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9,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9章 半瓶子酱油

 邵艾被录取的药学系全称为“药学、生理学和生物物理系”,位于波士顿大学医学院。医学院离主校区四公里远,附近适合普通留学生居住的公寓不多,还好邵艾并非来自普通家庭。早在七月份,父亲已拖熟人在医学院步行范围内的公寓楼租了个两卧两浴的套间,月租3500美金,衣柜、洗碗机、微波炉,连不锈钢餐具都给提供。

为何要两室一厅?因为邵艾母亲打算寒假时过来住一个月。当然邵艾自己也存了想法,方熠预订的公寓在麻省理工旁边、查尔斯河北面,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会考虑搬过来与她同住。谁料想最终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

替邵艾找房子的熟人是波士顿儿童医院的女员工,丈夫在国内时曾在邵氏药业任过职。夫妻俩比邵艾大十来岁,孩子又小,估计平日也没时间走动。于是父亲又联系上老家江苏新垛镇的一个朋友,那人有个外甥女叫姜玲,在东北大学念硕士。姜玲老公在麻省理工读了好几年博士了,俩人都靠奖学金过活,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去年初生孩子后没钱送全托幼儿园,暂时由公婆来美照顾。

“哎——邵艾你说你,来就来,干嘛还拿东西?”姜玲开门将邵艾让进屋里时,说道。

邵艾安顿下来后的那个周六,带上给姜玲买的一套雅诗兰黛护肤品和给宝宝买的衣服,来到一座私人出租的老旧townhouse。一楼和地下室住着别的租客,姜玲家在二楼,号称两室一厅,其实是一室一厅外加一间阁楼。阁楼里能放进张双人床,只是屋顶是倾斜的,人站在地上不能直腰。

屋里没啥家具却四处堆满杂物,包括成箱的婴儿尿布,邵艾猜想那是因为储藏室不够地方。曾听父母说起过,好公寓的判断标准之一是多储藏室、大衣帽间这些隐形设施。把不想摆出来的东西都藏起来,家里才能保持整洁。

姜玲比邵艾大四岁,是那种身上看不见肉、皮肤也较干的骨感女人。头发黑亮但怎么梳也不熨帖,用皮筋扎成马尾后还在发梢鬓角处扎煞着。作为全职工作的幼儿母亲没时间讲究穿戴,站在柔顺披肩发和及膝格子裙的邵艾身旁像是两代人。

邵艾进门时姜玲还差两个菜没做完,请她在客厅沙发上稍坐。

“唉,王启他们导师变态的,”姜玲返回厨房前简要介绍道,“周六也逼学生做动物实验,他得再过会儿才能到家。我婆婆那什么、上周回国了,家里有位长辈身体不好。现在就公公在,白天帮着看下小孩。还好这儿离我学校近,中午都是我买好饭送回来。”

邵艾没来波士顿前听人说过,东北大学在华人圈里又叫“F2大学”,因为前来就读的好多是哈佛、麻省理工的学生家属,拿F2陪读签证来的美国,也不知姜玲是不是这种情况。这些家属们学习也不错,但不是谁都能进那几所顶尖牛校。相比之下东北大学的入学门槛低许多,排名也在全美50上下,算好学校了。

当下独自在客厅里静候。公公和孙子原本在里面一间屋里待着,没过多久宝宝忽然抓着只小玩具汽车摇摇晃晃地跑出来,见到邵艾时瞪大眼睛怔住了,抬起一只胳膊指着她,满嘴口水地叫了声:“娃娃!”随后趴到客厅地板上玩汽车。

一岁半……邵艾望着憨态可掬的宝宝在心里计算着,也就是说姜玲本科毕业后没多久就结婚了,生孩子的时候只比她邵艾大两三岁。而以自己目前的状态,结婚生子还是很遥远的事。倒不是她心急,这几天她和方熠几乎每天都越洋电话。通话时的她是幸福的、心安的。放下电话后不确定的种子便开始在心底萌芽、膨胀、患病,直到被第二天的电话治愈,周而复始。

“你俩各自的人生轨迹还在朝同一个方向汇拢吗?”种子问,“还是如两条看似在远方相交的地平线,等你跑过去后才发现只是视觉幻象?”

******

见孙子离开卧室,公公也慢悠悠地跟来客厅,同邵艾打了个招呼。八月中旬的傍晚还挺热,客厅里老旧的窗式空调力不从心地嗡鸣着,将烘热的空气变为半冷不热的温风。公公上身穿件国内带来的象牙色老头汗衫,最初应当是白色的。皮肤黝黑中带点儿暗红,额头上坠着汗珠。天生一副笑模样,再加上高耸的双眉便永久地凝成一种幽默惊奇的笑。

“要不要这个椅子?”公公问邵艾,手中收拢的折扇指着角落一把闲置的木椅,看起来有年头了。

“呃?”邵艾一时没反映过来。

“刚从国内过来吧?缺不缺椅子?挺结实的,35美金给你。”

“哦,”邵艾站起身,抱歉地笑了下,“谢谢叔叔,椅子我已经有了。”

“灯呢?”公公又指着一盏黑色金属管落地灯,“15。”

灯?邵艾倒是可以考虑。来美国后住得最不习惯的一样就是客厅里没有顶灯,而现有的一盏落地灯光线过于柔和。只是她待会儿还要坐车回家,怎么携带呢?

“哎呀爸!”姜玲手握两根葱,如京剧舞台上的旦角一样小快碎步地从厨房里走出,“你怎么又卖灯啦?这灯卖了咱家拿什么照呀?”

“厅里不是有一盏台灯了嘛,弄那么多灯干什么?浪费电。”

“不是说了嘛,乌漆嘛黑的容易看坏眼。你儿子已经高度近视了,还想孙子……”

三人正说话,公寓门从外打开,是王启下班回家了,手里提着姜玲事先嘱咐他买的饮料和一个饭盒。王启比太太还要大两三岁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性格,黑框眼镜后方细眯的双目不含精明也无攻击性。身材不算胖,只是已在朝着中年男人的体型发展。曾经的意气少年每经历一次磕碰便丢掉一只棱角,直至成为饱满熟糯的芋头,让身边的人都跟着香甜。

邵艾本以为王启至少会过问一下正在发生的事,不料对方只是冲她这个客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就自己回屋看电脑去了。不多时,中规中矩的五菜一汤被端上饭桌。没有山珍海味,但软硬荤素都齐全,味道也挑不出毛病。看来平日基本上是姜玲在里外操持这个家,这跟邵艾家的情况可大不一样。父亲是棵大树,伞冠下除了邵艾母女还有邵氏药业的一万四千名员工,母亲无需工作也不沾家务。

然而经历了最近的根地清风波,邵艾才体会到母亲的重要性。若父亲是伞冠的话,母亲就是支撑他的树干,没她在他也许早就倒下了。

饭吃到一半时,邵艾去洗手间。此时公公已吃饱回房,宝宝自己在客厅里玩耍。洗手间挺干净的,但就是觉得气味不太对,邵艾关上门后发现马桶里的水是橙黄色的,没冲。而水箱上的冲水开关靠着墙,若要扳动开关需将胳膊伸过马桶。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也不是太憋,早点儿吃完饭就告辞吧。

出了洗手间,回桌旁若无其事地坐下。大概是她出来得快了些,姜玲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起身蹬蹬地走去厕所,片刻后又蹬蹬地走进公公所在的阁楼间。“爸!你怎么又不冲马桶?”

“冲啥?”老爷子气定神闲的声音,“一泡尿就下去一箱子水,多浪费?攒多了一起冲呗。”

“我说爸呀!”姜玲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好歹家里来了客人,你就不能奢侈一回?再说了,把马桶搞那么脏,我洗厕所的水不叫浪费呀?”

和邵艾坐在饭桌旁的王启听到这里站起身,先去洗手间按响水箱开关,随后进了父亲的屋把太太替换出来,关上门,亲自做父亲的工作。姜玲一脸歉意地回到饭桌,冲邵艾说:“真是抱歉啊,我公公这人心眼儿挺好的,就是太节省了。也不怪他,河北农村的,早些年生活条件苦,穷怕了!”

“没关系,”邵艾笑了下。河北农村?心道许刚强和傅吉吉应当也是河北农村的,家里老人都这样吗?

姜玲可还有一肚子苦水没地儿倒呢。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对邵艾说:“我们原先住studio来着,就是一间大通房带个厕所,厨房在屋角隔那么三米见方出来,一炒菜满屋子烟。我快生的时候把两位老人请来,没法住啊,搬家吧。我那时顶着个大肚子,俩老帮着王启规整东西。你猜怎么着?”

姜玲伸手过来轻拍了一下邵艾面前的桌面,“东西都装箱后,还剩半瓶子酱油找不着瓶盖了。当时搬家的卡车就停在楼下,我让倒下水道里,把瓶子扔了就行。结果人家老爷子心疼啊,抄起那半瓶子酱油,对着嘴咕嘟咕嘟都给喝了……”

邵艾知道不应该笑,可实在没忍住。二人叽叽咕咕地小声乐了一会儿,姜玲又说:“省就省吧,主要是怕他们搞坏身体。家里快过期的感冒药片舍不得扔,天一冷,俩老就一人吃上几片,说是先提前预防着。王启没办法,把家里的药瓶藏得跟毒品一样……王启穿小了的牛仔裤老爷子拿去穿,据说我不在家的时候,拉链是一直开着的,你道是为啥?说是少拉来拉去的,可以延长拉链的寿命……”

听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姜玲瞬间抹去脸上的表情,没事儿人一样地继续吃饭。邵艾自忖修为不到姜玲的境界,刚好还没去厕所,就借故离开了饭桌。

******

等回桌后,姜玲问邵艾:“哎,我舅舅说你还有个男朋友要一起过来读书的,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瞅瞅?”

这句问话戳到邵艾的命门上。“他,嗯,没能一起来。家里出了些事,推迟一年入学。”

“哦,也是你们BU的?”姜玲问。

邵艾瞅了一眼回桌后闷头吃饭的王启,“是和王启一个学校,生物工程专业。”

“那跟我还是一个系呢,”王启立刻来了精神,“他是跟哪个导师?”

“唐教授。”

“唐教授?太幸运了!”王启放下筷子感慨地说,“人家唐教授收学生并不多,每一个都当做未来科学家来培养,最后也确实个顶个儿拿到名校的教职,在学术界可谓桃李满天下。再看我老板?每年乌泱泱招进来一片替他做实验,谁是谁估计他都搞不清楚,纯粹是把我们当烧煤窑的了。至于毕业后的去向?自生自灭吧。”

原来唐教授是这么难得的好导师?邵艾这下心里更不好受了。同在一个系,她家方熠可不是王启这样的闷葫芦。方熠博学多知但从不衒材扬己,细微敏捷却很少做口舌之争。今天若是也在场,定会同王启成为朋友,大学四年还没见有哪个同学和方熠不对付的。

“可不是嘛,”姜玲接过话头愤愤不平地说,“王启今年都博士第六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毕业。也怪他太能干了,有样技术就他会,别人学不来。”

又或者其他人都故意不去学呢,邵艾心道,学会了就走不了了。问:“也是华人教授?”

“倒不是华人,是俄罗斯裔,”姜玲指着一盘红烧豆腐说道,“太太是华人,据说一家人喜欢吃豆腐,还在实验室里装了台豆腐机,学生们可以免费拿豆腐回家。”

“挺好的呀,”邵艾这还是头回听说这种事。

王启嘲讽地一笑,“招生噱头罢了,靠这台豆腐机忽悠了不少中国来的博士博后。”

“不过那个唐教授也挺不容易的,”姜玲给玩累了来找她的儿子嘴里喂了口炒蛋,“跟老婆两地都多少年了?做实验忙起来也是通宵加班。她老婆在华尔街,听说更忙。小孩眼下在国内上小学,岳父母带。”

华尔街?邵艾想了想,问:“纽约那边也有几所好学校,唐教授为啥不跳过去?”

王启左右瞅瞅,压低声音,似乎是怕给唐教授听了去。“两年前哥大要他来着,不知道为啥没去。”

“我看呀,”姜玲拿纸巾给儿子擦嘴,自己则撇着嘴说道,“分开久了就会习惯,再住到一起,还得做饭接孩子送兴趣班,不是耽误工作嘛?这么一想啊,咱们也该知足了。”最后这话是对老公说的。

王启听了这话扭头望向老婆,面无表情地望了她半天,轻声说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那晚回去后,邵艾坐在自家客厅沙发里,思绪万千。结了婚就等于功成圆满吗?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固然可悲,然而交叉后也不是就能保证拧成一股绳。还在读书的姜玲两口子生活拮据不假,毕业后的未来也不明朗,然而一家人朝夕守在一起相濡以沫,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反观邵艾她自己,形单影只地住在宽敞豪华的双人公寓里,她有资格去怜悯人家吗?

注:本章豆腐机和酱油瓶、拉链等均为真事。


Sunday, November 26,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8章 马屁与誓言

 广东省各地级市建设局2003下半年的主要任务是“打造美丽乡村”,此处定义的乡村包括城中村。年底各市局要推出一个代表村上报,虽然不存在什么竞争评比颁奖之类的机制,但各局接到任务后都积极开动脑筋,力求在此次活动中为本市挣脸。

为支持各局的工作,省建设厅的吴厅长给每个市局的村镇建设处拨了一笔专项资金。又考虑到广州市辖区内的城中村有四五百个,拨给广州市局的就要比别处多一些。这里面的逻辑没问题吧?至少广州市局的领导们都认为合情合理。

而刚强七月份来市局报到之前,只比他大四五岁的顶头上司吴俊主任,也就是吴厅长的公子,已将工作重点定为番禺区最落后的汉溪村。番禺在九十年代还是独立的县级市,千禧年并为广州市的一个区。这个汉溪村有多穷?民谣为证:“养女不嫁汉溪村,生儿育女难翻身。做人不做汉溪人,穿衣吃饭都费神。”

原因嘛,“汉溪”原本作“旱塘”,因丘陵地形耕种不易,村子从宋代诞生起便一直穷到现在。再加上交通不便,一条烂泥路止于村口,村里面是没路的,被外人称作“死胡同”。出门要过两条溪,上街要经几亩地。到处是破烂的平房,晚上整村乌灯黑火,盗贼都不敢进去偷东西,也没啥可偷。然而打造美丽乡村的意义便在于将最烂变为最美,捡现成的可做不得数。

“之所以选番禺,”吴俊当时是这么跟刚强科普的,“三年前,咱们广州在全国大城市中率先发布总体战略规划,提出‘南拓北移,东进西联’的发展规划。由番禺区打头,使南拓步伐在四个方向中成为推进最快的那个。”

于是在邵艾飞去姑妈家的那个周日下午,刚强随吴俊和三个科员坐进前往汉溪村的专车。车开后,吴俊从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下级们传阅。

“这是我初步构想的几个方案,你们看看。只是为了拓宽大家思路啊,具体实施还要等实地考察后再定。嗯,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钱也不多,想治标是不可能的。能让落后的面貌起到一定改观,咱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另三人看过后,一片称赞声。刚强最后接过文件夹,翻了翻,都是些保证快速见效的面子工程。若是让刚强来自由支配这120万项款,想都不想会全用来修路。按照当前的市价,四五米宽的乡村四级水泥路,厚度15到20公分的C25混凝土,大概一公里25万吧?若是需要填方建桥还要贵些。无论如何,120万足够彻底改变汉溪村的交通状况。

然而这笔钱不是用来做这个的。话说回来,即便是面子工程也有其积极作用。如同一个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谁敢跟他做生意?所以刚强给自己定的任务是,在保证村貌得以改观的前提下,尽可能给村民们多带来些实惠。

合上文件夹,刚强对吴俊说:“项目才刚开始,主任已经把最艰难的部分都完成了,有您这个蓝图作指导,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会容易好多。我记得主任说过,番禺是南拓的领头羊。华南快速干线现已完成一半,过几年开通后汉溪村便位于交通要塞,到时不需要宣传,我们这次的努力成果会自然呈现到全省人民面前。”

另三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瞅了刚强一眼,大概为他这番别出心裁的马屁感到羡慕或不齿。刚强认为马屁也不是全无正面作用,先要“统一战线”才能展开工作嘛。向领导表明你支持他、和他同心同德穿一条裤子,在接下来的实施过程中,你再提改善意见领导就容易接受。这是其一。

事实上,刚强这段话的后半部就是在强调交通的重要性,算是“为修路铺路”。至少也要修个一二公里,把死胡同的大门给凿通了再说。面子整利落了,难道不希望人家进来参观学习吗?当然年底前肯定无法竣工,但一定要在特派组离开汉溪村前把工程铺开,到时还差多少钱再让吴俊问他爹要去。造福民众的事又不是贪污,谁敢说三道四?

其二,当你成为领导身边的红人后,你的工作在同事中受到的阻力也会相应减小,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当回事儿。至于会不会因此而遭嫉,优秀的人在事业中的每个阶段都免不了被嫉妒,只要保证那些眼红你的人同时不得不对你忌惮就可以了。当然更为关键的是——将精力集中在下一个阶段、更高的目标上。早晚将那些负能量的人甩在身后,而不是同他们耗一辈子。

******

周二这天凌晨,姑妈陪邵艾坐自家的车从珠海前往广州白云区国际机场。行李带的不是很多,主要是邵艾喜欢的衣物和几样有纪念意义的小东西,其他的缺什么去到美国再买就是了。

事先已和方熠约好在行李寄存处见面。邵艾在进入大堂的那一刻,忽然担心今天不会见到他。也许他已决定不陪她去美国了?在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衣的清癯身影后她松了口气,从司机手中接过行李箱,并和姑妈道别。虽然姑妈对杨教授的意见不如姑父那么强烈,这个时候还是不让她和方熠碰面为好。

“记得下飞机后给我和你爸妈去个电话,”姑妈嘱咐道。

“放心吧。姑妈和姑父多保重啊!”

拖着轻便的行李箱,身上斜跨一个小旅行包,邵艾踏着光滑的机场大厅地面朝一个多月没见面的男友走去。他也一早发现她了,用他晶莹清澈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到来。他原本就不胖,最近又瘦了好多,以至于眼窝深陷,让人看着心疼。身上没见带任何行李,也许已经办完寄存手续。又或者……就是这么两手空空来的,过后也会这么两手空空地离去。

“吃过早饭了吗?”这是他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平静的语气下有暗流涌动,“没吃饱的话容易晕车。”

没吃饱的话,也难以应对不好的消息是吗?她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等他的下一句,脑海中回忆起四年前他俩在校门口杂货店里那次相遇。她的手里握着洗发水和纸巾盒,他提着袋洗衣粉,结结巴巴地邀请她平安夜那晚去时代广场一起过。

她并没有立即答复他,那时的她还没想好是否应当爱上眼前这个男孩。对她来说,对一个刚踏入大学校门还未接触过社会的天之骄子富家千金,她有太多的选择。在她过去的那些年没有什么难题是不能靠她的努力攻克,或是靠钱来解决的。命运抓在她手里,未来如何由她自己来决定。想和谁在一起共度此生,似乎,不是件太难的事。

“我可能,暂时没法同你一起去美国了,”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后,宣判了她的死刑,“昨天上午国家自然基金会发来通知,鉴于她最近那篇论文的国际影响力,决定给她提供两千万研究经费。中大校长听到消息后立即表示,会给我妈新拨几间实验室,提供12个编制内的助理教授和研究员组建团队。”

“明白了,”邵艾绝望地点着头,“这是要搞死我们邵氏药业才罢休是吧?你决定留下,也是为了要帮她?”

“不是的!”他朝她走近一步,用他的右手拾起她没握行李的左手,力度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不过这很好,她有别处的疼痛需要转移。

“目前母亲的实验结果都是基于老鼠,我仔细看过你们家提供给公众关于根地清的患者不良反应数据,我认为她的结论并不适用于人的神经系统。但她不是研究神经出身的,这部分是她咨询了中科院的合作者魏教授得出的结论。我目前已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所以你为了替我家正名,就决定放弃MIT?”她扔下行李,用另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方熠,我替我爸爸还有邵氏药业的员工感谢你。但这真的不关你的事,我们大不了不做中药注射液就是了。”

“不能在搞清事实之前就随便停产了啊!”轮到他来劝她,“根地清的功效除了抗内病毒、减低炎症反应外,还能调控免疫系统,抑制免疫风暴。你还记得今年上半年发生的非典吗?还好这种冠状病毒不耐热,没几个月就自动消失了,可我一直担心……”

方熠望向机场内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中混杂着恐惧和悲天悯人,“假如、假如几年后又有一种新的冠状病毒,比旧的耐热,传播率强还能不断变异,你设想一下,邵艾,在人口密集的我国将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一旦触发人体免疫风暴,传统口服方式是来不及的,只能采取静脉滴注。”

“那也不应该牺牲你一个人啊!方熠,我宁可你同我分手,也不想你因此自毁前程。”

“我没有放弃MIT,只是推迟一年入学而已。已经和唐教授说好了,他也很支持我的决定。毕竟,你说我们读这么多年的书,花这么多的精力去搞科研,最终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多发论文吗?所以接下来的一年我决定去魏教授的实验室,他是神经方面的专家。”

“魏教授?”邵艾沉下脸来,“是那个魏蓝的爸爸吗?”

他笑了,“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魏蓝自己也要去美国读书,上周末已经飞去加州了。我在魏教授那里实习过,算是熟门熟路。而且他的名字也在论文上,他自己也不希望发表的结果存在误导或是疑问,换成别人未必肯同意我去做实验。”

看来方熠心意已决,一种无力感将邵艾全身笼罩。“你保证一年后就来找我?”

“我保证,除非我死了。”

邵艾听到“除非”二字时就去捂他的嘴,还是迟了,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为什么非要发这么重的誓?她不要他的誓言,其实不在一起也没什么。他是对的,他从来都是正确的、正义的,从头到尾只怪她自己不够坚强。而由于她的软弱,事情总在无法控制地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对不起,邵艾,都是我不好,”他把她拥入怀中,他的脸贴着她的头顶,让她的秀发湿了一小片。“是我让你不得不经历这一切。有时半夜醒来,真希望过去的一个月是场梦。不过我可以保证……对了,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扁平的事物给她看,“这是专门为你配的手机,号码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以后你可以随时找到我。好了,时间不早了,快去安检吧。放心,咱们一年后见,这期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方熠一向讨厌手机这种东西,竟然为她配了手机,这让邵艾的心安定了许多。

好吧,她会一个人去美国念书生活,她会坚强。正如父亲所说,这些年来她都被保护得太好了。而今天,就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从今往后她用来武装自己的将不再是出身和运气,是她的勇气与毅力。

注:番禺汉溪村脱贫这段为历史真实。


Saturday, November 25, 2023

《魅羽活佛》第359章 天煞孤星

 哲饶是骑军摩托来的。第二天上午先同尼锟自治区的长老们开会,随后带小羽去自卫敢死队郊外的基地报名。

“我开得快,”哲饶将静音头盔的面罩放下前对站在身旁的小羽说,“你抓紧点儿,别摔下去。”

小羽的业余爱好之一是赛车,初见这辆大号摩托车就喜欢上了。设计比普通机车要复杂,估计有些额外功能。前端长长的金色挡风罩向着后方倾斜,罩下左右各有三只不同式样的“眼睛”,应当负责照明兼用来探测的,光看车头像只冲锋陷阵的甲虫。前轮近一米高,车身则像半趴在地上的豹子,坐俩人绰绰有余。掀开车座后露出储藏箱,刚好能装下小羽的行李包。

小羽伸手拍了拍摩托的金罩,像爱抚一匹千里驹,再接过哲饶递过来的头盔戴上。倒不是怕摔,是担心风太大。见哲饶已跨上摩托,她也抱着洗干净的大狗坐到他身后,大狗离哲饶的后背还有半尺的距离。

“喂,”哲饶扭头斜了她一眼,通过头盔里的无线通讯装置对她说,“你这么坐,我一加速你就飞出去了。”

“我是会飞,”小羽就事论事地说,“你死了我都安然无恙。”

哲饶还不至于同一个女孩子斗气,尽量缓慢地启动、加速。小羽稳稳地坐在后方,感受着胯下那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恨不得换成她自己来开。

“喂,”她打趣道,“你这辆摩托原先是用来拉三轮运白菜的?……摩的?专门载老年客?”

哲饶手腕一拧,摩托风驰电掣地行驶在贫民区坑洼不平的马路上,只有缓慢的起伏没有明显的颠簸。以小羽有限的工程知识,猜测是摩托前部的探测器提前探到地形后,再用电脑避震程序对前后轮的高度进行瞬时调整,尽量保持车身的水平。既能做到这一步,在撞上任何物体之前应当也能自动闪避,所以算半自动驾驶。

小羽双目才到哲饶肩部,望不到前方的景色。只见伫立在街道两旁的钢铁建筑模糊闪过,一分钟后摩托已将尼锟甩在后方,载着二人驶入荒野。好贫瘠的土壤!小羽呼了口气。虽有先进的避震,还是能感觉到此处的土地坚硬如钢铁。大地像龟壳一样布满了网状的裂痕,偶尔能见到缝隙里钻出的一球矮灌木团,叶子泛着金属的光泽。

“我说,你们怎么把土地糟践成这样了?”左看右看的小羽不满地质问哲饶,“就算都换成机器身体用不着吃粮食,也应该搞些绿树成荫的赏心悦目啊。”

“都是他们阿斯旺人造的孽。之前你没见他们的玻色城从上空经过时往下倒废水吗?被这些废水浇过的土地常年累月积攒毒素,植物便难以生长。没了植物又会加速水分流失,恶性循环。”

“那些灌木为啥能活?”

“已经进化出极强的抗污染机制,连重金属与核废料都能吸收转化为体内细胞的一部分。”

小羽再一次审视那些零星的灌木团,露在地面上的部分虽不起眼,可以想象一定有着庞大的根系在地底收集带毒的水分。这也解释了为何它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远,若是间隔太密那谁都没有活路。

这就是“我”吗?小羽在心里问自己。天煞孤星,因为活得太过顽强,所以无法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母亲、父亲、兮远伯伯,这些本该亲近的人都只在她生命中短暂交叉过。大魅羽在她小学的时候就想把她接去同住,她不愿意。允佳目前算最亲密的人,但用不了几年允佳应当就会同咏徽结婚了。至于陌岩,也就是她此刻正在寻找的姚大宝,更像是另一只顽强的灌木球,也许二人只能在地老天荒的过程中遥遥相望。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灰心,继续问哲饶:“那你们塔拉姆主流群体居住的那些费米城,也被他们泼污水?”

“同天上的玻色城一样有防护罩,城市周边是绿化带。”

“哼,”小羽语带不屑地说,“再一次证明面对霸凌不还手而只想着岁月静好,迟早一天会躲无可躲。”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家乡很漂亮吧?我上学时在虚拟世界里见过,”哲饶用一种电影旁白似的语气,带着憧憬说道,“脚底下是绿草,身边都是树,瀑布小溪贯穿期间,冷不丁能撞上花丛里冒出脑袋的小动物。”

“篦理县?确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话说小时候的她可真够野的,穿着小花褂黑布鞋在山路上飞奔,脑后的两只辫子欢腾如跃跃欲试的翅膀。平凡、甚至有些贫苦的生活,现在看来却是多么得不易。做人真的要惜福。

******

这么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中行了大半个钟头,头顶上空的云层里钻出一艘艘小型飞行器。今日多云,雪山一样庞大的积雨云占据了南北两头的天空。那群扁平的菱形飞行器看起来像一条条魟鱼,嘴巴处不知是紧急出口还是用来扔炮弹的。后方那一排排的鳃有可能是对地机枪、激光枪发射孔。小羽不知这些飞行器是敌是友,从哲饶上半身的僵硬程度以及全速行驶的摩托来判断,是敌的可能性更大。

看到魟鱼又回忆起同姚诚去逛囦神开的水族馆,那段半年前的校园时光似乎离现在好远。也不知向槐和孟琪他们怎么样了?开学后见不到她和姚诚,多半以为他俩私奔了吧?

“要喝水休息的话就讲,”哲饶的声音在小羽头盔里响起,“你说男友被人绑架了,打算去哪里找他?”

“还不知道,几天后我有办法查到绑匪的下落。”

小羽盯着面前这副结实的后背、宽阔的肩膀,想起大魅羽和铮引。当年大魅羽就是因为铮将军而放弃了陌岩,是这样的吗?假如自己也跟一个战友跑了,那陌大宝佛陀同学估计会被气死的吧?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忍不住抱紧大狗,张嘴嘎嘎地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哲饶问。

“没事。要不你跟我们离开这里吧?你爸你哥那么个样子,没法去我们的世界生活,可你没问题啊。别在这儿苦熬了。”

“我活不到几天后,”哲饶的语气中不含半点儿情绪,“所有自愿加入自卫队的市民都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交战一旦开始我们每个人都要牺牲,还会有第二种结局吗?”

也是啊,小羽心道。敌人大部队已至,塔拉姆皇族却只顾着坚守自己的城池,置荒野贱民生死于不顾。自卫队螳臂当车要阻挡敌人的铁骑践踏家园,可谓明知不可而为之。

然而小羽是不会浪费时间来安慰谁的,问:“你们自卫队共有多少兵力?有没有飞行器?”

哲饶回头瞅了她一眼,“不知道的真会怀疑你是敌人派来的探子……尼锟自卫队有普通士兵一千多人,武士藩被启用的有十八只,还有五只闲置。没有飞行器,不过部分轻型武士藩身上配有飞行动力装置。”

小羽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武士藩需要保留着原生物体的肉人操纵,贫民大多数都是两三米高的机器身子,这样的人是无法操纵武士藩这种大型机器人的,所以才会有闲置。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问哲饶:“为什么你父亲和大哥都换了机器身,你还保留着人身?”

哲饶没回头,望着前方叹了口气,“父亲一直就是这么计划的,现在想来,也许作为军人的他一早预见了今天的状况。我们家开店还算有些积蓄,可以支付得起一个肉身后代看病的费用。在我和大哥幼年时期,我一直是强壮好斗的那个,父亲就给大哥换成机器身,让我保留下来。”

终于触及到小羽一直好奇的那个问题。“你爸妈‘生’你俩的时候,已经是机器身了吧?怎么生的?”

“我们这里每个人在换成机器的时候,会将自己的23对染色体DNA结构写进这部机器里。一男一女如果决定要后代的话,会有专门的程序根据二者的DNA排列计算出他们自然生的第一个孩子可能是什么样,比如性别、身高、体重等。然后在实验室进行DNA编辑来培养胚胎。”

“啊?还能这么操作?”这个思路够清奇的,小羽保证连陌大宝都想不出来,等见到他时要好好显摆一下。问:“可是、可灵魂又是怎么产生的呢?难道凭空造一个胚胎出来,里面就会自动出现灵魂了吗?”

哲饶莞尔,“这谁知道啊?正常的男女生育时不也是凭空造一个胚胎吗,谁又需要操心灵魂从哪里来?”

“六道轮回啊,”小羽说,“这么看的话,六道的机制对天然和人工胚胎一视同仁,嘿嘿,倒也公平。”

“我们还有十来分钟到基地,”哲饶的语气严肃下来,“去到后我先领你去挑一只合适的武士藩。刚开始操纵时会有各种不习惯,通常要经过两三天的培训才能完全掌握。假如今明两日开战的话,你跟在后面就好了。感谢你仗义出手,说好了打不过就跑是吧?情况危急时每个武士藩的操纵室都有弹跳装置……”

小羽没听到哲饶后面的话,因为敌军飞行器前往的远处天空中正在出现异样。雪白的云层先是变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下雨。随后有一只庞然大物的底座从云层下缓缓显露出来,与此同时一根细针从底座探出,朝着地面的方向不断延伸。当然,离了几十公里的距离都能看见,细针肯定不细,下延的速度也是相当惊人的。

“那是个玻色城吗?”小羽问哲饶。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玻色城要比这大。是敌人的某个军事基地在将部分人员和物资运至地面,一趟趟装上运输船再卸到地面上十分费时费力。看到那根钢针没有?那叫天梯,一旦同地面连接后可以源源不断地将物资送下来。”

“既是这样,那还等什么?时间紧迫,赶紧组织你的自卫队去偷袭啊。”

“偷袭……”哲饶迟疑道,“以我们自卫队这点儿人力和装备,去偷袭敌人的正规军?”

“不是你说的,反正是去送死的吗?”小羽反问道,“如果还没下定决心就立马解散,多活一个是一个。一边儿打一边儿抱着侥幸心理还想活命,行动起来必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有放下包袱大干一场,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嘛。”

“你说的有道理,”哲饶思忖片刻后说道,“等天一黑就出发,在敌人站稳脚跟前全力一搏。”

“谁叫你攻打地面部队了?”小羽在头盔里扯着嗓子叫道,“就算下来一个干掉一个,他们源源不断地往下送,早晚累死你们,更不用说敌人还有空中支援。我是让你们沿着天梯进入那个空中基地,直捣敌军司令部,吃蛋吃黄擒贼擒王,拉人去垫背也得拉个金贵。”

“小丫头够胆儿,不过敌人不会给我们时间上去的。他们会舍弃天梯,关闭通道。”

“我有办法叫他们关不上门,”小羽嘴里说着,心道要是铮引来这里指挥作战就好了,人家那是多少年统领修罗军的对敌经验?还有她家那位陌大宝同学,有道是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嘿嘿。

******

自卫敢死队的基地位于一座淘汰下来的大型购物中心内,小羽猜也是当初自卫队成立的时候问皇族要来的。原本一间间的店铺被改为办公室、维修间和民兵宿舍。哲饶领小羽入内,一路上碰见的肉身人与机身人都热情地同哲饶敬礼打招呼。

二人进到指挥部里,哲饶即刻吩咐副官通知下去,立即备战,今晚行动。哲饶在同副官说话的时候,小羽扒在窗户上朝外瞅了一眼。哇!八九只武士藩机器人正在广场上灵活地走来走去,高度大概介于四米到七米之间。有的在活动筋骨,也许是在自我检查有没有隐藏的故障。还有的帮着将各种大型物件搬来搬去。

哲饶嘱咐完毕,带小羽乘电梯去顶层,从五只闲置的武士藩里挑一只出来给她,并简要地教她如何使用。顶层没有分隔开的店铺,是一间大通房。屋中央有五只机器人肃立排成一行,小羽走过去挨个儿查看。头两只是“女”机器人,四五米高,银色流线型的躯体透着些许女性美。胸前的护甲是粉紫色的,面上五官优雅美观。

“我看就这个吧?”哲饶指着第二只说道,“各方面性能都不错,还配有飞行器。”

小羽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继续去看剩下的三只“男”机器人。站到最后一位面前,小羽张大了嘴,心花怒放地大叫:“就他了!就他就他!”

这是只八九米高的超大号武士藩,墨绿色的外壳同常见的军车一个颜色。左臂上配有板斧和圆盘切割装置,右臂上挂着支三米长的大枪。由于处在熄火状态,不知双目是什么颜色。没有精致的五官,却有着坚毅高傲的神情。线条并不流畅,设计理念同小羽的人生信条一致,简单实用有力量。

“太大了吧?”哲饶不以为然地说,“我试过,跑起来挺笨重的,更不用说飞了。而且这是男的呀?”

“开战的时候敌人还管你女的男的?就他了,今后我的代号就叫——天煞!”

Wednesday, November 22,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7章 强强联合

 当年刚强作为大一新生去阳春市政府实习的时候,曹秘书曾送他三句箴言。第一条是远离钱和色。第二条是有事当面说,不打电话、更不能留文字证据。这第三条嘛……

“俊哥!哎呀俊哥,在我记忆中您就是一表人才、神采英拔的典范,三年不见这是又高升了吗?瞧这身贵气,走在马路上碰见了都不敢上前相认啊,呵呵。”

海陆丰餐厅老板叫陈友祥,三十出头的样子,乌黑茂密的刚刷头,鼻子宽而山根低,嗓音沙哑。灵活的腿脚,一看就是闲不住的人。筋强骨健,又让刚强想起电视剧里旧式武馆那些手执棍棒的门人弟子。

有着中式装修风格的餐馆看起来一两年新的样子。门面不算大,正门后的屏风上画着锦麟戏水图。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站在迎宾台后,细长的眼睛,长相酷似吉吉的妹妹。室内的桌椅都是简约设计,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悬挂着红色灯笼。刚强听说那些南部沿海地区靠渔业为生的民众多数信奉妈祖,而妈祖像总是手提灯笼的,不知是否与这有关。

大堂虽嫌拥挤,再往里去却是别有洞天。三人拐进一间包房后,陈友祥热情地招呼吴俊和刚强入座。哪里还用得着点菜?提前预备好的本店特色招牌菜以及星级酒楼里才能见到的摆盘精美的经典粤菜,一盘盘端上来,总有你爱吃的几款。酒是玛瑙色的轩尼诗。刚强对洋酒并无研究,作为河北人,他所熟知的无非是五粮液、衡水老白干那些中低档白酒。不过也曾留意到粤东地区的民众喜欢干邑白兰地,大概是受了港澳影响。

“陈老板桌球店的生意最近怎么样啊?”吴俊关心地问。

“唉,已经关了,要不哪有钱开餐馆呢?”陈友祥手握酒瓶,半躬着身子给吴俊杯里倒满酒。随后转向刚强,“这位许生……”

“司机,”刚强用手挡了下空酒杯,“多谢陈老板,一会儿还要开车。”心道三个人吃这么多菜真是浪费,能把老家的兄弟和乡亲们都叫来就好了。

陈友祥坐下后接着叹气,“头几年全靠俊哥这种贵人带旺人气。后来少了贵人光临,生意自是大不如前,只能关门喽。”

哦,刚强心道,吴公子应当是早些年喜玩桌球时认识的陈老板。现将桌球店变为餐馆,又大费周章地宴请吴俊,恐怕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吧?只不过客人才刚开始动筷,就算有事相求也要等吃得差不多时再提。

没等到陈老板开口,刚强先接到珊珊打来的电话。冲另俩人抱歉地一笑,捧着手机出了店门。

“我在友谊商店,”珊珊这话应当是嘟着嘴说的,满满的委屈,“下周要去见初中同学,你过来帮我挑件裙子。”

“不行啊,走不开,”刚强陪着小心说,“吴俊一会儿还要我开车——”

“我说你究竟是他的下级还是保姆?”电话那头终于火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嗨嗨,这就是下级分内的工作嘛,刚开始总要当几年孙子。”刚强知道光解释是不够的,快速地转着脑筋,“珊珊你再耐心等几天。九月份吴俊要去意大利参加朋友的婚礼,去二十来天呢。到时我每天接你下班,晚上给你做饭吃,好不好?”

“九月?那这个月呢?”

陪笑,陪笑,“这个月不是……要下乡去搞美丽乡村建设,明天下午就要出发啦。”

“好、很好,美丽乡村是吧?我看美丽之后就在乡村定居吧,再娶个美丽的乡村媳妇,一齐享受美丽的人生!”

电话被挂掉了。刚强再打过去对方不接,只得先回餐馆的包房。吴俊看样子已吃好了,一只手抠着另只手的指甲。旁边的陈友祥侧身坐在椅子上,一脸委屈地倒着苦水。

“我们店待客怎么样您也是清楚的。殷公子当时没穿警服,谁都不认识他呀,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就把他得罪了。后来倒也没进店来搞事,可是隔三差五派几个刑警在我们店门口溜达,不知道的以为里面出了命案呢,谁还敢进来玩桌球?

“不得已把店关门了事,跑来白云区这边儿偷偷摸摸开了家餐厅。太平日子过不到一年,谁承想又被认了出来,这下餐厅的生意也没法做了。我这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还好老天爷可怜见,让我能攀上俊哥这样的贵人,只能厚着脸皮——”

“殷、殷世驹是吧?”吴俊以手扶额,费力地回忆,“大概见过一两回面吧,没交往。”

“您吴大公子的名头打出来,谁敢不买账?他父亲是局长不假,令尊可是省里的领导!”

局长,不会是广州市公安局长吧?刚强想起曹秘书嘱咐他的话——新官去到一个地方上任,首先要结盟的便是公安局长。这条可真是越琢磨越有意思。话说他一个穷地方出来的农二代,倒成天跟这些官二代富二代学二代警二代混在一起,这是交的什么运?

“到时只需俊哥出面牵个头,我去酒楼摆桌宴席亲自向殷公子赔罪。日后俊哥但凡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刚强皱起眉,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像陈友祥这么油滑的生意人,会在自家店里把客人给气成那样?人家公安局长的儿子再横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至于为一点儿小事记恨到现在。

“陈老板,”刚强这还是首次开口谈正事,“你想俊哥帮你忙就要诚实,这当中是不是还有没说出来的隐情?”

陈友祥短暂的惊诧过后,钦佩地望着刚强,“许生年纪轻轻,眼光厉害啊!呃,是我在老家的一个堂弟,当晚刚巧也来我这里玩波。这个堂弟没读过几年书,言行举止粗鄙了些,就把殷公子给、给得罪了。”

那看来是动上手了,没当场把那小子拉进去关几天都算文明了。

“既是这样,”刚强就事论事地说,“你赔罪恐怕没用。冤有头债有主,得把你那位堂弟带上,让他亲自认错才行。”

“啊?”陈友祥一愣,“必须要他来吗?”

“你可以试试看,”刚强扭头问吴俊,“如果有人得罪了俊哥,叫那人的大哥来赔罪,能解气吗?”

吴俊十分明确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陈友祥垂目思索了片刻,“好吧,那我叫他再过来一趟。”

“还有一点,”刚强想起吴俊来路上跟他说过,汕尾某些地区毒业猖獗、枪支泛滥,“不是信不过陈老板的家人,对方可是警察。万一讲和失败,大不了一拍两散,可别因为说错话让人抓着把柄,倒打一耙。”

其实刚强的言下之意是——你堂弟背景干净吗?没犯什么事儿吧?别再让人给逮进去。像陈友祥这种老江湖,不会听不出来。

“是、是,我一定好好敲打他。下周我先回老家一趟,跟他谈谈。”陈友祥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这事儿就先这么搁下了。回程的路上,吴俊没怎么说话。刚强从后视镜里见他侧头望着窗外,面色在街灯和车灯的轮番照耀下忽明忽暗。

快到吴俊家楼下时,听他说道:“还是你小子醒目。那个衰仔要是有问题,本公子的名声都会被他连累的。”

年底上副处一事自然也就泡汤了。

******

邵艾望着手中方熠打来的电话,冲动之下几乎要将它挂断。多么不公平啊,你想我的时候就能立即找到我,我想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如果我不接这个电话,如果此刻的我已经死了,你今生再也见不到我这个人,会遗憾吗?

电话铃响了四声后,她接通电话。然而仅仅是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口她的名字,就又不争气地哭起来。捧着手机走到客厅的一扇窗前,窗外在下雨,玻璃上像是贴了层晃动的塑料膜。她也在下雨,不是下在脸上,是从头顶的天灵盖处向外冒水,汩汩地将她像公园里的雕塑喷泉一样包裹起来。

“对不起,邵艾。因为我母亲的缘故,让你们家蒙受了经济和信誉上的双重损失。我知道你这些天肯定不好过,而我又无力做什么弥补,对不起。”

邵艾相信他的道歉是真诚的。方熠是个君子,不小心亏欠了陌生人都会良心不安。她又能说什么?如果真是杨教授做了对不起她们邵家的事,她自是可以尽情地埋怨对方。如果她自己不是中大药学系的本科毕业生,她也可以像药厂那些普通工人一样理直气壮地骂那个砸他们饭碗的女人。杨教授是个有良知的科学家,然而他们邵家也没错啊!已经按部就班地做了该做的工作,要怪只怪当时科学界的认知有限。

“哦,我刚看了中央二台对易教授的采访,”他终于找到可以聊的话题,“他指出的一些问题很尖锐,中药作为本土产物确实需要从上至下对每一步环节进行审查和监管。其实西药也一样,只不过西方已经替我们把该做的工作做了、该试的错提前试过了,所以对中药的政策不应当更宽松,而是更严格。”

邵艾听到这里,渐渐止住抽泣,“要我看干脆不要搞什么中药了,好多民众反正也不信。”

“别这么说,真是好东西,不能随便丢弃啊。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有幸结识了一位老中医,受益匪浅。他自己也是我们中山医毕业的,有着过硬的西医基础。但是在他行医的那些年中,通过不断比较和思考中西医二者的理论系统与实践效果,发现在很多情况下西药的效果不如中药理想,所谓的‘毒性’也并不局限于人们熟知的那些方面。”

“还能比我们家的根地清更毒吗?”她讽刺地问。

他接着说:“举个例子,他认为中医的寒热理论,以及根据每个病人的整体状况来选择用药和治疗方式,是十分有必要的。某些天生体质虚寒的病人,或者得了寒弱性疾病,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上消炎药和抗生素这种寒凉的药物,具体的病症是消除了,但患者的身体会被搞得虚弱不堪,无异于又得了一场大病,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反之,对那些细菌感染后引起的肿痛、化脓等热性病,用抗生素后就不会出现类似的状况……”

一涉及专业,方熠的话匣子就合不上,这点在过去交往的几年中邵艾已无比熟悉。她是真心佩服他,能做他的女友是她的幸运,有他这样的人存在世界才有希望。然而此刻的她不想再纠结那些专业问题了,她只想听他说——他爱她、离不开她,无论发生什么不幸、遇到任何障碍都要同她一生一世。

“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病症,患者是男女老少、天生体质如何,都应当被作为用药选择时的考虑因素,才算一个合格的……哦,你看我,又没完了。你明天就去珠海了吧?好好休息吧,咱们周二机场见面再聊。”

机场见面……挂上电话后邵艾的心踏实了许多。好吧,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抛开那些烦心事,专心去国外读书。有他在身边就好。

当然第二天飞去姑妈家后,少不了又要听姑父一通埋怨。之前姑父同杨教授合作开发的肾上腺注射器眼看就要投入市场了,结果出了这么件恶心事,把姑父气得也不理杨教授了。

“邵艾,不是我有意要泼你冷水啊,”比起四年前邵艾刚来上大学的时候,姑父头上多了不少白发,让成日服食燕窝、去美容店做VIP保养的姑妈打趣——再这么老下去人家还以为咱俩是二婚呢。

“我是真心不看好,”姑父语重心长地说,“你跟方熠这种情况,放到国外那叫、呃……叫COI, conflict of interest, 对。你想啊,老婆家就是开药厂卖药的,老公自己还想从事药学方面的研究,这发表出来的实验结果能公正不受影响吗?科学界和消费者们也很难买账啊。”

“去去!数你能是吧?”姑妈赶过来,将姑父推进他自己的书房里,“人家那叫强强联合,一人搞发明创造另一个拿去卖,眼馋了吧你?赶明儿我也去读个生物医学博士回来,老娘当年可是学霸一枚,我看你怎么跟我conflict……”


Monday, November 20,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6章 让现实教育你

 “海陆丰是在哪里?”小心翼翼开着奥迪A6的刚强问后排坐的顶头上司。

吴俊今晚要去一家“海陆丰特色餐厅”同朋友吃饭,而朋友就是那家餐厅的老板。自打七月初去市建局报到,刚强三天两头陪吴俊外出,像今天这样的周末也不例外。车子通常由吴俊来开,有七年驾龄的他车技相当不错,比刚强这个新手开得既快又稳当。然而吴俊的问题是酒量不行还喜欢喝酒,所以吴厅长给他定下的规矩——但凡要去赴饭局,车就得由别人来开。

奥迪A6自然是吴厅长的,是正厅级干部才配使用的官车。原因?据吴俊说最早的时候大领导们都坐红旗,下面的干部是北京吉普那类。后来虽然有了奔宝等进口豪车,但国家干部的职责是为人民服务的,坐纯进口车终究不合适。而奥迪是首个与一汽合作成功的本地化高端品牌,是公务员按规定允许购车的上限。考虑到领导们通常坐后排,A6还特意加大了后排的空间与舒适度。

总之在2000年前后,政府出台了一系列关于公车配置的规定。其结果就是无论你在哪个省市,老远看到领导的车就差不多能猜到其行政级别。比如科级干部坐十四万以内的桑塔纳,处级升为尼桑、帕萨特,奥迪A6则成了正厅级身份的象征。

“海、陆、丰,就是汕尾市的别称喽,”吴俊拖着长腔解释道。他今天穿了件肩膀上镶一排铆钉的黑色短袖衬衣,戴着只硕大的棕色墨镜,似乎人生的每时每刻都身在天高日明、椰子树成群的热带旅游圣地度假。 “因为汕尾有海丰、陆丰几个县。我这个朋友是海丰县人。”

汕尾?刚强在脑海中调出广东省地图,好像汕尾是南部靠近揭阳、汕头等地的一座临海城市。于是想当然地问:“那海陆丰也算潮汕的一部分?”

吴俊寻思了一会儿才答:“我觉得,有交集吧,比如饮食特色上,但严格来说算不得一家。都知道我们广东人有三大族群,按照地域起源分,包括广州、东莞在内的西部地区是广府人,东边是客家人,客家以南是我们潮汕地区。”

哦,刚强心道,原来吴厅长一家和方熠一样,是潮汕人,不愧为广东三个族群里的颜值天花板。

说起颜值,为了不抢领导的风头,刚强现如今每天穿件差不多式样的中老年短袖衫——要么棕底儿黑花,要么蓝底儿灰条纹。还特意跑去石牌桥外来打工者聚居地的理发店,嘱咐理发师不需要什么艺术化修剪,拿推子刺啦啦来回一推就行,怎么快、怎么凉快就怎么来。结果呢,老天爷的杰作岂是人能随意修改的?理发师连连惊叹自己居然整出个“汤克鲁斯特工头”,把刚强搞得哭笑不得。

“……整个广东省差不多可以这么划分,但汕尾却是个特殊的地方,严格说来不算三者的任何——”

吴俊下面的话被刚强的急刹车打断。一个闭着眼睛乱过马路的大叔差点儿被撞到,大叔反倒理直气壮地朝着刚强开骂。骂了两句后看清刚强的车型和车牌,自己闭嘴转身走掉了。

刚强喘了口气,继续开车,听吴俊笑着说道,“这位大叔就像典型的汕尾人啦。汕尾面积不小,南部靠海,北部都是高山区,民风彪悍。大概是因为山区阻碍了商业交流,从古到今一直是个穷地方。明朝时期曾有军队来这里驻扎,到现在当地语中还保留着兵腔。最近几年制毒业猖獗,整村整村的人干这个。有的毒贩家里私藏步枪啊,手雷什么的,根本不怕警察。”

不怕警察?吴俊虽是泛泛而谈,末尾这句却让刚强打了个激灵。吴厅长派他去亲儿子身边做跟班,难道就是负责开车的吗?这些天下来刚强对这位吴大公子的品性也多少有些了解,嗯,确实心眼儿不坏,只不过某些方面的问题比“酒量不大还硬喝”要严重得多。迟早会被现实教训的,但吴厅长若是舍得让儿子碰壁,还要他刚强干嘛?

刚强心里绷起根弦儿,面上若无其事地问:“既然有族群差异,领导干部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派系?”

“还真是这样!广府、客家、潮汕,以及你们这些外省来的,四个系。别看广府人多,一直以来倒是他们客家人最有政坛影响力。不是、不是有那位元帅吗?”

哦,刚强记起十大元帅中确实有位是梅州人,其长子素有“南天王”之称。牛书记呢?茂名人,应当算广府了,与他共事的陶市长则是浙江来的。据刚强有限的观察样本来推测,中央这几年貌似有意在广东施行本土官员与外地的搭配。

“怎么样?跟着我这位领导是不是涨知识?”吴俊不无得意地问。

“涨知识,长见识,”刚强由衷地说。只是成日鞍前马后的,陪珊珊的时间就捉襟见肘了,搞得这位大小姐怨气冲天,让他赶紧辞了工作跟她去药监局或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刚强不情愿,因为他确实能从吴俊这里听来不少内部消息。而同为官二代的珊珊毕竟是女孩,对这些政事野史不怎么关心。

“不过也难怪啦,”背后的吴俊叹道,“人家客家人读书就是叻!梅州虽不富裕,那可是专产进士和院士的地方,还出过四五百名大学校长。”

刚强对此表示赞同。东方不败施祖不就是客家人吗?能被霍普金录取,全省也寥寥无几。当然学习成绩并不代表一切,若论科研能力,刚强认为施祖比不上方熠。

提到方熠,又免不了想起邵艾。听说那俩人会一齐去波士顿读书,这几天也差不多该动身了吧?真是很般配的一对,下次再见面也不知猴年马月了。刚强每天忙成这样都没空追新闻,隐约听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邵氏中药毒性事件,应该和邵艾家无关吧?快毕业时才听吉吉说起她家是做这行的……

******

大约在同一时刻,邵艾郁闷地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上收看中央二台的特别采访《走近医药》,大腿上搁着手机。明天她就要去珠海的姑妈家了,到现在方熠也没打电话给她。她知道方熠一向不喜欢手机这种玩意儿,她倒是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不想打过去。如果接电话的是杨教授怎么办?她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本期《走近医药》就近期的中药毒性事件,请来了首都医科大学的易源教授。易教授您好,”男主持人礼貌地问,“能先谈谈您对邵氏药业的根地清中药注射液有何看法吗?”

“中药注射液原本就是个怪胎,”易教授毫不客气地说。

“你才是怪胎呢!”荧屏外的邵艾抗议道。应当承认,方额头、悬胆鼻的易教授算得仪表堂堂,然而看在邵艾眼里,这只鼻子是被主人那过剩的营养和过旺的精力给撑肥的。

“……我们国家这些年来大力推广中药、中成药,到处都是发展、壮大、扶持、创新这些字样,对其监管力度却严重不足。对于一些‘经典名方’,甚至不需要进行动物和临床实验就可申报生产。关于这点,我暂时不做评论。”

“我家的药都是经过动物和临床实验的,”邵艾自我澄清道。

“那您认为问题在哪里?”主持人问。

易教授说:“中药注射液因为成分是中药,能享受很多类似的豁免。问题是它的给药途经却是按照西药来的,有害成分能直接进入体液甚至血液循环,这个风险就太大了。”

主持人又问:“易教授,能介绍一下中药注射液的起源吗?”

“呵呵,起源可厉害了。抗日时期,太行山根据地的八路军将士很多患上流感和疟疾,恰赶上日军与国民党双重封锁,奎宁那些药物运不进来。广大医务人员于是上山采集柴胡,熬汤给病人口服后发现效果很好,但不方便行军携带。多亏129师的卫生部长开动脑筋,把柴胡液蒸馏消毒做成注射液,不仅能治疟原虫、回归热,连肺结核都能控制,且没啥明显的副作用。这就有了中药史上的第一支注射液。”

主持人点头道,“那说明这种用药方式还是起到了一定的历史作用?”

我们家的根地清这些年也帮助了数不清的患者,邵艾在心里说。

“小姐,太太叫你过去吃饭,”女佣站在客厅门口说。

“我看完再去。”

“问题是某些人的职业道德比不上八路军的野战卫生部啊!”电视里的易教授叹道,“而且由于中药成分复杂,不像西药那么单一,高温灭菌时也许就把某些有效成分破坏掉了,或产生不溶性微粒,这些都能导致严重后果。”

主持人低头审视了一下笔记,开启下一个话题。“这次的中药毒性事件是源自中山大学生物医学教授杨敏慧的一篇论文。事件升级后,邵氏药业也第一时间公布了根地清临床实验结果,以及这些年患者上报的不良反应数据。嗯,他们认为同其他中药副作用的均值差不多,您怎么看?”

易教授摇了下头,“杨教授实验测出的是慢性神经毒性。通常对癌症病人进行化疗时,这类的副作用才会被关注。而普通药物的安全数据更侧重于服用后短期内的恶性反应,比如症状明显的过敏和……”

电视被关上了。邵艾扭头,见父亲手拿遥控器站在一旁,才几天的时间面上已现出老态,这让邵艾心痛又自责,似乎整件事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看这样吧,”父亲在她对面缓缓坐下,两只厚大的手掌按在大腿上,像谈判中的日本武士。“也别去美国了,明天我就帮你联系中介,送你去英国读书。”

邵艾当即双手掩面,哭了出来。怎么会变成这样?真希望她能从这场噩梦中尽快醒来。

“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母亲出现在客厅口,走过来坐到邵艾身边,从面前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给女儿擦脸。“这关他们两个孩子什么事?”

“现在可以不关他们的事,将来呢?”父亲用右手的手背弹着左手掌心,“我的女儿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到时候她在这头搭台,婆家在那头拆台,算怎么一回事儿?让她怎么去面对董事会里那些扶持她的叔叔伯伯?又怎么向倚靠她发工资养家的广大员工交代?”

母亲不以为然,“瞧这话说的!就是篇论文而已,闹一阵子风头就过去了,公众的注意力哪儿有那么持久?不让产就不产了呗,咱家又不是只卖一款药,这头亏的钱找别处再补上就是。出来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这不都是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快去吃饭吧。”

“没那么简单,”父亲将目光斜向窗外,“唉,也怪我,平时只想着让孩子专心学习,应该多送出去锻炼一下。满大街那么多败家的二代,都是因为笨吗?”

“都是因为不讲理的老爹!”母亲白了父亲一眼,“你闺女喜欢的是天文,为了你的家业才去读医药,还不够懂事?将来从美国名校毕业,什么工作找不着,又不是离了你不行……不过这个杨教授也真是的,亏她还跟伟梁有合作呢,节骨眼儿上只顾自己的名和利,翻脸无情呢。好在现如今的年代,也不需要和公婆住一起了。”

“杨教授的问题倒在其次,”父亲收回目光,望着女儿说,“我之前看好方熠,认为你俩很般配。经过这几天的思考,我改变主意了。”

“行了行了,还没完了?”母亲打发父亲去吃饭,又对女儿说:“这件事跟你俩无关,啊!不要有负担,好好去美国念书就行。你爸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时间比做实验更能检验真理。”

邵艾听了母亲的话,心头的重压减轻了少许。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保姆带她,羡慕别人家那种更为亲密的母女关系。反倒是懂事后的这些年,才渐渐体会到母亲的关爱。

“你还真以为……”快要走出客厅的父亲忽然转身,双目中含着百种情绪、千言万语,自我拉扯了一会儿决定作罢。“算了,还是让现实教育你。”

邵艾还没来得及琢磨父亲的这番话,手里握的手机屏亮了,是方熠打过来的。

注:易教授的原型为中枢神经专家饶毅,曾公开声讨过中药注射液。


Friday, November 17,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5章 无良奸商的一家子

 已定于八月初赴美。正常说来,从广州飞波士顿前后要二十多个钟头,中间还要转机,邵艾爸妈肯定会为她买头等舱的机票。然而既是与男朋友同去,她一个人坐头等舱就没劲了。

“那就给方熠那孩子也一起买票不就结了?”父亲说,“要坐那么久呢,窝在个小座位里腿都伸不直,受老罪了!”

父亲说这话时坐在客厅沙发上,原本整日加班或出差的他,在女儿赴美留学前的一个月尽可能多地哪儿也不去,留在家里陪她。父亲生她晚,今年都58了,不胖也不瘦,精神头比年轻人都强。邵艾一直认为,父亲作为邵氏药业的创始人,其成功固然主要靠能力与眼光,同他这副外貌也是分不开的。帅气但不轻薄,忠厚而不伴随愚钝,是那种可以托付和信赖的智者。

“爸,都让你别管了嘛!方熠不会答应的,”邵艾说完便噘起小嘴。平日在外面礼貌懂事的学霸独生女,回到父母身边仍然会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撒娇。

“可不是嘛,”洗过澡的母亲身穿薰衣草色吊带睡裙下楼,裹着阵香风踱到父亲跟前,每一步都风情万种地搅动着空气的波浪。怪不得母亲年轻时的外号叫海伦。“你就别操那份闲心了。年轻人那叫有情饮水饱,只要俩人能守在一起啊,站一路都不在乎呢,呵呵。”

父亲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母亲,“我可是从来没让你……”

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再说下去似乎有抱怨准女婿亏待女儿的嫌疑。毕竟不是什么都能用钱来衡量的。今年年初寒假伊始,父亲去珠海参观姑父的医疗器械公司,顺便同方熠一家人见了面。父亲说他很喜欢方熠,不知是真是假,对他们方家这种正直敬业的学者传统也十分欣赏。

想起方熠,邵艾珠玉般的双目眯起笑意。还好有他在,让不久前结束的大学生活得以软着陆,即将面临的异国之旅也少了份惶恐。

“唯一要注意的是,别太早怀孕哦!”

邵艾忽然意识到母亲在同她说话。抬头见对面沙发里那对并肩而坐、恩爱了几十年的中年情侣正戏谑地冲她笑,邵艾涨成大红脸。正要发脾气,听楼上卧室的手机响了,多半是方熠打过来的。只得忿忿地站起身,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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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熠2003年的那个夏天也是前后左右处在兴奋中。且不说是去麻省理工读博——麻省理工!那可是世界各地理科生的梦想,就连一向谦虚低调的他也不可避免地得意一下,而且是带着心仪的女友一同出国。最近母亲那边儿也好消息不断。

杨教授作为生物医教授,这几年主攻的一个科研课题是药物、包括各种中西药,对小鼠G蛋白偶联受体(GPCR)的作用,是她同药学院一位教授的合作项目。据估计,目前市面上的处方药有接近一半是通过作用于这个庞大的GPCR膜蛋白家族而发挥药理作用的。常说的新型癌症治疗“靶向药物”,绝大多数都是基于GPCR。这些药物照惯例会先在老鼠中反复试验,其后用到人身上。

还有些被使用了几百年的老中药最近也被翻出来,一边拿液质联用技术进行成分鉴定,一边用钙离子荧光检测法来研究具体的G蛋白受体。杨教授实验室有先进的荧光监测技术,合作者是液质联用技术的专家,二人一拍即合。

“但是有这么一个问题,”那还是方熠刚上大学不久,杨教授有次跟他聊起来时说的,“有些药物,比如最近发明的一些二型糖尿病靶向药,在小鼠身上的试验结果非常成功,用到人身上却毫无效果。业内有人怀疑,这是因为小鼠和人的胰腺细胞上某些G蛋白受体并不完全相同。到底差在哪里就不知道了,我想弄几个出来。”

“我认为妈妈的这个课题十分有意义!”那时身为大一新生的方熠为母亲感到自豪。

杨教授的科研水准也确实过硬。只花了两年时间,就成功鉴定出四个只存在于小鼠身上、而人不具备的受体,并将论文发在英国《科学报告》上。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但杨教授还不满意。

“都说‘是药三分毒’,有些药的毒性已被理清楚了,还有的即便做了老鼠实验也一直没找出来。真的无毒吗?我现在怀疑是因为使用的那些小鼠不具备人所特有的受体,所以才没能查出毒性。”

“不同种类的小鼠都是一样的受体吗?”方熠问,其实他知道答案。

“这个问题关键!”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杨教授先是比较了五六种不同种的小鼠,果然鼠与鼠之间也存在差异。只是与她合作的药学教授这期间跳槽离开了中大,学校一时半时也没招到新人。杨教授说服学校,把合作者实验室的两名博士后雇到自己门下,继续使用部分原实验室来做后续实验。当中牵扯到神经方面的难点,还咨询了远在中科院的老友魏教授。

这次只用了一年就取得成功。原来先前的一些实验因所用小鼠的局限性,确实漏掉了部分药物的毒性鉴别。换成不同类型的小鼠后,这些小鼠因有着另一批同人类重合的受体,毒性就被她给发掘出来了。

“已经在《药理评论》上刊登了!”2003年7月下旬的一个周五傍晚,杨教授回家兴奋地向老公和儿子报喜。她今天穿了件金属灰绸面衬衫,衬衫下摆掖在雪白的冰丝阔腿裤里,飒爽又不失职业风范。

“刚刚还有《广州日报》的记者来我办公室采访,这些人的消息真灵通啊。”

《药理评论》在药学领域可是仅次于《自然》杂志的国际顶刊,方熠真心为母亲高兴。他接过打印出来的终稿,坐到沙发上一个一个字地读。然而看到实验材料那里时心就一沉,等读完全部实验结果,方熠的面色异常凝重。

“妈,你用来测神经毒性的这几款中药,当中也包含了注射液‘根地清’?”手执文稿站在厨房门口,问刚戴上围裙准备做饭的母亲,方熠的心跳比平日要快。

“哦,就是随便选了市面上常见的几样药,怎么了?”杨教授频繁切换的目光让他相信,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方熠转身走回客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母亲说:“据我所知,根地清注射液是邵氏药业这几年销售业绩最好的一款中药。其药效不限于传统的解毒消炎,对某些难缠的免疫系统疾病效果也很明显。你这篇文章一发出来,肯定会在民众中引起恐慌。姑且不提邵艾家族将要蒙受的经济损失,搞不好会有成百上千的员工跟着失业。”

听儿子越说越重,杨教授的神色也严肃下来。“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这篇文章就不应该发喽?我一没捏造数据,二没夸大其实,就是把实验室里的发现真实地公之于众,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这不是我们科研工作者应当遵循的行事理念?”

方熠真希望此刻是一场梦。“可现在离证明能在‘人’的神经系统中产生毒性,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你自己做这些实验的初衷不就是为了验证小鼠与人的不同吗?不光G蛋白受体,人类有23对染色体,小鼠只有20对。而大鼠的染色体只比小鼠多了一对,在神经发育和社会认知方面就比小鼠更接近人,这说明什么?”

“可我也没在文章中提这些药对人的毒性啊!”杨教授委屈地说,“我从头到尾讲的不就是老鼠吗?其他人发的那些药学文章不都是从老鼠得来的结果,为什么人家能发,我就不行?”

“公众可不会这么理解。妈,你想一想,在你送孩子去美国读书的同时,可能会有其他人的孩子连国内的大学都上不起了,你知道吗?之前刺五加注射液仅仅是因为运输环节出了问题,药瓶被雨水浸泡而感染出了人命,就导致整个厂家和生产链停产,两千多人失业。还有那些原本可以从这款药物中得到救助的患者,他们找谁说理去?人类的科学史是在推翻一个个旧的认知中前进的,我们对这个领域的研究最多算摸到了点儿门道,就敢自称发现真理了吗?”

母子二人的争吵把厨房里做饭的方爸引了过来,站到妻儿中间,“喂,你俩这是干什么?”

杨教授推开老公,“那我也没claim自己发现的是真理啊!任何科学研究都应当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世界,就算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也有它存在的历史价值。方熠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根地清确实存在长期被忽略的毒性,难道广大病患者为了维护你女朋友家的利益,就该被蒙在鼓里吗?”

“应当知情,应当知情,”方熠点着头后退,心知无法说服母亲,绝望的泪水涌上眼眶,“可妈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杨教授用颤抖的胳膊指着儿子,“方熠,你太令我失望了,我这些年都是怎么教你的?身为科研工作者如果做不到公正无私地面对实验结果,那我只能说,这个人不配当一名科学家,他无论从什么国际名校毕业都只能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快闭嘴吧!”一旁的方爸终于火了,罕有地抓住杨教授的胳膊将她拽进卧室,把她一人关进屋里,冲着门斥道,“你这是要逼死自己的儿子才肯罢休吗?你有理,那我问你,方熠在整件事中又犯了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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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接受了记者采访,又是关系到广大患者健康的大事,只用三四天的时间,火就烧出广东省,出现在全国各大媒体上。

忙着准备行囊的邵艾却毫不知情,再过几天就要离家去珠海,先在姑妈家住上两天,然后和方熠一同从广州飞美国。大学这四年没少麻烦姑妈,她想送姑妈一件礼物。姑妈喜欢爱马仕的包包,但家里已经有很多了。想起姑妈最近在电话里抱怨眼睛开始老花,读书时要戴老花镜,邵艾决定给她买个爱马仕的皮眼镜盒。

于是在这天早上,让司机送她去观前街的品牌店。坐在车后排的邵艾望着熟悉的街景,心里却止不住莫名恐慌。这个夏天一直在家陪她的父亲最近两天又早出晚归不说,晚上回来后就和母亲关在卧室里,低声但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有几次,已在床上睡下的邵艾仿佛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出现在卧室门口,却又被母亲扯走了。记得八岁的时候也出过类似的状况,她还被送去姑妈家住了一阵子,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且方熠也好几天没打来了,他大概也忙吧?大学四年都在父母身边,这一下子要跑去地球另面,杨教授和方爸应当也挺舍不得的。没关系,她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花了六千块买了只翻盖带马鞍钉的眼镜盒,装进写着Hermes的橙色纸袋里,邵艾站到路旁,打手机让等在附近停车场的司机来接。一扭头,见两个穿印花连衣裙的女孩出了隔壁的店,朝这边走来。左边涂桃色腮红和口红的是她的高中同学孟嫣,算不得闺蜜,不过去年夏天也曾一同逛过街。孟嫣身边的女孩好像是其他班的同学,邵艾见过但没说过话。

“这么巧,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邵艾迎上去冲孟嫣说。她十分确定孟嫣看到了自己,然而孟嫣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继续前行。

“孟嫣,”邵艾从背后追上。难道是自己这一年变化太大,认不出来了吗?“孟嫣是我啊!”

孟嫣倏地止步,回过头来,桃红的脸颊像毒蘑菇的艳丽菌伞在警告邵艾不许靠近。

“知道是你,邵大小姐。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就互当不认识好吧?”

见孟嫣要离开,一头雾水的邵艾跑上前去拦住她的路。“到底出什么事了,孟嫣?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孟嫣的目光扫了眼邵艾手中的购物袋,“你知道你的幸福生活都是怎么来的吗?我大姨三年前得了胰腺炎,医生推荐她用你家产的根地清,从去年开始居然又得了帕金森症。年纪轻轻的,也没有家族病史,谁都想不明白原因。现在看来,就是被你家的神经毒素害的!还好意思买奢侈品?你们全家人手上沾满广大病患者的鲜血,知道吗?……快让开吧!”

“我的手上沾满鲜血?”邵艾终于被冲破防线,于人来人往的商业区街头失声痛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告诉我,我怎么就沾了别人的血了?”

注:刺五加事故是2008年发生的。关于小鼠GPCR的第一篇论文是瑞典科学家2017年发表的,第二篇是我杜撰。本文及后面章节牵扯到中药注射液的一些原型(比如血必净)会有不同程度的张冠李戴和改动,在故事结束时会作说明。

附:老一辈剧照


Wednesday, November 15, 2023

《魅羽活佛》第358章 武士藩与收银员

 原来双腿残疾的退伍老兵就是杂货铺店主推荐给小羽的出租屋老板。汤姆目前同大儿子卢卡住在一起,家里除了三间出租屋,还开了家“4VX机械维修中心”,这在当地类似于赤脚医生门诊。谁的钢筋铁骨得了“小病”,先去五金店啊、零件批发商那里买来需要替换的材料,拿去汤姆的店里修修补补。不知道该买什么的,卢卡会像开处方药那样给他们列张单子。实在无处购买的简易部件,本店也可以帮顾客DIY,但价钱可就上去了。

贫民窟所在地名为尼锟城。汤姆家大儿媳在离此三百公里处的费米城某户人家里做女工,每个月回家一次。因家族祖上有人参与过著名的普罗伊战役,且未婚的二儿子目前在贫民自卫队服役,汤姆家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颇受人尊敬的家族。事发当日儿媳刚回家住了两日,卢卡送她回城去了,没人照看父亲,不料险些就酿成大祸。

“今天多亏你救下家父,”卢卡背起父亲后,向小羽道谢。

“五百年,魔王出……”伏在儿子背上的老汤姆神志迷糊地嘟哝着。

这位卢卡是什么岁数?不好说。在机器人的世界里,没有年龄只有新旧。卢卡有着瘦削的身材,双目如八字的两撇下弯,头戴一顶工业革命时期特色的鸭舌帽,自然也是金属制的。小羽好奇他的帽子是永久固定在头上的呢,还是可以随意取下?卢卡身为维修匠,自己周身上下的零件却散了吧唧的,举手投足发出各种细微的声响,让小羽想起小时候陌岩教她的儿歌: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

当奶妈的,卖儿郎。”

那时的小羽为了逗陌岩,还在后面加了句:“语文老师是文盲。”没料到一语成谶,后来陌岩竟真的失智,反过头来要小羽来教他识字……

“既然是干这行的,好歹给你爸接条新腿吧?”小羽望着汤姆那双露出线路的断腿,不忿地说。

卢卡叹了口气,“他不肯。当年他在军队里做后勤,有次敌人来袭,炸毁了整个基地,连同他的一双小腿。这些年下来,他情愿保留自己的残疾是为了向当局抗议——年轻时他曾为国捐躯,到老了却没人来管他。”

没人管,就宁可残废吗?小羽表示不理解。不是应当活得更好、气气那些人吗?

又听卢卡说,“小夫人不嫌弃的话,我们家倒是有空房,虽然简陋,比别处住得要舒服。因为我弟弟是同你一样的原生人,这一带只剩很少的人家还保留老式的厨房和厕所了。你想住多久都成,不收房租,算是答谢救命之恩。只不过……唉,整个尼锟也许离消亡不远了。”

也是啊,小羽心道,大家都换上机器身体后,谁还需要买菜做饭洗碗了?不吃也就用不着拉,连洗澡也省了,哪里脏了就去盥洗室拿布擦擦就行,顺便上点儿油。真住进那种给机器人预备的出租房,她深更半夜还得跑到野外去方便。

另外,这家既然是军属,对这个世界的军史和当今天下大事应当有所了解,可以顺便打听一下。于是扛起行李抱着大狗,跟父子二人走过两条街区,进了座高楼。这座钢铁建筑看气派在几百年前应当还是栋高尚公寓楼,只是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堂吊灯现已铅华尽落,剩十几根生锈的铁杆挑着四处拼凑来的简易灯泡。电梯是建筑工地里常见的那种箱笼式,将三人飞快地载至第35层。

******

接下来的十来天,小羽反正是到哪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在汤姆家安心住下了。吃自己带来的粮食,也吃他家给二儿子预备的存粮和罐头。上午去周围的街区闲逛,午后待在铺子里一边看卢卡做活儿,一边跟客人聊天。慢慢地她整明白了,“敌人”阿斯旺族居住在天上的悬浮城市里,总共有56座大大小小的玻色城。我方塔拉姆族人生活在地上的费米城里,有72座。而平民窟尼锟名义上属塔拉姆族,实际算是三不管地带。

有次卢卡开着辆小卡车从外面运金属箔片和钢条回来,小羽帮他卸货时,随口问道:“你的货源好像不便宜,都从哪儿来的?”

卢卡抬手朝东方一指,“位于世界尽头的废材区。我们这里的钢铁管制十分严格,原则上是不许将新货卖给贫民窟的。”

“为什么?”小羽嘴上问,其实心里也能猜到答案——因为不希望贱民们同上等公民一样永生。在用完这一世的金属躯壳后,自生自灭就好了。

“于是部分贱民们自发组织了偷废料机构,冒着生命危险跑去专门存放淘汰了的废钢铁森林,捡些还能用的拿回来,改造后转手批发。那些五金铺的货源也都一样。”

“废材森林,有人看守吗?”

“有一种叫细鳞的蛇。”

细鳞,应当也是种机器蛇了,小羽心道。那之后见卢卡每次开工,都会剩下来少量的铁皮、钢条、玻璃珠、螺帽等边角料。小羽突发奇想,指导着卢卡做成项链、耳坠、头花等首饰,最后由她来上漆涂色,在店门外摆个摊儿出来卖。

比如将十来只大小不一的螺帽穿到金属链上,大的在中央,两边逐渐减小,相邻的螺帽之间还坠两个钢圈。把一大片可以折叠伸缩的过滤网面拧几个花,再镶些玻璃珠就成了一条美轮美奂的围巾。哎别说啊,跟小羽家乡那些品牌店里高价出售的“后现代风格首饰”比起来一点儿不逊色,还带种原始的粗狂。

几乎是一夜之间,汤姆店的生意就比原先翻倍,附近几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络绎不绝。小羽的服务宗旨是:穷人也可以扮靓,机器人也应该赶时髦。虽然她自己从不戴首饰,但她知道并非所有商品都要有实用价值。又或者说,艺术价值、情绪价值也能转变为实用价值。

想通了这环,她又琢磨着为男顾客设计些小玩意儿、小摆设。比如不同型号的军舰模型,都是她和陌岩帮察雨王爷御敌时见过的,同六道里常见的那些军舰还不太一样。细节自然是无法追求了,大致做那么个形状吧。微型兵器什么刀枪剑戟啊,铁壶铁算盘、铝烟斗等则是照着小羽自己家乡和兮远玉清宫里见过的宝贝来仿制的。

这么一来,把小羽忙得连外出闲逛的时间都没有了,从早到晚坐在店门口收银。看她那麻利的点钞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家人的二儿媳妇。曾有人问她:“啥时候结的婚?”小羽也懒得多做解释,只是说:“没看我才十几岁,结什么婚?犯法的嘛。”

这天快到打烊的时候,卢卡要外出一趟,把店交给小羽看管。坐在收银台后的小羽正在清点今日的进账,一个壮硕的身形出现在她身侧。

“先生要点儿啥?”小羽抬起头来,才意识到是个和她一样的肉人。留着齐整的褐色短发,双目如隐藏于壕沟中的探测器,胸肩处鼓胀的肌肉看着比其他人的钢筋铁骨还要结实。

“你是谁?”男人语气不善地问,“在我家的铺子里做什么?”

小羽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正路过店门口、曾向小羽买过胸针的阿婶抛下句话,“男人回家啦,小两口团聚了?”

哦,小羽恍然。这应当就是汤姆在自卫队服役的二儿子,叫哲饶的那个民兵领袖了。

无论阿斯旺还是塔拉姆族,共同的规则是上等阶层保留着肉身,尽管有些肉身是经过金属化改造过的,而平民一律换成机器躯体,高度在两三米左右。例外为现役军人中的“武士藩”,之所以都保留着肉身是因为这类机器人体格太过巨大。比如小羽刚来时教训过的那俩恶棍,矮的四五米,高的七八米、十几米的都有。

因为大块头在两军交战时固然占便宜,平时起居坐卧可就不方便了。更不用说很多武士藩身上还配有内置武器,按规定是不许带离部队的。所以操控武士藩的军人们并没有将灵魂转移,行动的时候采用无缝人机界面的方式。待在里面的人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存在与需求,行动就同灵魂转移式机器人一样自然。

那为什么要建自卫队呢?据卢卡说,天上的阿斯旺族在安生了五百年后,最近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看样子是打算重返地面。而地上塔拉姆族主流社会所在的那些个费米城都有着坚固的防御工事,所以敌人的大部队很可能会首先攻占贫民窟作为栖身之处,毕竟谁也不想长时间睡在露天的野外或帐篷里是吧?再以尼锟作为根据地,从陆空两个途经同时进攻费米城。

于是尼锟自治区的长老们去找塔拉姆皇族求助。皇族表示也在焦头烂额地准备正面战争,实在无暇分兵力出来保护贫民区的居民。还是善良的凯瑟琳公主为贫民据理力争,军队固然不能派过去,好歹可以将部分退役的老式武士藩大型机器人送给尼锟自卫队,让他们想办法保护自己。

“我说这个皇族可真是蠢到家了!”小羽闻言后,鄙视地说,“等敌人在地面站稳脚跟后,再硬碰硬打正面仗?就该一早派兵埋伏在尼锟,叫侵略者从高空一落地就吃瘪。换成我姐夫来指挥,肯定会这么布置。”

没打过仗的卢卡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而当时正在地板上经过的老汤姆闻言,身子一顿,扭头望向小羽,一对迷蒙的机器眼中精光闪过。随后继续用两只胳膊前行,嘴里照例嘟哝着:“五百年,魔王出……”

“喂,你爸整天说些啥?”小羽问卢卡。

卢卡耸了下肩,“谁知道啊?”

眼下听哲饶问她,小羽如实答道:“我是小羽,目前住在你家。”

“你来这儿做什么?”

“男朋友被绑架了,也不知是被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反正再过十天我会去找他……你这次回来住多久?”

哲饶眯眼盯着她,似乎不确定应否回答她的问题。小羽也不介意,又说:“你大哥出去了,你爹应当在家休息呢。你先回去吧,我这儿还得过会儿才能收工……哦,厨房里有半锅米粥,你可以热热吃。桌上的小碗里是榨菜,辣的啊,是我从老家背来的。”

哲饶皱了下眉,转身上楼回公寓。离开前小羽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到底是我家还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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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卢卡回来后,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弟弟。哲饶也向小羽道了谢,同时疑惑地打量她,似乎不相信这么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在没有机器身体的情况下,能一个人解决敌人两个流窜到此的武士藩。

据哲饶说,敌军大批武士藩精锐前锋已于两天前降落于东部的荒野,与自卫队交锋是分分钟的事。他这次匆忙赶回来是通知自治区长老们,这两天就组织民众撤离,先去几十里外的另一处贫民城暂避。一旦自卫队设的防线被攻破,敌人眨眼间就会冲过来屠城。明早和长老会面后,哲饶要立刻返回前线。

“啊?真的要搬走啊?”卢卡说这话的时候坐在金属沙发上,手里拿海绵擦拭着一只电机转轴。“店怎么办,扔下不要了?”

“你留下来也护不住店,”哲饶阴郁地说,“现在先想着活命吧。别说咱们顶不住,真打起来,费米城里那些高尚居民也好不到哪儿去。更糟!从小养尊处优惯了,逃去荒野也难以生存。”

呵呵,小羽心道,所以幸运与不幸都是相对的。生而为人谁不希望有显贵的出身和万贯家财?然而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决定谁能活下去的,恰恰是那些过去曾带给你创痛的磨难。

“我跟你们去打,”小羽语气平淡地冲哲饶说,“还有多余的武士藩机器人吗?没有的话,给我支枪也行。”像之前那样肉搏,对付一两个机器人可行,上战场就算了,想累死她?

“你……”哲饶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是我们族人,却肯为我们拼命?”

“谁说为你们拼命了?打不过我就跑了呗。”

哲饶扬了下眉毛,大概是没见过她这样的。

Sunday, November 12,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4章 有一种爱叫放手

 虽说吴厅长已经发了话,在正式决定录用刚强之前,还是得安排他和吴公子见见面,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五月中旬的一天,刚强按照约好的时间到达府前路一号的市建局,却被告知吴俊主任半小时前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

果然是不靠谱。一想到今后要跟这样的领导共事,难免让人气馁。刚强从两点半一直等到五点,其他人都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吴俊还没影儿,也不知是不是直接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刚强下课后又打电话过去,吴俊倒是态度亲热地表达了歉意,说昨天有件急事不得不外出处理,并请刚强“现在马上就过来”。刚强匆匆换了件衬衣,去校门口打车再次前往市局。

照理说正科级干部的办公室应当不到10平米,吴俊这间至少有18平米。屋里的摆设不似传统的领导办公室那么严肃,更像新潮企业里的经理办公室,可惜过于凌乱。办公桌是乳白色简约家具而非厚重的大红木桌,桌上那台电脑周围挤满了各色茶杯、可乐罐和买回来后还未开封的小物件。

办公桌后的地板上藏着一捆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事物,眼神儿好的刚强能辨出一只露在外面的红色玫瑰花瓣。背靠落地窗的一大套转角沙发平整豪华,前方的茶几上散乱着资料文件,当中还混夹着几本杂志。从沙发上那几个抱枕的摆放判断,这位吴公子平日喜欢半躺着办公。

当然,既然有生人来,吴公子至少是板板正正坐在沙发上的。比起他爹,二十五六岁的吴俊长相要阴柔些,一对柳叶眼半眯的时候颇具魅惑,估摸着是随母亲。喷了摩丝、修剪艺术的平头让人坐着也有种拔高感。四肢与手指颀长,骨架倒并不细小,这点儿随他爸。上身穿件无领短袖衫,一根领带直接系在光光的脖子上,打眼一看是种浪荡的洋气。

乍见高大威武又帅气的刚强,吴俊露出少许惊愕的神色,大概以为父亲派来的名校优等毕业生要么是个弱不禁风、不谙世事的厚眼镜,要么点头哈腰老气横秋,刚毕业就看着比领导年龄还大。

吴俊示意刚强坐到他侧面的单人沙发里,单刀直入地问:“我老爸都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是让你来监视我,对吧?”

刚强寻思,以后这位吴公子就是他的直系领导,差不多每天都要亲密接触的人。最好能从一开始便在坦诚、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统一战线”。

“哪里?吴厅长让我来跟您学习来着。另外,主任您这里是做村镇方面的工作,我刚好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兴许能帮上手。我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去乡下实习过,先是到阳春——”

“会开车吗?”吴俊不耐烦地打断他。

“会,去年初拿到的驾照。”也是两个月后正式上班时,刚强才知道吴俊喜欢自己开车,他要刚强接送的并非他本人。

“酒量如何?”

“呃,凑合吧。”

“能打架吗?”

“打架?”刚强一时没想明白这些都跟他的新工作有什么关系,心道这位吴公子似乎不怎么关心正事啊,净留意些不着边儿的。“这个、小时候在家乡是没少和人打。就是瞎打,呵呵,也没学过什么正规格斗术。”

吴俊满意地点了下头,“我想你应当清楚,新公务员入职后都有一年的试用期,期满合格的才能正式成为科员。我也不怕和你交个底儿,我爸希望我年底能上副处,所以今年这后半年得努努力,多出业绩少犯错,大概他派你来也是抱了这么个心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刚强恍然。吴俊参加工作也就是四五年的光景,一般说来,到这份儿上最多评正科。作为广州市的市局,在升迁上比那些县级的普通公务员会快一些,自然也无可厚非。然而才四五年就想上副处级,肯定会有不少人盯着。所以厅长这才不声不响地送帮手去儿子身边,但又不好明目张胆地派过去一位老资历,那免不了会被人指戳脊梁骨,说成绩都是别人做出来的、烂泥是被硬扶上墙的。

恰好这时刚强找上门了。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试用期还没过,在外人看来连这行的门儿都没摸到呢。除了那几位亲眼见识过刚强潜力的前辈大佬,谁都不会“高估”他在这当中起到的作用,而前辈大佬们就算凑巧得知此事也定然看破不说破。所以刚强不得不佩服吴局长的缜密心思,几分钟内便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又听吴俊说道:“下半年,村镇建设处的主要任务是打造美丽乡村,捧一两个改头换面成功的典型案例出来。呐,我这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咱们提前说下,也用不着等上一年,年底我要是能升副处,你也跟着一起转正,怎么样?可如果这半年发现彼此不合拍,就只能请你另谋高就了,免得跟那些想离离不了的夫妻一样,相互间看着心烦。”

嗯,这种说话直爽、干脆利落的风格倒是挺合刚强脾性。“多谢主任。那我就七月七号来报到,这期间如果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和我说。”

吴俊右手的拳头擦了擦自己的下巴,“我今天下午有个重要客人要来,要不你帮我收拾下办公室吧?”

刚强二话没说站起身,先去办公桌拾掇那些脏茶杯和易拉罐,跟着把随意扔在椅子和地上的西装领带捡起来挂到衣帽架上。最后回到沙发前,将胡乱堆在一起的资料和杂志整理分类——杂志以拳击格斗和港台明星为主——放到已清理干净的办公桌。

扭头,瞥见长沙发的一只脚下还压着份文件,而吴俊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刚强也不吭声,走过去蹲下,一只手托住沙发底部,胳膊、腰、腿一齐用力,抬——将沙发翘起两寸,毫发无损地取出文件,搁到办公桌那堆资料的顶部。

“很好,你回去吧,”吴俊抬起头,冲刚强说。待他出门前又添了句,“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我们这里是政府机关,不能打扮得太招摇。”

招摇?刚强在归途中百思不得其解。他今天就是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青色衬衣和褐色水洗裤,哪里招摇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傍晚一同在学校食堂吃饭时,跟吉吉说起此事。吉吉听后眯起眼睛,伸出手背在刚强前胸平整坚实的肌肉上弹了一下,表情旖旎地说:“不是说衣服招摇啦,是咱家刚强长得太过招摇!你想啊,陪着领导外出,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你这个大帅哥身上,让领导自己多没面子?”

“不至于吧,”刚强歪头望着食堂门口进进出出的同学。广东男人是要普遍矮一些,不过吴俊的样子算拿得出去的。“那要我怎么办?去整容,整丑一点?”

“平时尽量穿得老气些喽……”

吉吉语气轻松地与刚强闲扯,实则魂分两路,心里头惴惴的。上次同吕家妍在上下九碰上广告公司导演穿了帮,过后她质问他跟文哥是怎么回事,他只得如实说了。当时的她听后只是冷静地点点头,没说什么。那份冷静却让他心生惶恐,以至于后来的那些天都不敢主动去见她。她也没来烦他。毕业前的这几个月大家自是忙着找工作,似乎也说得过去?

“刚强,你说我该怎么做?”梦呓般的问话,不是问刚强,是在问他自己。

“怎么做?”刚强用筷子夹起根鸡翅,眼睛望着吉吉的饭盒,哼笑一声,“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

第二天周五,下午的课结束后,吕家妍来找吉吉吃饭,让他陪她去天河城里一家新开的湘菜馆。吕家妍家在长沙,因为吉吉不爱吃辣,平时他二人若是外出,去得最多的是“山东老家”,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去吃湖南菜。

“很多人都不知道,”点完菜后,吕家妍说。她今天穿着他上次买给她的那件草莓色百褶裙,上身是件百合色长袖衫。妆容要比平日浓,中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道剁椒鱼头是有出处的。据说清朝时候,大数学家黄宗宪因反清出逃。途中路过湖南某处的小村庄,一户贫苦人家夫妇为款待他,捞了条河鱼上来,做了这道菜。黄宗宪觉得很好吃啊,避难结束后就让家里厨师照着改良,才成了日后这道湖南名菜。”

嗯,吉吉心道,不知这位数学家成名后有没有回报那对落难时慷慨相助的夫妇?还好、还好故事里没有一个苦苦等候陈世美的可怜姑娘存在。

“我在长沙找到工作了,”她半低着头,机械地向他宣布。

“长沙?”吉吉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说好了都在广州找工作吗,怎么又要回长沙?”

“爸妈还是想我陪在他们身边,”她的头更低了。

“哦,那好啊,我也去长沙找工作,”吉吉故作云淡风轻地说,“本来也不是广东人,到现在粤语还说不囫囵,去哪儿定居不都一样吗?呵呵。”

菜上来了。湖南菜辣起来是真辣,吉吉还没吃几口,嗓子和心口就火烧火燎一般,放下筷子时眼里都是泪。对面的湖南女孩吃得也不多。

结账,二人出了餐厅。如果坐公交得去马路边,地铁的话要下到天河城底层。他俩是乘地铁来的,她却一言不发朝街上走。二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着,早记不得公车站在哪个方向了。然后天就下起雨来,在周围人的快步奔走躲闪中,她转过身面对他,站定。

“就到这里吧,”她一只手握着他的胳膊,抬起头仔细打量他的脸,像是要最后一次把他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中。“明天就给文哥打电话,好吗?跟他说——”

“不要!”吉吉反手扣住她的手。他俩认识快四年了,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四个月。“就做普通人好了,和其他人一样普普通通地过日子。我之前都是说着玩的,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都是些白日梦……”

“吉吉,你听我说,”她抬手将顺着他的头发滚落到额头上的雨水抹开,“这几年你我都不容易,同学们中也有不少势利眼的瞧不起你,说你穷,说你总想着吃软饭。可是我自打遇见你的第一天起,就相信你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孩。现在这么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我不希望你一辈子灰心丧气地守着我,在我身边一天天枯萎。算是替我去实现这个梦想,好吗?用你的行动向那些同学证明——我吕家妍看人不会错。”

就这样,她离开了。背后的吉吉像突发心绞痛一般,身体不可控制地下弯。但他倔强地扬着头,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夜雨扑打下的人群和周围凌乱的车灯中一步步朝前走着,穿着他买的百褶裙。她的个子不高,身材也不苗条,在同级的女生中算不上美女,和吉吉在将来的演艺生涯中碰到的那些女明星更是没法相提并论。但是吉吉知道,这个平凡的女孩已经带走了他的心,也带走了他这一世有可能对异性产生的全部的爱。

附,《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作词张嘉兴,作曲黄友桢,演唱阿木

如果两个人的天堂
像是温馨的墙,囚禁你的梦想
幸福是否像是一扇铁窗,候鸟失去了南方
如果你对天空向往
渴望一双翅膀,放手让你飞翔
你的羽翼不该伴随玫瑰,听从凋谢的时光

浪漫如果变成了牵绊
我愿为你选择回到孤单,
缠绵如果变成了锁链,抛开诺言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
我们相守若让你付出所有
让真爱带我走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结束天长地久
我的离去若让你拥有所有
让真爱带我走,说分手

为了你,失去你
狠心扮演伤害你
为了你,离开你
永远不分地离去


Friday, November 10,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3章 应聘背锅侠

 大四下学期的周二、三、四下午都没课。刚强于四月底的一个午后,怀揣吴厅长留给他的名片和成绩单,坐公交来到位于中山纪念堂隔壁的那座省建厅办公大楼。

省建厅,全名为广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办公楼是只象牙色竖立的大火柴盒。刚强知道厅长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况且今天的日程大概一早排满,于是跟传达室说他找吴厅长的助理,姓徐。

十分钟后,那位身材适合做晚会男司仪的助理出现在他面前。无论厅长是否记得刚强,至少助理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人家助理是做什么的?干这行就得有善记人名、过目不忘的素质。领导日理万机记不住谁是谁,你也记不住,还要你做什么?

吴厅长正在开会。刚强在等候室里坐了一个半钟头后,被领入内。进屋后见厅长还在皱着眉伏案写个不停,刚强便在门口处稍候,顺带观察办公室的布置。来之前听珊珊科普过,省机关正厅级干部的办公室标准就是30平米,目测还真是差不多。办公桌上插着两面小小的国旗和党旗,办公桌后方两侧还竖立着两面大红旗。许是为了符合建设厅的主题,墙上挂的不是常见的“宁静致远”而是“众建贤才”四个字。

搁下笔,吴厅长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挂了笑,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让刚强坐。厅长的样子同三年前没多少变化,身材健美,面部带点儿低调顾家的西方中老年白人精英的特征,同满大街纺锤身型的珠三角老板位于外貌谱的两端。

“不管你信不信,”厅长疲惫地揉着眼睛说,“我上个月去阳春市府的时候还想起你来了,心道你也差不多该毕业了。怎么样,大学这几年还顺利吗?”

“顺利,”刚强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四年本科生涯盖棺定论。波折是有,比如柯阿姨那件事,不过人生有波折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或许是他的起点低,有饭吃有书读,没病没灾没做亏心事就值得惜福了,还想怎么样?那些形而上的烦恼都是因为吃得太饱。

厅长若有深意地望着刚强舒了口气,向后靠到椅背上。“跟我聊聊今后的人生规划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刚强首先想起方熠。假如由方熠来回答这个问题,听到的人定会豪情万丈、心摇神驰。这不是说方熠能吹,而是他的心志和理想本来就高于普通人。刚强自忖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境界,在阅人无数的吴厅长面前言不由衷会被一眼看穿,所以决定说实话。

“也没什么规划,就是想找份待遇好、能发挥我特长的工作,让老家的亲人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

厅长闻言咯咯地笑了,“你倒实诚,只是这番话若是相亲的时候说出来,足以吓退一大批城市媳妇了。据说现如今的女孩子找对象就怕被男方家里拖累,认为没有医保和养老金的农村父母迟早爆雷。”

是吗?刚强心道,珊珊可是从来没在意过这些方面。电视剧里不乏嫌贫爱富的大小姐,真实情况是也只有大小姐才有资格去“爱贫”。有钱任性,没钱还敢学人家任性么?所以金钱带给人的不仅是生活保障与物质享受,还有选择上的自由,而自由又极大程度地决定了人的尊严……

听吴厅长又问:“刚才徐助理给我看了你带来的本科和公务员考试成绩单。我还纳闷呢,以你的条件申请出国也是有希望的,原来是为了照顾家人……唉,我個仔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白头发。”

刚强瞄了一眼厅长乌黑优雅的偏分,心道果然是染的。同时又一次感叹粤语的烧脑——“我個仔”是儿子,“我条仔”是男朋友对吧?嘴里说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家人,出国这条路不适合我。”

另外,刚强记得陶市长和他说过,开启职业生涯的年龄是至关重要但又常被忽略的一个因素。

厅长点了下头,“能告诉我,除了我这里你还有其他选项吗?”

******

若问刚强为何会来找吴厅长?珊珊的具体工作单位是广东省药监局化妆品监督管理处,而刚强的选择有这么几种。

其一,增城市政府的牛书记和陶市长都表示欢迎刚强来加入他们的“团队”,但这个选项是最先被否决的。被书记的女儿。珊珊虽然父母都在增城,可她自己要在广州上班。增城离广州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说远不远,实际上还是分居两地了,见面总归不方便。

而刚强自己也不想去蹚浑水。他其实更欣赏陶市长的为人,正如他欣赏方熠。这并不是说刚强与他们是同类人,恰恰是因为那两位具备某些刚强天生缺乏而又心向往之的品德和素质。如同刚强老家的乡亲们每每谈及他和吉吉,“大学生,人家那可是大学生!”

然而姑且不说几乎任何省市县乡的党委书记与行政长官之间都有那么点儿明里暗里较劲儿的意思,在牛书记底下做事可谓伴君如伴虎。书记是那种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干实事的领导,缺点是常常独断专行、无法无天,且同曲雅蒙之类的女下属纠缠不清。上次的护照事件刚强差么点儿栽进去,自忖今后也做不到抛开原则、对书记言听计从。既知如此,还是不共事为妙,当然这档子事就别拿到明面上说了。

“也许还能去药监局,”刚强答道。

第二个选项是和珊珊一起去药监局。书记虽未发过话,珊珊认为只要她去求一下父亲,把男友调去自己身边应当没问题,却被刚强婉辞了。

这倒不是他刻意要在工作单位避开女友。珊珊比起他的第一任女友李舒涵虽要倨傲任性一些,这也可以理解,大部分时候还是通情达理、容易相处的。他俩过去三年的交往模式同其他校园情侣差不多,晚上一同自修,周末外出吃饭看场电影,几乎没闹过什么矛盾。唯一让刚强受不了的是珊珊的闺蜜蒋艳。每次遇上刚强同珊珊在一起,蒋艳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情如同丈母娘看女婿、老鸨睇嫖客,让他浑身不自在。

“哦?”吴厅长眉毛上扬,“药监局的待遇比我们这里还好,为什么不去?”

“我有顾虑。”

刚强之所以不想去药监局工作,因为这个机关负责市面上所有药品、保健品、医疗器械、医院诊所的许可、监管与投诉。这还是本世纪初,后来与食品局合并后就几乎没什么是他们不管的了。

“厅长,或许我想多了,”刚强实话实说,“我是考虑到药学系那么多同学,除了同年级的还有师兄师姐、学弟学妹、下海经商的老师,大家都在医药这行谋生,每天一开工指不定就撞上熟人。到时这个来找我走后门,那个要求通融一下,您说我是帮还是不帮?抹不下面子拒绝的话,我怕几年后就、就因违纪被规掉了。”

而后台强硬的珊珊则无需担心这些。大学四年期间她就不怎么搭理人,妙在不被她搭理的同学还都认为顺理成章。换成草根出身的刚强就不一样了,定会被诟为一朝飞黄腾达便寡义薄情的小人。

所以刚强决定来找阳春下乡时结识的吴厅长。时隔三年也许厅长早忘了他是谁,不过碰碰运气又不损失什么。省建厅位于东风中路,与药监局所在的东风东路只有十分钟车程,对这个决定珊珊没意见。

“哈哈哈……”厅长在座椅中笑了一会儿,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踱到窗边朝外观望。刚强猜厅长是在考虑事情,多半是和他刚强的安排有关。

“刚才和你说过,”厅长回头冲刚强道,“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市建局工作。比你大四五岁的人了,还整天这个那个不靠谱。我其实很想让他待在我身边,又怕老子儿子离太近被人说闲话。他的部门是村镇建设处,具体负责各农村的投资啊、生态环境、历史文化保护什么的。我跟他说过多次,没事儿多下去走走看看。懒!拍拍脑袋就觉得自己都懂了。

“所以我想,刚强你既然从乡下出来的,不如你过去指点指点他?这孩子心眼儿挺不错的,就是从小我和他妈没怎么顾得上管。只要看到他有啥不合适的地方,你就替我批评他。知道是我派你来的,他会听的。”

刚强听到这里就心领意会了。名义上是给厅长的公子做督查,其实就是要他去当姆妈和跟班儿,一边儿拎着包陪太子读书,一边儿时刻盯着别叫惹事,真出了事你得去擦屁股。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万一不幸闯下大祸,要有觉悟主动挡在公子前面做背锅侠,这不需要领导亲口说出来吧?

然而看着不像件好差事,其实那是领导信任你,才肯让你去替他的亲儿子擦屁股背锅的。你不爱干、多少人排队抢着干呢!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要用心去做,领导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反之,你一个全优生也可以捧着成绩单去别的部门应聘嘛,花12年时间混一个副处,路还不都是自己捡的?

“多谢厅长的一片苦心,”刚强愉快地领命,“身为公务员,最终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对人民负责。我一定认真对待党和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

吴厅长用“孺子可教、没找错人”的满意眼光看着刚强,同时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

同文哥见面后的一个月,吉吉在学校附近一家健身房办了张会员卡。只要课业不忙,每天会去泡一两个钟头,在锻炼肢体肌肉的同时放空大脑、理清思路。

嗯,他此生是注定与星路无缘了。文哥说得对,自己原本既不是那些上过电影学院的实力派,也没有富老爸星老妈铺路,想要走红做偶像明星只能靠这副紧跟时代潮流的外貌,并为那些现实中找不到白马王子的女粉丝们编织一个虚幻的寄托。什么样的成功不需要代价呢?一面和正常人那样结婚生子,同时还想做大众梦中情人,好事儿能都给你一个人占了?

所以之前和文哥的那次短暂接触,权当是跟前辈取取经、长个见识吧。他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找份普通的工作,业余不是还能接拍广告吗?就照着文哥的建议去健身,打造自己的形象,争取多干一天是一天,多接一单是一单。

想通了这些,吉吉给文哥去了电话,对不起文哥我无法跟你签约。挂上电话后是胸腔被掏空的感觉。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能不遗憾吗?然而他傅吉吉本来就是个农村种地的,没父亲,母亲还有精神病。几年来都是辍学的妹妹在养活一家人,妹妹都没叫屈呢他凭什么抱怨?学位读下来后很快就能拿到城市户口和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还不够美的?

就这么到了五月初的一个周日上午,吉吉陪吕家妍去上下九买百褶裙。百褶裙是家妍的最爱,然而二人关系被冻结的那三年她一次都没穿过。吉吉认为他欠她一件百褶裙。不料却在一家衣服店里碰上陪太太买衫的广告公司导演。

“吉吉?哎呦,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文哥是咱们岭南一带的顶尖经纪人,这我也跟你说过了。靠《台山不眠夜》走红的那个嘉洋想找他、他都不签,你怎么还把他给据了呢?传出去都成新闻了。我说你这小脑瓜是怎么想的呢……”

吉吉面无表情地向导演道歉。待两拨人分道扬镳后,吕家妍铁青着脸问他:“吉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