奖章领了回来。

颁奖完毕,众人都准备动筷了,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陛下,老臣有一事不解。”

客人们齐齐转身,循声望去。

“虞将军有何事?请讲,”皇帝立刻站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尊敬。

魅羽一听是淼淼的爷爷,定睛望去。见一个满头银白,至少八十多岁的削瘦老头离开座位,站到一旁的空地上。

“我们空处天养了那么多年的军队,不就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吗?依我看,这件事就直接交给军部来处理就好了,还搞什么特种部队?甭管敌人有多厉害,他们来一个,我们上一百个,还愁治不住他们?”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就一片议论声。有赞同的,也有不以为然的。

皇帝望了望虞将军,又望向境初这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特种部队同军部原本就是一家,不分彼此。这次的行动,军部有一个营也是参与了的。只不过境初公爵多年来追踪高维人,对他们的行为习性更为了解,算是军部指派的一个代表而已。”

皇帝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魅羽暗暗钦佩。这么一来,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宴席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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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轻松柔和的音乐中,众人开始用餐,四处响起杯盘叮当声和低语声。境初一边给魅羽喂饭,一边同那一家三口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陇艮虽然瘦,但胃口很大,眨眼间便把面前的碟子打扫干净了。

只见四公主砰地一声放下碗筷,满脸不悦地娇声说道:“人家有的喂,我也要喂……”

“早说啊!”淼淼的神色又是宠爱又是埋怨,“一早就想喂你了,还怕你不乐意呢。”

魅羽差点把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

淼淼拿刀叉切了块糕,送到公主嘴边。

陇艮在一旁看得乐了。“别人瘫痪,你也瘫痪啊?”

四公主和淼淼同时斜了他一眼。淼淼又拿勺子舀起一口汤,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再送到四公主面前。

“汤早凉了,再吹就好拉肚子了,”陇艮说。

淼淼没理他,低声嘀咕了一句,继续喂饭。不料没吃几口,四公主就说饱了。

陇艮又忍不住了。“公主看着比我还壮,怎么可能只吃那么点儿?”

“我壮?”四公主大声说,杏眼圆睁。

“你眼神儿不好吧?”淼淼翻着白眼儿说,“那叫壮吗?身材火辣,前凸后翘,比那些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好看多了。”

陇艮还待争辩,境初冲他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吃你的饭,少管闲事。”刚好这时有新菜上来,陇艮便埋头吭哧起来,不再看其他人。

四公主有火没处发,瞅了眼境初和魅羽,阴阳怪气地说:“这男人啊,都是一个德行。当年要娶艾祖的时候闹得轰轰烈烈,好像全首府的名门闺秀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平民女子似的。现在有了新欢,不也就那么回事儿嘛。说好的用情专一、至死不渝呢?”

“哎哎哎,”淼淼故作生气又深情脉脉地看着她说,“你可以评论男人,但请不要把我包括在内。虽然大部分男人都有花心的毛病,我可是不在此列。”

的确不该包括你,魅羽心道,你这幅样子也算个男人?

又见淼淼望向境初,“公爵,我听说建你那个什么部队,陛下同军部前前后后已经砸进去十几个亿了。就弄了这么个破玩意儿出来?几只章鱼都对付不了,还能干啥?该不是把钱都收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吧?你这种人呐,怪不得公主当年看不上你。”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几桌人连同皇帝应当都听到了。

魅羽琢磨了下他最后那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四公主和境初年龄相仿,年轻时多半已芳心暗许,并期望他也会对自己有意。结果境初娶了前妻一个平民女子,让她恼羞成怒。这件事淼淼同他爷爷应当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针对境初。

再看境初,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那俩人。把魅羽喂饱后,就沉着脸自己吃起来。这份隐忍魅羽固然暗暗佩服,但终究有些不忿。以她的伶牙俐齿和得理不饶人,换做平日早把对面那俩猪头骂得不成人形了。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动,该怎么教训一下二人解解恨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