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31,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40章 杯子,碟子,和锅

 “北方人,”在等上菜的时候,牛太问刚强,“在你看来,南方人跟北方人差别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刚强心道。并非他看不出差别,而是在比对的过程中很容易褒一个贬一个,造成地域伤害,这点要注意。另外,常说的北方人豪爽爱面子,善交朋友拉帮结派。南方人务实低调,斤斤计较,是讲信誉的合伙人而非两肋插刀的异姓兄弟。这些都有一定道理,但未免老生常谈,需换种新颖的说法。

“好比这只茶杯和碟子,”刚强指着面前的细白瓷器,说道,“装茶的杯就得密实稳当,不能摇晃。杯里藏了多少货,外人看不真切,不起眼的杯子也许装着家财万贯。而盛菜的碟是要给人看的,就不能不在乎形象,菜品要摆得漂亮才能引起食欲。每碟菜可以多人共享,洗干净后一个叠一个地挨着存放。杯子只能单人用,保持一点距离更不易损坏。”

“有意思!”牛太双掌合到一起,笑道,“算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地域论。”

菜上来了,这速度显然是为书记一家人优先服务来着。关于杯盘的讨论多少冲淡了书记夫妇先前的龃龉,四人拿起筷子开吃。

“其实还有一条,”这是当晚入席后,珊珊头一回开口说话。同她平时一样,不轻易发言,但说出来的内容有见解、有条理,不像某些女生那样叽叽喳喳的。

“南北方人在酒文化上的差别也是很明显的。尤其是广东人,基本可用佛系形容。就算喝,也不会互相劝酒,只是为了佐饭意思意思。喝的种类还都比较廉价,像红米酒啊,玉冰烧,爸爸最喜欢的红米酒是红荔牌。大概也跟广东人节俭务实的传统有关。”

刚强点头,“在我们河北老家,重大节宴上把客人喝吐、喝倒是常有的事。我们家里嘛,都认为我三弟的酒量最好,四弟不爱喝酒……”

刚波就喜欢变形金刚,刚强在心里宠溺地补充了一句。

“我大哥为人持重,从不放开了喝,所以他的量我并不清楚。”

刚强没提父亲。在他的成长环境里,晚辈一般不对外人评论家里的长辈。不过他今天已经说了不少了,上次柯阿姨问起他的家人,他可是只字未提。

“那不知刚强毕业后打算入哪一行?”牛太放下筷子,像是吃得差不多了,用餐巾擦了擦手。

刚强是计划要考公务员的,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没考上呢?稳妥一些,便说:“我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工作。”

“那就是管理层喽!”牛太眯起眼冲他笑了一下,随即招手叫来服务员,“再点一份网油猪肉卷,打包。”

待服务员离开后,牛太不咸不淡地说:“管理层,有前途啊。缺点就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为了利益,都往你身边儿凑。日子久了,就容易自我膨胀,找不到北。”

刚强知道牛太又在挖苦老公和曲雅蒙一事。而牛书记大概是为了岔开话题,问刚强:“那你说管理层的人该怎么和周围人相处?”

刚强之前冒着得罪书记的风险也要插手信件一事,既是为了还珊珊的情,也是因为实在看不过眼。可现在人家夫妇同女儿坐在面前,总不能火上浇油吧?记得书记说过,网油猪肉卷是他的最爱,可见太太跟他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于是先回复牛太,“您说得对,主要是社会的大环境如此。”

又对牛书记说:“在我看来,当领导是门艺术。一位好领导既会念旧,还懂得及时翻篇。”

牛书记冲他扬了下眉毛,“才说到杯子和碟子,刚强你自己呢?不锈钢锅,对吧?不怕磕碰不说,搞不好还能把其他人的杯子碟子统统装进去。”

这话让牛太和女儿捂嘴笑个不停,刚强自己也莞尔。人家牛书记才是不锈钢锅呢,他自己顶多算只钢杯。不过宴席总算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

魏教授的组会每周一次,他出差的时候便由滕老师负责。然而只要教授人在北京,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大得过开组会,哪怕和领导谈话都要改期。因为这是全组每个人科研顺利进行的首要保证。

都讲什么?也没啥,就是每人用几张幻灯片总结一下自己在过去一周内做过什么、或者没能做出来什么。可别小看了这几分钟的时间,在导师和同学面前汇报进度,既给了先进者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才能,也能十分有效地防止浑水摸鱼。

你一周啥都没做出来?没问题。两周三周了依然成果为零,不用导师批评你,你看你平时在大家伙当中抬得起头来吗?用滕老师的话来说,这种peer pressure(由于发音不准,每每听到方熠耳朵里就成了“某眼儿的压力”)是至关重要嘀。

这天是魏教授出差回来的第三天,到了组会的日子。学生们在小会议室里坐好,轮流去台上讲,台下无论老师同学可以随便提问。方熠自然不在发言的名单里,他倒是对实验设计有些看法,一直等所有人都讲完了才举手,免得让人觉得他的意见是在针对具体某个人。

“方熠有什么要说的吗?”坐在讲桌旁的魏教授和蔼地问,大概以为他有没听懂的地方。毕竟,方熠到秋天开学也只是上大二,魏教授做的又都是前沿课题,随便去同楼的其他实验室叫个博士生来听也未必能跟得上。

魏教授年轻时候应当长得不错,双眼皮大眼睛带点儿女性的明媚。一对“学问眉”如毛笔写的两个劲挺的“一”字,这款眉型常见于爱穿传统中式大褂的文学家和曲艺表演大师。遗憾的是教授现如今头发已没剩几根了。

方熠在座位里起身,说道:“魏教授,你们给脑切片里的神经元加刺激电流的时候,用的都是直线电流对吧?这么做确实可以帮我们了解细胞的一些特性,但我想在活的生物体内,这些细胞从它们的下级接收到的信号应当都是由动作电位引起的突触跨膜电流,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直流电。”

“你这个问题很好,”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滕老师半扭着身子,说道,“确实是细胞的非自然状态,但大家也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拿小姜同学研究的上橄榄核神经元来说吧,输入信号能一直追溯到我们耳朵听进来的声音。对于一种特定的声音,最终能在上橄榄核细胞里产生什么样的电位反应,首先要弄明白它在我们中耳、内耳、以及听觉神经里产生什么动作电位,再一步步地升到上橄榄核那层。”

方熠点头,“这我明白。不过我有次听我、呃……妈说起过,大约六七年前美国就有比较成熟的耳朵和听觉神经的电脑模型,可以用MATLAB进行仿真,其运算结果是听觉神经对任何声音,包括人类语言在内的电位反应。虽然从听觉神经到上橄榄核还差了一个耳蜗核,但对于你们研究的声音定位细胞来说,耳蜗核的作用并不明显,我想可以暂时忽略。”

说到这里,方熠注意到在座的博士博后们全都怔住了,像是在踅摸外星人。

“接着说,”台上的魏教授用那对明亮的眸子鼓励地望着他。

方熠咽了口唾沫,“如果在做实验之前,先提前将模型对各种声音的反应跑出来,写进硬盘里。等钳制住脑切片里的单个细胞之后,调出那些事先存储的动作电位序列,以电流的形式输送给这些细胞,就能大致模拟细胞在大脑中的正常状态。”

魏教授听后点头,“我今年初去美国开会时,有篇poster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不过是在外侧上橄榄核中实现的。”

“哦,原来已经有人做了,”方熠有些难为情地说。

“别泄气,”魏教授对方熠说,“外侧的LSO细胞是较容易钳制的,内侧的MSO就要难得多,这大概也是他们没顺手把后者做完的原因……这个模型的仿真程序你会跑吗?”

“我可以下载了试试。”

魏教授话至此,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台下的滕老师一个个地打量着组里的博士、博后们,“那就由方熠来负责仿真部分,你们谁有兴趣接手这个实验?”

遗憾的是,大家都表示自己手头的活儿已经忙不过来,滕老师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我来做实验吧,”坐在角落一直没吭声的魏蓝说道。

“那就有劳魏蓝了,”滕老师笑眯眯地对老板这位心灵手巧的千金说道。随后板起脸数落组里的其他学生,“You see see you,还不如俩本科生!”

******

由于现有的三个电极记录台是轮着用的,且已经排得比较满,方熠和魏蓝只签到了周一、五的下午和周六早上。周一人多,周五大家通常都早早地溜了,剩滕老师在实验室里不住地抱怨。周六则只有方蓝二人在偌大的房间里,虽有些别扭,不过方熠难得在四周没人的时候做实验,可以静心思索一下每个步骤是否完善。让他欣慰的是,这个时候的魏蓝像懂得他的心思,定会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待着,绝不没话找话。

有那么一次意外。那天是周六早上,通常方熠来后便着手准备实验台,魏蓝则穿上白大褂,戴好手套和口罩,拿盒子去位于顶层的加密动物房里取一只沙鼠。说起来,这内侧上橄榄核的MSO是最难钳制的,出生二十天左右的沙鼠算相对容易些。这天早上方熠见她捧着盒子上楼去了,过了十来分钟回来时,盒子却是空的。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不仅盒子是空的,她的脸色也不太正常。

魏蓝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的盒子。原来当她进动物房的时候,年龄合适的那箱小沙鼠正整整齐齐地排在母沙鼠身侧,欢快地吃奶。魏蓝无论如何也无法狠心伸手进箱,拎一只出来。

方熠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接过盒子,自己乘电梯上到顶层的动物房。进门后找到那箱沙鼠,也不往里瞅,伸手在箱壁上邦邦地拍了几下,随后将箱中散乱奔跑的小鼠取了一只出来。如果说科学研究中有他不喜欢的环节,那就是这一刻了。正因如此,在设计实验时才秉着严谨的态度仔细推敲每一步。同时告诫自己,将来绝不随大流,只为多发文章、多拿基金而做些无价值的实验来凑数。

那之后,也都是方熠主动去取沙鼠。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俩本科实习生搭档果然收集到了新颖有趣的数据,让滕老师赞叹不已,魏教授不住地点头。

“方熠,”某天下午,魏教授将方熠叫到自己办公室,对他说,“你在我这里的出色表现我已告知你母亲,她听后十分高兴。我知道你原计划两星期后回广州,那时刚好有个领域年会,咱们组一共投了三篇摘要。当中那篇与上橄榄核有关的poster,我原本计划着让他们把之前的结果中规中矩地讲一番。现在看来,你和魏蓝的数据要有意思得多,与会者们一定会欣赏的。要不你俩跟着师兄们一起去开会,那篇poster就由你二人来present?交通和住宿的费用实验室出。”

哦?这样啊……方熠还没参加过正规的学术会议,只看过母亲带回来的一些照片,挺心痒的。“那就谢谢魏教授了!我今晚问下我妈,她同意的话我就修改回程。”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母亲绝无可能反对。又想起一事,“这个会是在哪里开?”

“苏州,”魏教授说。

苏州,那是邵艾的家乡啊。她分别前跟他提过,这个夏天要陪母亲去威尼斯度假。她家的电话也留给他了,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希望他打到家里去。两周后离开学没几天了,她那时应该已经回国了吧?

附本集人物剧照:


 

Sunday, October 29,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9章 唐玄奘与占士邦

 “更不用说,出去开学术会议的时候,你们代表的是咱们这个team,代表的是魏教授和整个儿中科院的形象!强调了多少遍,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别慌别急,不是刀架脖子上枪指着头。实验是你做的,你不熟悉谁还能比你更熟悉吗?要沉着,egg 定!先花十几秒的时间好好组织一下思路。别一上来就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我、我、我……”

站在实验室门口的方熠耳中还在听滕老师训学生,眼睛望着出现在走廊里的蓝裙女孩。他的这位娃娃亲叫魏蓝,人如其名,是个如蓝天一样纯净飘逸的女孩。平直的双眉不妖也不凌厉,眼神坦诚通透,如清澈无波的池水。一头黑柔的及肩发在七月酷热的北京室内却似被凉风向后吹拂着,让人看上几眼就能跟着“egg 定”下来。

“你是方熠吧?”女孩瞅了眼他的行李,态度轻快大方,举止并没有因二人那份在当今社会中罕见的历史关系而不自然。“在等滕老师呢?我是魏蓝,我带你进去找他吧。没人打断的话,他能一个人连讲几个钟头。”

实验室很大,看样子像将原先的两间屋打通了,每间横列着几排满载试剂、玻璃杯、酒精炉和显微镜的实验台。魏蓝领着方熠绕过试验台以及四处散坐的十来个学生,原本只有六七个,在方熠等候期间又陆续进来一堆。二人一直走到屋角一张大书桌前,滕老师是半坐在书桌上讲话的。这一路上方熠已注意到,有几个萎靡不振的男学生见魏蓝进来后,顷刻间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浅笑挂到脸上。

“哦,方熠来了,”正在气头上训人的滕老师冷不丁见方熠出现,类似于在家打孩子的父母被前来串门的邻居撞见,尬笑一声,“呵呵,这个、魏教授出差前跟我提到过,说杨教授的儿子这几天就该到了。其实杨教授呢我也在神经学大会上见过多次,学术水平那是不用说,什么难啃、什么前沿做什么!关键是待人咋还那么谦彬有礼,叫人如沐春风呢……”

滕老师五十来岁的年纪,大热天穿一身长袖棉布的白大褂。留着短须,肤色较暗,不显老但显“劳”。作为魏教授大组里的二当家,从动物饲养、试剂购买,到学生的培训与管理、与合作者的交流、去国际会议上给poster,事无巨细统统需要他操心。

如果说滕老师是实验室这艘船全面负责日常工作的大副,那魏教授的职责无异于船长,四处旅行是这位船长工作的重要内容。去各种国际国内会议上了解行业的最新动向就如同船长们站在甲板上“观天、观云、观风”,才能及时调整船的航向,保证实验课题有足够的新颖度和影响力来申请到科研基金。方熠了解这些,是因为母亲的工作性质也差不离儿,虽然母亲的研究组要小得多。

******

当晚被安排在学生宿舍住下。第二天开始,每日来实验室做学徒,到点儿去食堂打饭。从小到大吃米饭和松软略甜的小馒头长大的方熠,对北方食堂的瓷实大馒头多少有些不适应,但除此之外基本上与他先前的大学生活无缝对接。

至于魏蓝,没几天方熠便明白母亲为何坚持要自己来魏教授这里实习了。虽然在演讲辩论方面拿过不少奖,方熠的理想便是同母亲一样做大学教授。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对他施加过任何压力,是他自己天生喜爱科研与教学,认为将毕生精力投入其中是最有意义的职业选择,对商人那样以挣钱为终极目标或者时时需要与人周旋的政客生涯不感兴趣。

魏蓝虽然与方熠同为刚读完大一的本科生,动手做实验的能力却超过实验室里那些老资历的博士博后。举例来说,魏教授的主打实验之一是对脑切片里的神经元进行“膜片钳”,需要将尖端处有个小孔的玻璃电极与细胞膜进行紧密粘合,才能保证长时间的电信号记录。有些体积特别小、身上还长满毛刺的细胞是很难被钳制的,当别人都做不来的时候,就把手巧的魏蓝叫过来帮忙。从这点来讲,魏蓝和他确实合拍,虽然方熠的专长是动脑而不是动手。

要知道无论中国美国的科研界,尤其是生物医学口,“夫妻店”都是种常见的现象。有的二人均为同一学校的终身教授,更多的是类似魏教授和滕老师这种配置,只不过将“外人”换为“内人”。夫妻俩共同经营一间实验室,轮流指导学生,发的论文里名字都是出双入对的,也算是一种浪漫吧?总之无论何种形式都被传为佳话。

然而这回是母亲错了。一向听话自律、外表温尔文雅的儿子未必就会爱上志同道合、恬静有书卷气的绝配。他方熠也不是那些个老大不小了还没女朋友的博士、博后,人都没见着的时候听见“师妹”俩字就两眼冒光。对一个从小到大都不乏各类女孩青睐的全优特长生来说,恋爱,尤其是初恋时,首要考虑的并不是谁能辅助你的事业、谁做老婆这辈子矛盾最少等实际问题。

与魏蓝比起来,邵艾的长相更为现代,性格柔中带刺,心思多少有些难以捕捉。作为邵氏药业创建人的独女,最终要继承家族产业,也就是成为一个商人。这种女人在外面跑生意、男人在实验室跑胶的组合听起来不太和谐是吗?然而恋爱的魔力便在于那份捉摸不透的神秘,让人跃跃欲试的挑战,前一刻志得意满、后一刻自艾自怜的患得患失。

于是抱着“不娶何撩”的信条,方熠平时注意尽量让自己少去招惹魏蓝。当然他也没多少机会,本来就有那么两三个男博士总在魏蓝身边打转,方熠一靠近就能觉察到满满的敌意。也难怪,天儿那么热,楼里装的那几架空调已是爬泰山的拖拉机——它确实尽力了。不得不穿白大褂做实验的其他男生无论高矮胖瘦,流着汗喘着气猪八戒黑熊精鲶鱼怪啥样的都有,方熠则是咱们那位始终白玉一块的御弟哥哥,能不招人恨吗?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魏教授出差回来后召开的第一次组会。

******

对刚强而言,周五晚同书记一家人的这顿饭不无尴尬。一般说来,女儿带男同学与父母一起吃饭,这是恋爱关系已成熟稳定时才可能出现的状况。而他与牛珊珊目前来说只能算普通同学,尽管有一点儿发展的迹象,还没单独约过一次会、说过任何超出朋友界限的话。

可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只得硬着头皮去赴宴了。刚强原本没有什么正式场合穿得出去的服装,刚好一周前下乡扶贫的时候陶市长送了他件衬衣。清早起来穿上后在浴室镜子前一照,忍不住感叹一分钱一分货。刚强先天条件好,个子高却非傻大个儿,健壮的身材被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包裹着,却因衣服全是便宜货而给人一种名贵花草养在厕所边、劳力士表装塑料袋里随便送人的遗憾。

这件浅青色衬衣叠起来看普通,一旦穿到身上才知钱都花在暗处,体现在了细节上。大热天凉飕飕的,不会因出汗而变色或贴身。浅淡的小格子纹路不仔细看辨不出来,只是为了给布料增加一种绸面金属的质感。让人怀疑刚强出了这间宿舍便会坐进一辆宾利,由司机开去名流富商云集的聚会场所,如占士邦那样肩负着不声不响阻止人类毁灭的特殊使命。

所以还是不要穿着去上班了。揣进背包里,五点多下班时再去公共洗手间换上。虽然牛书记请客不亚于上流聚会,可才给了吉吉两千块拿去还债的刚强还是要去挤公交车,没时间回家换衣服。

闲话少提,六点半来到增城有名的客家餐厅华记老字号时,一张张铺着白桌布的大圆桌几乎满客,还好书记一家事先订了位。大厅敞亮又喜庆,杯盘都是摸起来滑润的白瓷器,菜价比别处略高但实惠合理,不似开在东方城市里的西餐厅那样靠幽暗与高价来提升逼格。

牛书记还是平日上班的装束。珊珊穿了件丁香色连衣裙,上身是单色带珠光的质地,裙摆转为精细的非镂空蕾丝面料,虽是名牌货但并不比之前的学生会聚餐更为正式。人也和平常一样说话不多。刚强可以理解,除了少女的矜持,毕竟还不太熟,人家不想表现出刻意取悦你的意思。

书记太太则是个妙人,衣着发型虽是常见的阔太装扮,长相却不似广东本地人。鼻子和嘴巴圆润精致,细弯的眉毛与杏眼妩媚而机警,让刚强想起老电影里那些上海名媛。

寒暄过后商量点什么菜。既是这里的常客,牛太不看菜单,轻车熟路地报了三四样菜名,包括网油猪肉卷、猪肚包鸡在内的经典客家菜。牛太随后让刚强选。

“我是北方人,”刚强如实说,“除了学校饭堂常吃的那几样,别的都不太懂。”

“北方哪里?”牛太问。

“河北。”

“怪不得一表人才,”牛太用戴着大钻戒的手点了一下刚强,“河北可是赵云和刘备的故乡,还出过冯国璋。”

这位夫人倒挺懂历史。刚强正想着,听书记说:“怎么样?我太太可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问比我厉害。”

刚强才来实习的时候就听宁科长说过,牛书记毕业后在老家茂名做过教师。既然没听人大吹特吹他的毕业学校,应当不如华东师范那么出名,也不知是怎么和太太相识的。

刚强不点菜,菜单就转到了书记手里。

“三及第汤是一定要尝下的啦,”书记对刚强说道,语气便如普通的长辈对晚辈,同昨日办公室里判若两人。“据说是一个清朝状元叫什么林召棠发明的,用猪肉啊、猪肝、猪肚比作三及第。那些客家人都说,早起一碗三及第,上山打虎有力气。”

“是该尝下,但也不能喝太多哦,”身边的太太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就是精力太过旺盛。打完公老虎打母老虎,打完老虎打狐狸精。话说一个忙得晕头转向的打虎英雄,迟早有天会掉进自己挖的坑里。”

牛书记脸色一僵,扫了太太一眼,低头看着菜单又小声咕噜了两个菜名,抬手叫服务员过来。服务员当然不会认不出这桌都坐了什么人,还没走近,脸就笑成一朵菊花。全程半躬着身子,赔着小心地记下菜名,末了说道:“书记和太太是小店常客了,多亏你们带来的福运,小店这才一直生意兴隆,食客如云。最近新增了一款台湾烤香肠,送来请书记、夫人和家人帮着品尝一下,看味道如何,提提意见可好?有你们给这款新菜‘开光’,日后一定卖得好!”

“那就多谢了,”牛太说着,瞟了老公一眼,“香肠他喜欢,记得给我切碎点儿。”


Friday, October 27, 2023

《魅羽活佛》第356章 往死里调参数

  

“这位是第六舰队的梅森中将……诺丁少将……”

姚诚通完电话,进会议室入座后,汤尼简要地将在场的主要人物向他一一介绍。从诸人望过来的眼光中姚诚可以察觉到,大家都在暗暗诧异他为何如此年轻,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佛陀,由于时间紧迫,”坐在长桌另一端的梅森中将说道。

“请叫我姚诚好了。”

姚诚打量着五十来岁的梅森,心道这位将军长得可真好看啊!要知帅和帅还不同,梅森的气质既不似陌岩的学院派也没有姚诚的贵族气,当然与粗狂肌肉男、美艳小娘炮、嘘寒问暖的中央空调等更沾不上边。梅森就是人们想象中军官应有的派头,具体说来,是海军舰队高层独具的英气。蔚蓝的眼睛海,挺拔的鼻梁礁石,振翅欲飞的海鸥眉。只不过现如今的舰队多数时候不在海面上航行,而是驰骋在蓝天和太空里。

“姚先生,时间紧迫我们也不跟您客套了,您自己看。”

大会议桌上每人的面前摆着副全息镜,同姚诚在飞行器里戴过的类似。姚诚见其他人都纷纷戴上全息镜,自己也拾起套到头上。视野中的与会者都还在场,一个个原封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举动与话语都是实时的。然而椅子是悬浮半空中的,会议桌、墙壁、整个基地都消失了。

能看到下方的大地上有山脉、海洋,但此外以荒漠为主,为数不多的绿地只位于大型城市附近。比起姚诚去过的其他世界,真的算不上宜居之地。而在头顶高空中伫立不动、藐视大陆的是一座座椭球型钢铁结构的悬浮城市。

“早在中古时代末,”梅森的声音继续说道,“阿斯旺族同我们塔拉姆族就斗得水火不容。大约五个世纪前,他们决定集体移居到空中城市,我们留在地面,平时尽量井水不犯河水,这才换来了多年的太平。不幸的是……接下来请少将接着讲吧。”

众人四周的影像变了,山河大地均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开环的、闭环的弹簧像蠕虫一样在黑暗中振动个不停。

“这些是已知超弦在基本粒子中的振动模式,”坐在梅森身边的副官诺丁少将朝姚诚望过来。诺丁梳着金黄的偏分头,褐黄色的两撇眉几乎是贴着睫毛而生的。不是不好看,姚诚不喜欢他的气质。如果梅森中将是偶尔降落在桅杆上的海鸥,那这位诺丁少将更像只大鹅,摇摇晃晃地跟在你后面,冷不丁便啄你一口。

“姚先生据说不仅是佛陀转世,还是大物理学家。超弦一定不用我解释了吧?否则……呵呵。”

否则就是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把他弄过来吗?姚诚没搭话,听诺丁接着说:“我们都知道,特定的粒子是由特定的振动模式决定的。关于超弦的谐振频率,虽然物理学家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提出过理论——与弦的张力,也就是每一小段所具备的能量有关。可构成每种粒子的弦,其精确的振动频率一直是未知数。现在阿斯旺族率先测出、或者算出了上夸克的频率,极大幅度地提升了上夸克粒子武器的杀伤力。”

姚诚暗自点头。这不稀奇,好多物体和封闭系统都有固定的谐振频率,这是个非常关键的参数,但往往被人忽略。一座坚固的大桥要是被踩着精确谐振频率行走的大群行人经过,很容易造成损害甚至坍塌。上夸克之所以是上夸克而不是光子或者下夸克,就是由内部的那个频率决定的。若是从外部再额外施加同样频率的振动,与内部超弦的振动步调一致,宏观与微观遥相呼应,那必然会导致粒子能量大爆发。

当然,难度在于对谐振频率的测量或预测必须十分精确。因为“弦”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小了,差一点儿都不行。

“总言之,”诺丁叹了口气,“阿斯旺族认为势均力敌的状态已被打破,现如今他们具备在战场上全面碾压我们的实力。于是……”

诺丁抬手一挥,周围的影像又变了,正要接着往下讲,被姚诚叫停。“等一下,我想插句嘴。现有的十七种基本粒子的谐振频率,其实不是那么难计算的。”

“嗬,是吗?”诺丁阴阳怪气地问,“不知姚先生都算出了几种?”

“五六种吧,”姚诚淡淡地说,“我只有两台GPU,用来仿真这个实在是耗时太久,后来就放弃了。”

“那不知姚先生有没有‘碰巧’算出上夸克的频率?”

“我记得前几位大约是318.962 TeraHertz.

这个数字从姚诚口中吐出后,会场中的空气便凝滞不动了。半晌,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取下头上的全息镜,回到现实。

“姚先生能否告知,是怎么算出来的吗?”梅森问,“我们的人也在朝这方面努力,之前给出的大致范围是300330 THz 之间。”

这个嘛,姚诚不知该如何解释。像超弦这么精微的东西用法术很难摸到。靠科技,他以一己之力当然无法同整个阿斯旺族比。所以当年他的策略是将禅定与计算机仿真相结合。

那些年陌岩佛陀在兜率天租了间小公寓,花钱买了两台在那个年代算顶级速度的GPU。高僧、佛陀们要是入定,几年、几百年、几万亿劫都能眨眼过。所以陌岩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吃不喝,就那么面对着两台并排摆放的GPU,盘腿坐在地毯上。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用灵识跟踪电脑仿真运行的情况,时不时伸手去修改一下某个参数。

其实这也多少借鉴了当代各大机器学习实验室的操作。这些实验室通常会雇一堆博士、博士后,反正总共也就那么几十种通用的深度学习算法。

“一人一台GPU,往死里调参数。”

******

“小羽,你在做什么?”

允佳走进小羽卧房的时候,发现她正将衣服装进一只大旅行包里。一同塞进去的有睡袋、手电筒、窃听装置、红外镜、匕首、零食和一小袋子米、能烧热水也能煮米饭的锅,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

“你这是要去哪儿,野营吗?就快开学了。”

“找你爸,”简单粗暴的三个字作为回答。

此刻距离姚诚来电话已过了三天。小羽原计划等足一个月,等确定了汤尼的具体方位后再想办法去非想天找人。不料昨天大魅羽来了,是同曼虹一起来的。大魅羽原本在玉清宫守着一堆漂亮礼服,等小羽和允佳前来赴年夜宴,见到曼虹后得知姚诚失踪一事,便随她一齐赶过来,并交给小羽一样事物。

“这是什么?”小羽同大魅羽并排坐在床沿上,从她手里接过来个圆盘型的东西。准确说,是吸附在一起的两个半圆,看外表像枯树的横截面,摸起来却如玉石般柔滑坚硬沁凉。圆周边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是小羽听说过的六道中现存的世界,还有几个不知道是什么。

“这叫枯玉禅,”大魅羽说这话时眼睛望向窗外,“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属于你,和姚诚的。”

小羽点了下头,没吭声。两个半圆,互相之间如磁铁般有吸力,那多半是一人一片作为定情信物了?不消说,那自然是她和姚诚,或者说陌岩,上辈子的经历了。好多年以前,她是不是也曾像此刻这样抚摸过这件宝物?

“有道是怀璧其罪,”小羽捧着枯玉禅,扭头问大魅羽,“当年我和姚诚揣着这玩意儿,没被人家打破头?”

“还好吧,”大魅羽淡淡地哼了一声,“你俩也都不是好惹的。”

小羽站起身,将枯玉禅收进旅行包的内夹层。坐在床沿上的大魅羽皱眉,问她:“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过去的那些事?”

小羽挠挠头。最近去龙螈寺和西蓬浮国的旅行让她对自己和姚诚的前世有了更多了解和推测。有时她很想一口气追问个明白,有时又只想逃避,刻意不去挖掘更多的真相细节。目前他俩不是挺好的吗?不需要磁石也吸在一起了。何必再去背负过去世的那些包袱,为记不起的错误懊悔,为陌生人的悲剧难过?

“还是算了,”她冲姐姐鬼祟地一笑,“万一发现我曾问人借过几百万块钱,那这辈子是还、还是不还呢?”

“哈哈,”大魅羽身子后仰,两手在背后撑着床,那感觉就像坐在草地上吹风晒太阳,“果然是我妹妹,思路就是与常人不同……借的钱当然不还了,生死轮回的意义不就在于重新洗牌吗?无论上一世是世界名画还是一张涂鸦,都给你换成雪白的新纸。难不成上辈子没逮住的逃犯还得拉回去蹲监狱啊?”

嗯,小羽心道,都说死亡对所有人是公平的,这句话真是细思极恐。总之,她小羽并非好奇心爆棚之人,她的信条一向是活在当下、放眼明天。怀旧,有这一世的白鹅甸足够了。

而无论枯玉禅是不是定情信物,对她来说,妙处便在于将盘上的指针拨到某个世界,人就能被瞬间搬运去那个世界。而小羽此行的目的世界刚好在其中,这及时雨下得!等去到后先适应一下环境,看那边是城市啊,山区还是沙漠。一个月期满再使出缚斯仙手印和一线牵咒语找出汤尼和姚诚的所在,就问是不是完美?

******

当晚大魅羽便告辞。第二天上午小羽外出购置了些必需品,准备行囊。这里是严冬腊月,那边儿是个什么天气也不清楚。不过小羽穿衣风格向来简单,没那些踢踢踏踏的裙子、披肩什么的。就是一身适合运动登山远行的长袖长裤,马尾在脑后扎得高高的。冷了外面套件短棉衣,热了脱掉拉链上衣穿里面的无袖衫,干脆利落。

“小羽,别急!”允佳一把拉住小羽的胳膊,那样子就像小羽随时都能在空气中消失,“还没摸清状况,可别冒冒失失落入危险中。要不你等等我,我也收拾一下,和你一起去?那个什么玉能同时带走两个人吧?”

带你?小羽心里说,这种行动可不同于正面战场作战,靠的不是修为而是鬼心眼子。如果情况需要,让你和我一起杀人放火、装痴卖傻,你演得来吗?然而小羽再鲁莽,也不至于当面对允佳说“你是累赘”。

“放心吧,允佳,你瞧,”她把枯玉禅掏出来,指着上面的三个小字,“咱们福爱天也在内。啥时候遇上危险或者吃饭少了酱油,我拨动一下指针就出现在你面前了。每晚回家洗澡睡觉都行。”

允佳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可还是有些不放心。“主要是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那边儿是什么环境?再说了,你和姚诚都不去上学,学校问起来呢?尤其是那位常老师。”

小羽想起常泽,脸上泛起坏笑,之前在蓝箐寺没少戏弄他。“就跟他照实说,姚诚失踪了,我去找人。他要是不放心,欢迎他前去帮忙,嘿嘿。”

手捧枯玉禅,小羽右肩背起大旅行包。想了想,又去床上拎起她的公仔狗,夹到左腋下。枯玉禅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的定情信物就是大狗。

“还是别带大狗了吧,”允佳又焦虑起来。大狗有一人高,在小羽左侧垂着后腿、耷拉着脑袋。再加上右侧的旅行包,让小羽看起来拖家带口不利索。

 “万一丢了、脏了呢?还是搁家里,我会仔细照——。”

允佳话未说完,小羽连同她的定情信物已从面前消失不见。


 

Wednesday, October 25,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8章 出来混,迟早要还

为期四日的市长三镇扶贫行于周末结束,刚强回到增城的住所已是深夜。第二天周日,先去公共电话亭往吉吉在中大的宿舍打了个电话。说来也怪,刚强似乎能从电话筒里闻到吉吉头上被化妆师喷洒的摩斯香味。

“昨天这个是奶茶广告,”吉吉兴奋地说,“我跟暨大艺术系一个女生拍的。导演说了——帅,也是分年代的。如今不仅浓眉大眼军政委式的帅早已过时,连郑少秋的剑眉星目都不吃香了。当前流行的是韩国男星那种单眼皮、细长眼,白皙皮肤奶狗的气质,他说我算是条条符合!呵呵。据说这个奶茶客户是看了我之前的护肤品广告,跟导演说非找我拍不可。你想啊,拿穷学生的价格换韩国明星的效果,不值吗?可谓生得早不如生得巧!”

“嗯嗯,关键是生得要好,”刚强笑着说。

吉吉做为刚强发小,在老家的时候自然是许家的常客。记得有次吉吉前脚离开,才嫁过来不久的大嫂就惋惜地对刚强说:“这个吉吉人还不错,就是长得也太丑了!哪有人的头像他那么细长的?跟节瓜一样。眼睛还老是眯缝着睁不开,一副没睡醒的劲儿。再瞧你大哥,圆脑袋圆脸多周正!一对眼睛又大又精神,真是啥好事儿都给你大哥摊上了。”

嗯嗯,你喜欢就好,祝你们恩爱,刚强在心里笑着对大嫂说。

总之不得不承认,人要想上镜,靠得就是一个脸小身子瘦。吉吉这人平日里遇见了也许不觉惊艳,一旦框进屏幕里,再穿上一身儿韩式英伦学生服,蓝色针织马甲的V字领口镶一圈白边,红灰斜杠的领带掖进马甲里,只在白衬衣下露出一小截,那真是满满的明星范儿!之前那个护肤品的广告刚强在增城实习生宿舍的电视上都看过两回了。新广告里不知装扮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吉吉的皮肤会比一起搭档的女生还要细嫩……

“我刚还了五千给柯阿姨,”电话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去银行买了支票再寄过去的。当中有两千是你给的,刚强。好兄弟不言谢,我会记住的。”

“嗯,”刚强应了一声。

支票的英文是check对吧?上学期在宿舍里跟方熠学了个新词,叫reality check,翻译过来就是“打回原形”的意思,呵。

******

暑期实习的好处就是周末可以实打实地休息、睡懒觉,不必再惦记着外出打工。刚强甚至破天荒地去游戏室打了一下午的游戏。

周一回到市府上班时发觉楼里异常安静。牛书记去泰国访问要下周才回来,楼道里自然是少了许多小碎步被他派出去办事、或者被叫去他办公室问话的下属。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刚强你是错过好戏了,”吃午饭时黄铂砷学长乐呵呵地说,“那位曲雅蒙主任因为护照的缘故没能赶上去泰国的飞机。说来也巧,周四一早的飞机,而护照是下午寄到的,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据说气得她哭了一天,从周五起就在家休起病假来了。”

“那很可惜啊,”刚强随意地说。

“可惜啥?据我观察,这栋楼里面幸灾乐祸的真不少,简直可以说大快人心。”

“我听说啊,”与周处长朝夕相处的通尼道,“书记每次有重要任务出差,回来后都要召开千人干部大会,给大家传达一下中央精神啊,讲讲旅行见闻什么的。去年从德国回来后就搞了个主题叫‘增城一天、德国一月’,目的是建设宜居宜业的新型城市。几百张照片都是他自己拍的。”

刚强挺想瞧瞧那些照片的。无论是真心喜爱摄影还是为了政绩,这位书记至少不像某些公款出差的干部那样,只会打着访问的名义游山玩水、吃吃喝喝。

******

就这么平静祥和地又过完一周,牛书记一行人终于从泰国归来了。不消说,整栋楼里连锅炉房烧开水的大爷都跟着忙碌起来。书记果然一天也没歇,就让秘书传达通知,准备下周在附近的大礼堂召开本市干部大会。除了市府办及下设的五十个办公室,还有三十多个常设局的主要领导都要来参加。照惯例,凡是被通知到的就不许无故缺席,请假的要把假条递到书记办公室才行。

到了周四午后,周处长忽然来杂务科找刚强,说书记叫他去趟办公室。刚强吃饭的时候才见过通尼,应该还在班上,没让通尼来叫他而是劳烦周处长亲自跑一趟,当然不是小事儿了。

出了楼梯间,来到顶层东头那间三面窗户的办公室。这是刚强第二次来书记办公室,现在他已知道,西端是二把手陶市长的办公室。要说级别这东西,在官场上可谓时时处处、大事小事都有体现。比如车牌号,本市的00001号永远是市委书记的,00002号是市长。接下来的号码按照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副书记等这么依次排下去,半点儿都乱不得。

刚强推门进入书记办公室,顷刻间被一湖秋水环绕。屋里正播放着著名广东音乐《平湖秋月》,刚强熟悉是因为在学校午睡时都是被广东音乐叫醒,这首比其他那几支闹腾腾的乐曲要柔和得多。

牛书记坐在窗边的办公椅中,后脑靠向椅背,微闭双目,陶醉在高胡悠扬婉转的演绎里。刚强猜,作为广东茂名生人,书记应当喜欢这类曲调的,大概是他平日工作中的减压方式。

刚强进屋后书记也没做何反应,但以他那么精明敏锐的人,刚强确信不会察觉不到。只得立在办公室中央等着,望着书记的侧影竟想起自己的父亲。刚强虽然上头有个大哥,农村人生娃早,估计书记和父亲差不多的年纪,父亲看肤色和皱纹却要老六七岁的样子。父亲有支竹笛,是喜欢乐器的大伯亲手打做的。大伯在后来搬去的赵家洼是有名的乐手,一曲河北民歌《小放牛》吹得臻微入妙。父亲只会吹曲调简单的《小白菜》,这大概也是他的解压……

“许刚强!”

刚强忽然意识到音乐声停了,牛书记的座椅已摆正,目光炯炯地从巨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望向自己。准确地说,是在观察研究刚强这个人,以尔虞我诈的官场为背景、以自己多少年来积累的经历为参照物来推测面前的实习生。

“书记,您找我?”

牛书记没说话也没露出任何表情。都管他叫“牛大炮”,因为那张嘴轰起人来毫不留情面,可刚强认为牛书记的眼睛比他的嘴更有杀伤力。还有那粗粝的皮肤,不动时让人怀疑他是用荒野的磐石雕成的。

当然他许刚强也绝非白瓷翠玉等易碎之物。即便算不上磐石,茅坑里的石头他是当仁不让的。此刻被牛书记核辐射般的沉默气场压制了好半天,刚强的神色依然如进门前那样坦然淡然。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审讯的口气。

“不知道。”

“曲主任的快递无缘无故被耽搁了两天,以至于没能赶上去泰国的飞机,这事儿你清楚吗?”

“上周听通尼说过,”这话是如实作答。

牛书记倏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大步绕过办公桌,停在距离刚强不到二尺的前方,用低沉但不乏威胁的口吻问:“老实跟我说,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上午我跟陶市长聊起你,他说了你不少好话,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刚强望着窗外。“我在杂务科实习,工作内容之一便是收发邮件。既然是邮件出了问题,我当然免不了干系。”

“别跟我耍滑头!”牛书记咆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啊?是不是珊珊跟你通过气?”

“不在于我听过什么,”刚强的语气依然平静,然而相对于书记的火爆,这种平静便显得不无寒意,“而在于事实真相如何。书记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在乎外人怎么说。”

这话让牛书记后退一步,以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刚强。

“年轻人,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之前你遇上麻烦,珊珊找到我,是我一句话帮你解决了危机,这你不会不清楚吧?咱们姑且抛开上下级的关系,社会不同于象牙塔,谁都不是完人,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就算我今天放过你,就凭你这种性格和处事方式,毕业后真的成了我同行,你活不过一天!”

“活不过一天那就只能被淘汰了,”刚强也跟着抬高了嗓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心里却不由想起吉吉还柯阿姨钱的事。借钱要还,出来混,也迟早要还。

“书记您帮过我,我没有当面道谢也是不想此事落人话柄,但我是记在心里的。正因如此,珊珊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才不能置之不理,没有她先找到您、您知道我是谁吗?每人都有弱点不假,但我坚信一条——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这点儿做不到其他的都免谈。在不能两全的前提下就只好跟着良心走了,最后若是掉进沟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嘿呦,好,很好,”牛书记开始背着手在屋里踱步,“要说我这么些年打过交道的厉害角色也不少,今天倒栽在你这么个小毛孩手里?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绕了一圈走回办公桌后方,坐下,书记脸上平静如初,丝毫看不出方才发过火。

“明晚六点,我太太请你去华记吃饭。老字号了,那家的网油猪肉卷是我最爱。怎么样,肯不肯赏这个脸?”

哦?这个转折让刚强始料未及。怪不得牛书记会怀疑他呢。自打上次和牛珊珊通过话之后,刚强并未和她有别的联系,邮件的事也没跟任何人提过。看来这位书记夫人在市府楼里也有眼线啊,当然这也没啥稀奇。

其实牛书记这次找他来的目的,刚强怎么会猜不到呢?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已经定好了应对的基调。更准确地说,当初对邮件动手脚的时候就得想好事发败露后如何应对才行。他知道牛书记此刻决定让步未必是迫于太太的压力,当然更不可能真的被刚强那番话唬住。

在官场上,大家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牛书记再强势,出了广东省不见得有能力全面阻挡刚强的职业生涯。仅仅为了个有暧昧关系的女人而多树一个政敌,牛书记不会是那种人,是的话他爬不到今日的高位。

正因如此,刚强才将他的应对基调定为——不刻意逞强,但也绝不示弱。事儿已经犯下了,冲突就摆在面前,别人拔剑后你再选择当脓包?晚了。只有自己也亮剑。栽,也要栽得有尊严。

“喂,给个话嘛!”书记不耐烦地嚷嚷起来,“我太太可不是轻易请人吃饭的,只有省里领导来访时破过两回例,你知道自己多大面子吗?……刚强,这次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我只希望你果真能如嘴上说得那样,知恩图报。”

刚强抿嘴笑了,“多谢书记和太太一番美意,我明晚一定准时到。”

Saturday, October 21,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7章 官场天花板

 或许是因为乡下招待所的夜晚无聊,下着大雨也无法四处走动,陶市长竟越说越起劲儿,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咱们国家的公务员领导共分五个级别,你也是知道的。绝大部分人呐,能升到厅局级就算到顶了,再往上走是可遇不可求。厅局级以下的县处级和乡科级干部,在人数上是占主体的。我们内部将干部们按出身和管理风格分作两类,猜猜是哪两类?”

两类?前面说起给猪配种时,陶市长用了“接地气”三个字。“我猜,一类是叫草根型?”刚强问,他自己就是典型的草根出身。

陶市长眯起眼睛,满意地冲他点头,“没错。草根型,又叫经验型干部,都是从底层做上来的。这类官员最适合当乡镇或者县区一把手,也就是所谓的‘地方诸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很强。要说短板嘛,学历通常不超过本科,而由于注意力集中在具体事务上,较容易缺乏与时俱进的国际思维。”

还有的法治观念较弱,刚强想着牛书记,暗自补充了一句。

山区里的雨夜有些凉了,陶市长要起身关窗,刚强还不至于连这点儿眼色都没长。关窗时脑海中闪过年初在阳春实习结识的那些领导们,应当都算草根派吧?当然,除去那位与同事们格格不入的沈主任。

坐下后听陶市长接着说:“应当肯定的是,这类干部在国家由穷变富的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对社会的稳定也起到了至关……”

有人敲门,是招待所的人按照镇政府留下的指示来送宵夜。

“这也太破费了,”陶市长起身对服务员说。

“不不,这个凉粉草可是我们派潭镇的特产,”年轻男服务员笑得有些紧张,“您一定要尝尝。”

服务员将食物摆到靠窗的小桌上。除了黑色的凉粉糕还有一盘炒牛河,一盆炒田螺,都是经典宵夜菜。刚强捧起陶市长送的衬衣,跟着服务员一起告辞,被市长叫住。

“哎,话还没说完呢!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况且我这个年龄了晚上吃不多,浪费了不好。你大小伙子多吃点儿没事。”

刚强恭敬不如从命,便也坐到小桌旁。傍晚时的接风宴是在镇上最拿得出手的粤菜馆,不挑食的刚强已经吃了个饱。然而尖椒炒田螺?没有人不喜爱的。

二人吃了几口菜,陶市长接着方才的话题说:“这另一类干部呢,可以称之为‘专业型’,好多都有硕士博士学位。和前一种相反,学习能力强但缺乏基层工作经验,适合去各种委办局做机关干部。”

刚强思索了一会儿,问:“陶市长,您刚才说草根派擅长由穷变富的过程,这种过程在我国一二线城市已基本结束,随后会进入由富变更富的时期。从这个角度来说,与时俱进的专业型官员是不是更有前途?”

陶市长用没握筷子的那只手指了下刚强,“真是一点就透!从人才储备的角度上来说,高学历是未来的走向。不过现实中的杂事是永远也处理不完!尤其考虑到我国人口基数及庞大的农民群体,咱们的公务员制度不可能完全按照西方的来。”

原来如此。刚强给陶市长的空杯里添满茶,又问:“这两类干部既然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在职务分配上一般不会交叉吧?”

 “非也,”陶市长扬了下眉毛,“机关和乡镇之间的切换时有发生,不过都是有考量的。我举个例子啊,某草根派干部,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乡镇做一把手,如果业绩好、运气好也可能被提升到区县做负责人。可是等年龄大了总有干不动的那一天,到时候你总不能给功臣降职吧?这都是他的上级,具体说来就是管人事调动的常委和书记随时需要考虑的问题。”

刚强点头。

陶市长道:“所以呢,这样的人很可能就给送到工作性质稳定的机关部门,每天按部就班地处理一下局里的事务,不必再实地接触民众纠纷啊,上访啊,征地拆迁那类烫手山芋。看起来是从基层给‘升’上去了,实际上就是送去养老,呵呵。”

刚强动了下眼珠,“那更高级别的官员也是类似的路数吗?”

“都差不多!好比省委书记到了一定岁数,进中央提到副国级。实际上是由实职变为虚职,手里握的直接掌控权变为间接影响权,平时往他家‘跑’的人肯定不如原先多了。”

还有这么多门道啊,刚强在心里赞叹,以至于口中美味的宵夜都没尝出味道。陶市长看起来阳春白雪、洁身自爱的书生一个,其实心里门儿清。刚强还记得在阳春实习的时候,曹秘书曾传授过三条生存法则,相比之下,陶市长这些理论几乎可以自成体系了。“领导就是领导,”这话并不是吹的,他可要好好把握这次与市长独处的机会,多向人家请教。

与此同时刚强也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怪不得女性做领导的少呢,不见得就是女人能力不行或者被家庭所累。像今晚这种情形,换成个女大学生,陶市长这种爱惜羽毛的男领导为了避嫌肯定不会与她促膝长谈。而在这个书本里学不到秘诀的行业里,作为下级如果没机会与顶头上司建立亲密关系,更重要的是,不能像刚强这样在职业生涯刚开始时便从资深前辈那里获得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来提高自己的能力、合理规划今后的发展,那此人上升的速度和空间必然会受限制。

而即便如曲雅蒙那般同牛书记建立了“亲密关系”,来自四面八方的都是鄙视,风光一时过后迟早有倒台的那天。甚至可以说,曲雅蒙的存在不仅不能帮助更多女人参政,起到的还是负面作用。这,也许才是男权社会难以被推翻的根本所在,并非给女性发几个“照顾名额”就能解决问题的。

******

“市长您看,如果我打算考公务员的话,是不是最好等读完研究生以后?”

刚强第一学年考试在年级排名第六,三年后保研是没问题的,但他真心不想继续读书了。没办法,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接济呢!大哥大嫂既要赡养父亲还得照顾两个弟弟,现在有了宝宝,谁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苦?所以刚强希望本科毕业后能立即参加工作。

陶市长往嘴里塞了口凉粉,目光忽明忽暗、若有深意地望着刚强。

“要慎重。所谓的官场天花板,很多人看到的只是能力和机遇,包括结识高层领导的机遇,而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年龄。刚才说了,大部分人的终生目标也就是厅局级,而一旦超过45岁,副局级就不会再考虑你了。”

“嗯,”刚强点头,“我听说从科员干到副处级要十年的时间?”

“统计数据显示,平均要12年,那之后还要尽量争取小步快跑才能实现厅局目标。可你要是慢慢悠悠地读完博士呢?你算算,等考过公务员后,二十七八岁了吧?除非家里有背景的,起跑线就比别人靠前,又或者碰巧赶上有利的政策,刚好有个空缺需要你填什么的。总言之吧,到40岁基本上职业发展前景就能望到头了。唉,我自己当年怎么就没人和我说这话呢?我都算运气不错的了,同学里面大部分比我惨。”

刚强知道陶市长浙大本科毕业后又去华东政法大学拿了博士学位,心气自然是不低的。县级市的市长一般是正处级,然而增城作为GDP领先的卫星城市,40出头的陶市长应当是副局级,换做刚强已经很满意了。

“要想兼顾年龄和学历的话,”刚强问,“是不是应当先考公务员,在其后漫长的十年里再读个在职研究生?”

陶市长缓缓点头,“这个抉择不容易做,还是看个人追求吧,也要看上头碰巧是什么政策,真不好说。呵呵,我听朋友说起过,几年前中央有次决定提拔年轻干部,于是北京市在一次大规模晋升中就规定只提拔30岁以下的干部。30岁以下啊,你想想,一群刚毕业没几天的二十来岁基层青年干部,能看出什么来?”

陶市长吃好了,放下筷子,用湿纸巾擦净手。“后面发展好的据说没几个,白浪费了名额,还把40岁那批人耽误了。等上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优秀的那群中年干部已经是厅局级无望,你说倒霉吧?所以我说,入行要趁早,不要忽视年龄因素!读研这事真的需要权衡利弊,即便在学历至上的学术界,现在看重的都是‘年轻有为’。”

确实如此,刚强在心里长舒了口气。有的人什么都想要、方方面面都要做到极致。这些人看似勤奋上进,实则未必是最成功的那类。正如方熠在刚入学那次中秋晚会上发言提到的——本质上是用战术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

将盘里剩下的牛河快速吃完,刚强又想起一事。“陶市长,刚才说的干部在地方与机关职位间调动,您认为基层锻炼对干部今后的升迁重要吗?”

陶市长抿起嘴,没有立即回答,一只手拨拉着碟中吃空的田螺壳。刚强直觉之前那些话都是可以公开拿出去说的,甚至写进报纸和论文里也无所谓。而陶市长接下来要讲的,恐怕就没那么冠冕堂皇了。

“要问基层经验,那自然是十分有必要了。甚至有种不成文的规律,当你看到某机关干部,或者某一把手的亲信忽然被下放到乡镇去做基层领导,通常都是种极好的征兆——这是打算要提拔此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镀金,比去国外留个学镀的金要纯。”

刚强问:“是随便调去一个地方?哪里有空位去哪里?”

“当然不是。通常会送你去某个经济重镇,历年来已被证实过、专门培养高层官员的宝地。当然也有可能把你送去省市辖区里最贫困的县,别灰心啊,只要领导心里惦记着你,时不时给你拨一些资源,有了钱还不好办事吗?”陶市长用手掌切着饭桌。

“等干出成绩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高升,不会让你一辈子窝在穷地方。好多秘书出身的官员走的就是类似的路线,这不叫小步快跑,这叫曲线救国、排水渠弯道超车。”

真是见识了!刚强之前也常听到秘书帮、秘书帮什么的,到此刻才知道具体该如何操作。

又听陶市长继续说:“相比之下,还有大批干部是从基层做起的,业绩也不错,结果一辈子都待在基层上不去。虽说跑一跑活动活动,机会能大些,但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你说你去送礼,送给谁、送什么?轻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家大领导还怕被双规呢,人家又不差你这点儿东西!”

刚强点头称是。

“秘书们就不同了,除了能和领导建立亲密关系这种职务便利,日常工作中原本也需要他们与上上下下、社会各界人士联络,这本身就是在为他们自己积攒人脉。能力有了后,再送你去镀金,前程一片光明。只是要记住,无论怎么培养你都是领导的一片苦心,将来独当一面后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说到这里,陶市长脸上露出倦意。刚强真诚地道谢,起身告辞。今晚真的受益匪浅,回去后还得好好消化一下。只是原以为官场就是小马过河,现在才意识到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汪洋大海。

Thursday, October 19, 2023

《魅羽活佛》第355章 电话报平安

  

“能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吗?”

这是姚诚睁开眼后问的第一句话。他一向精神头好,多晚睡都能活蹦乱跳地早起,因为睡觉对他来说无异于打坐,所谓行立坐卧皆是修行。而此刻的他坐在飞艇后排,头昏脑涨地刚从瞌睡中转醒。身上固定着过山车那种安全压杠,倒不是怕他逃跑,他是被请来的,是客人,尽管心底不情不愿。

难受是因为乘坐的这款交通工具不是活人受得了的!从外面看酷似老式的铝制军用水壶,内部空间也比真的水壶大不了多少,最多只能像轿车那样前后两排坐四人。为安全起见驾驶舱不在飞行器前部而在后方水壶肚子的中央,深绿色厚达一尺的舱壁上没有一扇窗户,连驾驶员汤尼都无法直接看到前方的景象。水壶前嘴中应当配有武器,是啥不清楚,在过去的四个钟头汤尼还没开过火。

说是驾驶员,汤尼大部分时间并未进行操作,估计有自动驾驶装置在运行,只在必要的时候人为修改一下航程。头上戴着类似虚拟现实护目镜之类的装置,姚诚敢打赌他的视野比普通飞行员要开阔得多。然而姚诚自己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且不说飞行速度极快,冷不丁就来个大幅度摆动,比如往前开得好好的忽然间就朝斜后方跌落,相比之下蹦极过山车那些都成了小儿科。

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呢?真讨厌这种密闭狭小的空间,还没窗户,姚诚感觉自己如同被收进太上老君紫金葫芦里的妖怪,再过一时三刻就要化成脓水了。

“打电话?当然不行,”坐在前排驾驶飞艇的汤尼说,“用水壶把你接走已是权宜之计,一旦被阿斯旺一族检测到通讯信号你我都得玩完……哦不,只是我玩完哈。佛陀您灵魂不灭,转世换个肉身比换件衣服还轻松,是吧?”

“那能给我也戴副眼镜吗?”

假如姚诚还是陌岩的话,用探视法可以将外部空间一览无余。变为姚诚这个凡胎之后,他体内仅有的一点真气还是之前小羽和他演练手印时留下的一部分。

这次之所以答应跟着汤尼不声不响地离开,是因为陇艮和吴老师三岁的儿子雨弥被人绑架了,动手的便是汤尼才提到的阿斯旺族。姚诚起先一直怀疑汤尼是暗世界派来的智能人,和加藤、管倩都是八大杀手。实则汤尼的家乡是非想非非想天,他所属的塔拉姆族与阿斯旺族是非想天无法调和的两大主要势力。

作为六道中科技最为顶尖的世界,非想天一向对天庭和其他世界众生持藐视态度,极少与外界交流。陌岩成佛后曾借各种机会遍游四海八方各个世界,独独没去过这个世界。而无论用高科技还是法术从外部遥视,这个世界就像只巨无霸泡泡,其内部影像都被隐去了。

简言之阿斯旺族想要胁迫陇艮这位娑婆世界教主做一件对本族至关紧要但会“危害全人类”的事情,具体细节汤尼没来得及多谈。绑架一事则是明白无误的,有多副小雨弥被绑后的照片为证。当中有张小男孩的脖子里露出一条带“吉祥如意”牌的金链子,那还是宝宝过百日时陌岩送的。

无论如何,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小羽一定气坏了吧……

“相信我,不给你看是为了你好,”汤尼反手朝后方递过来一瓶纯净水。“先喝点儿水,忍忍吧。目前我们世界的出入口都被阿斯旺把持了,只能另辟蹊径。”

姚诚接过水但没开盖,上身前倾,将一只胳膊搭在汤尼肩头,用手缓慢地抚摸汤尼的右颊。这要是在外人看来或许会理解为爱抚,然而姚诚是当做科学研究来做的。从他微蹙的双眉判断,有些事情让他想不明白,而汤尼全神戒备中流露出倾佩。

“如果……我拿刀用力捅你,”过了半晌,姚诚试探地问,“以我的力气能刺伤你吗?”

“还是能损伤一些表皮细胞的,”汤尼如实作答,“不会捅破。”

姚诚点头,“我猜是在肌体细胞之间掺入了细细的金属支架,类似于钢筋混凝土之类的建筑结构?只不过将混凝土换为皮肉。”

汤尼面上浮现出笑意,“能想到这点就不简单了,但如果是你说的那样,我摸起来会比较硬。确实有金属原子在我体内,不是支架,是种特殊的结晶。这种晶体内部并非四面体或八面体,是呈弹簧状。”

“你是说,金属单原子做弹簧般排列?”姚诚眼中闪着光,给一个像他这样的物理爱好者听到这种新奇事,类似于棋迷遇上难解的棋局或者追逐时尚的阔太得知自己钟爱的品牌店里出了新货。

“怪不得韧性强,”姚诚抽回手,“还不影响生物体原有的机能,真是妙啊……小时候改造的吗?”

“要等成年后身体停止生长,用精准磁定位添加的。概括说来,我们世界的生命都是肉体与机器的结合,至于每样所占比重可以自行选择。”

姚诚若有所思地点头,打开瓶盖正要凑到嘴边,飞行器忽然翻了个身,水浇得他满头满脸。“喂,你故意的吧?”

“谁故意了?”汤尼一只手从身边的储物箱里取出一副护目镜,扔到后排座位上,“麻烦来了。你自己看吧,我们被细鳞盯上了。”

******

姚诚将护目镜套到头上,身边的飞行器和汤尼连同姚诚自己的肉体变为半透明状,飞行器外的景况一览无余。好家伙,方才他一直假定外面是虚空,却原来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废旧钢铁森林中。各种板片的、条形的、筒状的巨型废钢铁堆成高不见顶的小山,这些废料可非来自锅碗瓢盆甚至高架桥铁路那种“小型”物体,姚诚在脑海中将它们还原为能载几万船员的航空母舰及城市般大小的空间站。而他和汤尼乘坐的飞行器便在这些废料的缝隙间穿梭着。如何行走是由电脑探测仿真后给出的路线,怪不得那么诡异呢。

而汤尼口中的“细鳞”是指什么?肯定不是鱼。姚诚在座位中转头,护目镜中的视野也跟着变换。是条机器蛇,跟在飞行器后方大约一千米左右的距离。三角形的脑袋上嵌着浅蓝色的眼睛,眼中变幻着各种图案。张开的口中有几十颗尖牙。蛇身大概有十几米长,布满细细的鳞片。叫“机器”并不准确,姚诚现在知道那里面是有生命存在的,无论人还是动物。

“这家伙很可怕吗?”他双手扒着汤尼的椅背,问,“好像追不上咱们。”

“你看到它那些牙没有?”汤尼由于肩脖僵硬,连带说话的嗓音都变了,“是一颗颗吸附式遥控炸弹。”

姚诚一琢磨,哦,大概是因为置身于钢铁森林中,开火必须掌握好分寸。“水壶”的舱壁那么厚,火力弱了造成不了多少威胁。火力太强万一打烂周围的废铁,容易造成大面积坍塌。

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护目镜里眼一花,飞行器舱体上方便多了条尖锥样的事物。大约二尺来长,颜色介于金属青与象牙白之间。牙齿末端有红黄绿三盏显示灯,在贴到飞行器的一刻由绿转黄。

XX!”汤尼骂了声姚诚听不懂的词语,伸手按了某个控制面板上的按钮,将姚诚身上的压杠打开。“弃船吧,没别的办法了。”

“炸弹大概还有多久会被引爆?”姚诚问。

“随时。”

“我来开,”恢复自由的姚诚伸腿迈进前排,“让开!”

汤尼听话地坐到副驾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姚诚,“你能行吗?”

姚诚哪有空理他?屁股还未坐下便一把拉起操纵杆,给了疾速前行中的飞行器一个后空翻,以仰卧的姿势朝着后方的巨蛇飞去。汤尼还未来得及合上自己的安全压杠,头冲下撞到舱顶上,好在内部空间小,能及时抓住一旁的扶手。

姚诚想的是,上下左右都是废铁,弃船的话随便抓住什么东西倒是不至于摔死。然而活下去容易,离开就难了。不是说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吗?有胆儿就同归于尽。以他过往千百年的经历,不到万不得已很少有人愿与敌人同归于尽。巨蛇会作何选择不知道,他决定赌一把。

飞行器就这么肚皮朝上疾速冲向呆愣的巨蛇,只一刹那已到近前,但未撞向蛇头,而是擦着蛇的脊背向后方飞去。那些凸起的蛇鳞一片接一片地划在飞行器外壳上,到了蛇尾,原本吸附在舱顶的那颗炸弹牙早已脱落。姚诚再次反转飞行器上升,钻入顶部一只刚好能容身的孔洞,将敌人抛在下方。

“咯咯咯啊……”下方的巨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一旁的汤尼坐回副驾中,伸手抹去额头的汗,扭头对姚诚说:“你真是个疯子。”

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姚诚在心里说。方才的经历让他想起小羽,虽不希望她被牵扯进来,不过她若是也在,定会玩得很开心吧?一想起那丫头就止不住嘴角上扬。

******

离开废铁区,汤尼驾驶着水壶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中又行驶了六七个钟头,前方大地上出现一片军事基地。从夜幕下的高空俯瞰,基地一边是三四座圆形方形的褐色建筑,每个都有购物中心那么大,当中混杂着尖塔。另一边被灯光照得彻如白昼的广场上停着大大小小的战舰和飞行器,有人在走动,也有比普通人高三四倍的机器人。基地上空悬浮着的那些小灯不知是有人机还是无人机。

水壶由紧急入口飞进当中的一栋楼里。姚诚双脚踩到实地上那一刻感觉真好,希望回家的时候可以换种交通工具。

跟着汤尼穿过两条走廊,坐电梯,期间碰到的军人都穿着咖啡色军服。出电梯后进入一个警备森严的会议室套间。外间有沙发、饮水机等供人歇息等候的装置,能从敞开的门里看到里间的椭圆桌旁坐了十来个军官,正在讨论什么。

汤尼冲姚诚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站到门口,见军官们齐刷刷地望过来,姚诚抬起胳膊冲他们招了招手,却并未入内。转身、扭腚,毫无征兆地坐到了外间的沙发上。

“哎,这是……”汤尼不解地站到他面前,“我说姚先生你怎么坐这儿了,是不是累了?咱们过会儿再休息,大家都等着你呢。”

姚诚低着头不看他,一只手抠着另只手的指甲。

“哦哦,明白了,”汤尼幡然醒悟,“这是还惦记着往家打电话吧?好,你跟我来。咱们可说好了啊,最多三分钟,报个平安就完,别提你在哪里、要办什么事。万一给敌人监听到,提前得知咱们计划着救人就不好了,是吧?”

姚诚这才站起身,跟着汤尼去了隔壁一间小屋,在桌边的椅子里坐下。汤尼从桌面上掀起一块平板屏幕,用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再转交给姚诚,自己守在门口并未回避。姚诚输入小羽的手机号码后,电话很快接通了。她一直都在等他的电话吗?

“喂,小羽,我是姚诚,”几个字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比刚才被巨蛇追踪时还要紧张。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换作其他人多半会怀疑信号不好,可他太了解她了,这时候应该是在快速地转着脑中的齿轮,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应对。

最终,一个甜得发腻任谁都无法同小羽那个母夜叉联系到一起的声音娇滴滴地答道:“哦——是姚诚啊——你什么时候回家?就快开学了哦,我最近在旧书市场淘到两本奇书,你猜猜是讲什么的?”

姚诚起了一身鸡皮。唉,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小时候起就这么副德行,越是恨得牙根痒痒越会和颜悦色,因为怕把他吓跑了呗!先给好声好气地哄骗回家,一旦落到她手里,要打要罚再行定夺。

“对不起,小羽,”他诚恳地说,“我办点儿事,办完就回去。请你相信我一直都在想你,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

话到这里便没法再继续了,其他的都不能讲。电话那头若是别人,此刻定会问——你在哪里、要办什么事、需要多长时间。而姚诚接下来听到的却是一番快速的长篇大论:

“你想我、离不开我我当然知道啊,能让你不声不响走掉那这件事肯定不止关乎你个人,要么和天下苍生有关要么牵扯到弱势群体。带走你的人既然同意你打这个电话就证明对你还是以礼相待的,多半遇到了非你出面不能解决的疑难问题。而既是如此紧要的问题定然不会让你在电话里透露机密,所以你才只能不痛不痒地问候,对吧?且通话时间不能长,应该是给了你三五分钟而不是二四分钟,因为后者听起来很怪。”

丫头厉害!姚诚得意地望向门口,见汤尼脸上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丫头还没完呢,“我说了这么多你没肯定,但也没否认,所以允许你打这个电话并在一旁监视你的那家伙真是笨蛋啊!非要开口说话才能泄露信息吗?沉默也是一种信号,尤其当对方是我这种聪明人。那人就是汤尼对吧?唉,有人看起来人模狗样儿,真是白干了几十年特工,还不如十来岁的女学生。喂——”

小羽抬高了嗓门,“汤尼你小子给我听着,好吃好喝款待我家帅哥,少根汗毛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怎么,以为我找不着你?佛道两家的话事人我都熟,修罗军主帅是我姐夫,所以你主子不是暗物质世界就是科技最领先的那四个天界。暗世界是敌人,不会同意打这个电话。四个天界中有三个已同我兮远伯伯建立了外交,出了大事天庭不会不知道,那你不就只能是非想非非想天的人吗?回见了您内!”

电话自己挂了,姚诚听到后来已经在椅子里笑弯了腰。汤尼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Saturday, October 14,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6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牛书记一行人出访泰国的飞机是在周四那天早上。周一中午时,三个实习大学生在食堂角落一张小桌上吃午饭。

“我是真受不了啦!”王通尼透过厚厚的镜片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其他人,才对刚强和黄铂砷细说,“那位曲什么、曲雅蒙主任,今天上午来跟牛书记抱怨,说原先出差都是坐商务舱,为啥这次只能坐经济舱?”

“为啥?”胖胖的黄铂砷问。刚强现在觉得,黄学长就是那种远离是非之人,顶多在安全距离以外八卦两句。

“我也是听周秘书后来跟我解释的,”通尼答道,“说中央最近下了规定,只有副部级及以上的领导才能坐商务舱或头等舱出差,否则不给报销。可人家曲雅蒙说了,中央怎么会管咱们这种小地方?一上午啊,就在那里嘟着嘴,撅着腚,哼唧了老半天。牛书记拗不过她,答应等上飞机后再给她升舱。”

什么玩意儿!刚强在心里暗骂。之前他帮着领导们整理过出差报销的收据,大致知道流程。机票都是用公费提前买的,这种临时升舱费只能自掏腰包。牛书记肯这么做,同这位曲小姐显然关系非同一般。

不要脸!想起上周在电话那头无声哭泣的牛珊珊以及她背后那位伤心的母亲,真替她们不值。最近这次若不是珊珊出手相助,刚强和吉吉眼下还在为柯阿姨的事焦头烂额呢。哼,如有机会替珊珊惩治一下曲雅蒙那个贱货,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哦对了,”通尼吃饱后除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拭镜片时,想起一事,“宁科长今早不是问咱们么,关于陶市长这次的三镇扶贫行,有个随行人员病了,想换个实习生跟着去。帮忙拿下东西什么的,都是送给敬老院的礼物。可你们瞧,这周末是我姥姥65岁生日,我本来打算回家过的。”

刚强并不怀疑通尼的说法,不过也能理解那些习惯了美国文明生活的海归,去穷地方吃顿庄户饭搞不好都能拉肚子。而黄学长那么胖,在楼里多走几步路都会出汗,自然也不愿东奔西跑的。

“那我去吧,”刚强说。心道这次扶贫是要去派潭、小楼、正果这三个最穷的镇,然而好歹位于改革开放领头羊的广东,能差过他的河北老家吗?

******

饭后,刚强一个人回杂务科。

收发室和复印室在同一个大套间内,没有实习生的时候就是刘科员和一位刚强只见过一面的大叔共同负责。现今互联网和电子邮件算是开始普及了,可政府各部门之间以及与民众的联系大部分还是靠传统邮政系统。基本上每天都有一大摞信件被送来,同时有少量的寄出。大叔最近在休病假,刘科员也有不少别的事务要处理,多数时候是刚强一人留在杂务科接待前来的邮递员。

邮递员通常是每日下午三点钟前后来送信,今天两点半不到,曲雅蒙就派她那个可怜的女科员一次次来收发室查探。刚强猜,那封重要信件应当是换发的因公护照。拿因公护照去泰国短期访问,签证都不需要。

“怎么还没寄到啊?”到了下班前,女科员焦急对刚强抱怨,“应该就是今明这两天了,你可替我们留神着点儿啊!”

到了周二下午两点,邮递员比往日提早到来,从斜背的两只写着“中国邮政”的墨绿色包里依次取出信件,搁到收发室的大桌子上堆成高高的一摞。随后对刚强说去下厕所,要知道邮递员在外工作时也不是随处都有厕所可以上。政府部门本就是为群众服务的,每天又收发那么多信件,怎好不许人家用下厕所呢?

待邮递员前脚离开,刚强站到信堆前。先拾起面上的第一封信,又拾起第二封,第三封就写着曲雅蒙的名字。他于是用前两封信将第三封拨拉到一旁,再转身抱来今日要寄出的信,随意地压在曲雅蒙那封之上。邮递员回来后,抱起那叠外寄的信,塞进包里离开了。

没偷也没抢,刚强在心里暗笑,反正回邮局里转上一圈儿,最终还是会被送过来。今天是周二,能不能赶得及周四早晨的飞机就要看这位曲小姐的运气了。

******

当天下午曲雅蒙没等到信,少不了又是一番闹腾。好在周三刚强便跟着市长下乡扶贫去了,眼不见为净。

第一站是扶贫重点派潭镇,在增城最北部的山区,开车要一个钟头,返回途中再去另两个镇。市府所在地荔城是增城市发展领先的地区,市长扶贫队乘坐的大巴开离荔城没多久,周围的景象就由高楼马路换为山野绿树。穷不穷暂时还看不出来,但亚热带地区的山水颇为养眼,刚强认为适合发展旅游业。

派潭镇政府办公楼建得像八十年代的某些中小学。长方形的三层白色建筑,正面朝着停车场的露天走廊外墙上分散地用油漆写着“务实、创新、高效、廉洁”几个大字。镇领导见来访的是容易伺候的陶市长而非脾气火爆的牛书记,一个个喜笑颜开。

四十岁出头的陶市长去年才调来。老家是盛产文人的浙江,据说祖上也确为书香门第。卵圆型的白净脸,斯文恬静的眼神,框进黑白照里可以冒充民国进步青年,行事作风同大刀阔斧的牛书记是两个极端。

当然,也许淡泊行事只是在牛书记的强势政风下不得已的选择。刚强之前就听过传言,说牛书记“干市长的时候抢书记的活,干书记的时候抢市长的活”。精力旺盛的他曾在夜里十二点把电话打到陶市长家里,将对方从被窝里揪回办公室开了一个小时的会。

午饭后,开始下乡。派潭镇共有34个村,不可能挨个儿走访,只能挑几个有代表性的。陶市长表示这次走访只带自己的队伍,怕镇长跟在一旁村民们不敢说真话。先去了玉枕村、背阴村,随机到乡亲家里摸被褥、查米缸,都还顺利。谁料来到围园村时出了点意外。有两个村民也不知哪里听到的风声,说市长亲自来“解决群众的生活难题”了,守在村口把市长一行人拦住。

“俺们家的母猪叫圈了,”一位眼泡浮肿、穿粉红卫生纸颜色褂子的大婶指着身旁的大叔说,“已经隔奶一个月,牵了他们家的公猪来配种。结果人家公猪挺热情,俺家的死活不肯。市长您给解决难题呗!”

这话把陶市长说怔了,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讪笑着冲大婶说:“大姐,这个配种的问题,我们可帮不上忙。”

“嘁!”大叔大婶一同表示不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啥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光会动嘴皮子。人家牛书记要是来了,肯定比你管用。”

刚强闻言心中一动。能看得出,镇上的干部们都不喜欢牛书记,却不妨碍他受广大村民的欢迎。

“哎,你们等一下,”见俩村民扭头要走,陶市长急忙寻思计策,“把你们的姓名住址留给我,回头我派专业人士过来帮忙,怎么样?”

大婶摇头。

“我跟他们去瞅瞅,”刚强对陶市长说。

“你?”大婶斜睨了他一眼,“你是电影明星吧?这可不是拍电影,是真配种,将来要生小猪的!”

“配种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刚强淡淡地说,“该使蛮力的时候使蛮力,走吧。”

见刚强跟着村民离开,陶市长对随行几人道,“走,咱们也跟去观摩一下。”

******

刚强这边儿跟着大婶去她家,大叔则先回自己家,将公猪装进带轮子的笼子里,再用三轮车蹬过去。大婶家有年轻的儿子和儿媳,都是黑瘦的本地人。儿子听母亲说来了“配种专家”,将母猪从猪圈里赶出来,再关到凉棚下的围栏里等着。刚强闲来无事,凑近了查看那口粉白色的肥母猪。得三百多斤、快上四百了吧?周身皮毛倒是挺干净。

不一会儿,公猪也来了。长度和母猪差不多,但身材要健壮瘦削些,毛粗黑,且明显比母猪要脏。站在一旁的陶市长见了,朝大叔打趣道:“你家这头喂得可不如人家的母猪肥啊。”

大叔笑了下没答话。刚强心道,种猪就得是这么个身材,不能太肥。就这,母猪还看不上它呢。另外,种猪的饮食要特别注意营养,否则会影响小猪们的健康。然而大家都没说出口,是怕不够接地气的陶市长再度难堪。

在众人的注视下,公猪被送进围栏,一刻不停地用长鼻子追着母猪的屁股在围栏里转圈。有几次公猪前肢抬起来,想要扑到母猪背上,都被母猪躲开了。就这么追了十来圈,公猪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大叫,母猪依然不给它扑,不发火但也不配合。

“这猪啊,就跟人一样呢,”大婶家的高颧骨儿媳在一旁说道,“公猪只要发情了,憋上几天见到母猪就上。母猪呢?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叫多少遍都没用。”

刚强此刻正抬腿迈进围栏,被她这番话给弄得哭笑不得。话是有一定道理,可这么一来他不就成助奸犯了吗?当下凝神静气,半躬下身子,待母猪经过面前时伸出双臂将母猪牢牢按住。一旁的公猪见来了机会,抬起上身伏到母猪背上。不过这家伙也够笨的,是从母猪头部扑上去的。

大婶儿子见状,也迈进围栏。“下来,下来,”他伸手去推公猪,还拉扯它的耳朵,可公猪就是不肯纠正错误。

刚强让那小伙子过来固定住母猪,自己转到公猪身后,双臂抱住公猪的两条后腿,腰部一使劲儿,将公猪硬生生地挪到母猪屁股上方。好家伙,这公猪的体味也真够难闻的。刚强今天还碰巧穿了件浅色衬衣,他都不敢低头看衣服脏成什么样了。

“成了,成了哎!”大婶开心地叫道。随后瞄着刚强说,“这小伙子真不赖。”

******

当晚一行人入住镇政府招待所,每人分到个简易不带厕所的小单间。饭后,秘书把刚强叫去市长屋里。刚强进门后,见陶市长坐在床沿上,正从行李中抽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浅青格子衬衣。

“给你的,我只穿过一次,还挺新。”陶市长示意刚强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并把衬衣递给刚强。

刚强接过衬衣,道谢。衬衣的牌子他不认识,然而既是市长出公差时穿的,想来不会差了。暗忖市长今晚叫他来,所为何事呢?如果只是送件衣服,没必要让他坐下。

“应当是我感谢你,”市长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刚强,神色复杂地望着窗外幽黑的树林。“我想问问,关于牛书记这个人,你怎么看?”

是个能干实事但无法无天的人,这是刚强心里想的,当然不能照实说出口。“是个优点缺点都很明显的人。”

陶市长冲他笑着点了点头,“这话没错。我现在总算明白书记为何要安排我来做这趟扶贫。记得当年在浙大读本科的时候,有位历史老师成天指着我们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学生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时的我们都觉得他言过其实,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对的。”

“也不能那么说嘛。”不知为何,陶市长总让刚强想起方熠。同龄人中刚强佩服的不多,方熠是一个。“您身为市长就应当统筹规划,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我原先也是那么想的啊。但事实是如果在位者们不去亲力亲为,就不可能真正了解民众的疾苦和需求,所制定的政策方针便如同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再使劲儿蹬也无法前行,是吧?拿猪配种这件事来说,现如今人工授精的技术早已成熟,听说还有那种让母猪动弹不得的笼子……”

刚强听到这里想笑,忍住了。

“……这种接地气的科技才是本县农民所需要的,而不是政府希望发展的大机器农业。”

刚强默默地点头。他现在明白陶市长今晚找他说这些话并不是询问他的意见,就是想有人听他抒发一下感慨。而这个人最好是陌生人、局外人,是利益无关者,才能让他畅所欲言。


Thursday, October 12, 2023

《魅羽活佛》第354章 大狗的告白

 姚诚失踪了。

“小羽,你先别急,”允佳拉着小羽的手在王府客厅的沙发里坐下,“你仔细说说,怎么就失踪了?派对上你俩不是一直都在一块儿的吗?”

自打允佳回到家乡与咏徽重拾旧好,并在小羽一手操持下脱去仇人后代的身份,得到咏徽父母的认可与喜爱,小羽觉得允佳连模样都跟着改变了。原来的允佳是晨雾中若隐若现、随波漂流的一朵睡莲,现在更像遗失的明珠被重新镶嵌回王冠上,因为有了背景、有了依托而熠熠生辉。陌岩固然是她的养父,此处才是她的家,有着和她流淌着同一种血液的族人。

“我俩并不是从头到尾在一起的,”小羽回忆着昨晚的经历,说。当时姚诚先去台上和小王子比赛说唱,小羽去找汤尼谈话。待姚诚赢了擂台后,意犹未尽的年轻人们由室内转移到户外继续玩乐,允佳和咏徽便是那时候打道回府的。

小羽又不冷不热地警告了汤尼几句,来到户外见姚诚、王子和一众男孩在排队玩布袋球。共分两组,相隔大概七八米吧?每组每次有两个人轮流朝另一组挖了一个圆孔的木板上扔沙袋,酷爱运动的小羽也上场试了下。然而无论她是横着、竖着、背着、拿大顶,次次都能将沙袋轻松扔进对方的洞里,自觉有些胜之不武,就找公主玩去了。等派对结束时姚诚却不见了踪影。

“别急啊,”一旁的王妃也安慰道,“我已经让亲王的副官去宫里问了。宫门处日夜有守卫值班,外人进出都是要登记的,我想很快就会有消息。”

小羽点着头,心里却对姚诚的失踪十分不乐观。不是因为他傻或笨,恰恰是不傻不笨,甚至可以说见多识广、聪明绝顶、修为还登峰造极,当今世上能不声不响就把他诓走或劫持的没几个,这只能说明事态的严重。更何况无论作为姚诚还是陌岩,小羽相信他绝无可能不跟她打声招呼就玩失踪,所以他的离去肯定不是自愿的。

“我去瞧下曼虹姐有线索了没,”允佳起身走去隔壁的小屋,小羽也跟了过去。

曼虹听说姚诚失踪后,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使出搜寻术在西蓬浮国内细细查探。二人推开门时见曼虹依然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毯上,原本烫成螺丝的卷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周身被一层淡淡的薄雾包裹着,雾不是均匀的,细看能辨出移动的山水人马等各种微缩景象。

二女只得回客厅继续等候。又过了一个钟头,曼虹才神色落寞地出现在门口。“恐怕……姚公子已经离开西蓬浮国了。”

“既然他都不在这里了,”小羽倏地站起身,大声冲众人道,“那我就先告辞了,我俩本来也打算今天离开的。”

原定计划是离开这里后一行人再去兮远的玉清宫。为了这次宴会加舞会,大魅羽之前特地为两个女孩各自预备了几套礼服。小羽现在反正是没心情参加了。

“我陪你回家,”允佳也站起身,“请曼虹姐姐见到兮远伯伯后,让他帮忙调查一下姚诚的下落,行吗?不是有个叫牵引石的东西?”曼虹是兮远派来保护小羽和允佳的,这么安排再好不过。

“我自己回去就行,”小羽说。能看出允佳和咏徽互望的眼神中有多么不舍。然而父亲刚出狱,咏徽怎么也得陪他几天再返校。

允佳摇头,正要回客房收拾行李,王妃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小羽说:“之前姚公子那一百两黄金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两天就找人送去山那边的龙螈寺。”

小羽听到黄金二字,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本是姚诚送给她的“聘礼”,现在他人都找不见了,要聘礼还有什么意义?

“小羽……”允佳心疼地把眼泪鼻涕齐飞的小羽搂进怀里,“小羽你别伤心,会有办法的。唉,爸爸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不让人省心呢?”

爸爸?小羽哭声暂停。允佳是什么时候认出姚诚就是陌岩的呢?允佳看起来像个傻白甜,其实一点儿也不糊涂啊。

******

来时的路上,小羽的衣物都是放在姚诚的大包里,由他来背着的。此刻收拾他四处散乱在客房的衣物,那感觉真不好,像是为亡人料理后事。

一行人准备妥当,副官也从宫里赶回来,向王妃汇报:“据守卫说,派对结束前见姚诚和汤尼两位先生一同步行离开皇宫的,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咏徽问他:“汤尼的身份打听过了吗?二人离开时看起来有无异常?”

“守卫说没发现什么异常,否则他就拦下了。至于那个汤尼,据说是跟随公主婆家前来的随从。皇后娘娘于是就派人去问客人,对方说汤尼是他们的司机,去年才聘的,对他的失踪也表示震惊。”

“这也太离奇了,”王妃问副官,“有没有拿到汤尼的联络方式?”

副官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王妃。王妃看了眼后,转交给小羽。原来公主婆家是无所有处天的人,纸上写着汤尼的住址和电话。小羽将信纸叠起来收好,不过她不认为这些信息会有任何帮助。姚诚昨天在马车上说汤尼很可能是暗世界派来潜伏在六道里的杀手,果真如此的话,怎么会让人通过电话和地址找到他?

当然小羽也不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昨天和汤尼谈话期间,她曾偷偷地对汤尼施了“缚斯仙”。这个手印据说可以将自己的灵识绑定被施法的人,只是还要等月圆月缺一个轮回之后才能用灵识搜寻到那人的所在。小羽有些不放心,万一这家伙神通广大呢?于是又在心中默念了句老君的咒语“一线牵”,算是给上了双重保险。

只不过那时的小羽可没料到姚诚会跟这家伙一齐失踪。其实手印也好,咒语也罢,小羽最希望能像狗绳一样直接套到姚诚身上去。可她不敢。他允许她放肆允许她无法无天,但在某些方面她不敢触碰他的底线。

同咏徽一家子告别时,缪亲王才首次公开露面。从皇宫的牢房里被送回家后,亲王一直把自己关在卧房静养,似乎得了失语症,当中只出来见过一次允佳。那天小羽刚好和姚诚进宫给公主疗伤去了,回来后询问允佳见面的情况,允佳只是摇了下头,不想多说。

此刻小羽察言观色,见缪亲王比起八年前在雾马岛上见过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要苍老疲惫得多,估摸着经历了这次的牢狱之灾后,他的好勇斗狠之心也该收敛了。小羽原本计划着见到他后奚落几句:“嘿,还到处抱大腿呢,哪儿坏蛋多你往哪儿钻,现在出事了没一个顶用的,眼光也是没治了。最终还不得劳烦亲家母我来打救你?”

谁承想姚诚竟然会失踪,她也没心情逗别人了。

“允佳,”临别前王妃握着允佳的手,迟迟舍不得松开,“放暑假的时候还来,行吗?叫咏徽陪你一起回来,把这儿就当成自己的家。你也可以……你们朗顿家祖上传下来的那个庄园,这些年来我一直没让人住进去。”

一旁的亲王闻言,伸臂将妻子揽进怀里,低垂的目光像老式放映机一样闪过各种影像。

******

二十多个钟头后,两个女孩回到位于福爱天首府的别墅。小羽进门后直奔楼上自己的卧室,大狗还像她离开时那样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椅子里,脑袋冲着窗外。通体雪白,只有眼睛耳朵和尾巴根儿是黄褐色的。

“大狗,”小羽走过去,将公仔搂在怀里,“还是你好,大宝不如你听话,我现在只有你了。”

将鼻子贴近大狗脖子闻了闻,当然是绒毛的味,没有猪味也没有姚诚的味。没有挥之即来、鞍前马后,没有绵绵不绝的坏心眼和天塌下来都能一手撑住的智慧。

当晚,小羽抱着大狗入睡。这之前她只有白天抱过大狗,晚上怕被允佳取笑。而最近的旅途中她干脆都和大宝睡在一起了,自然不再有顾忌。唉,还要再等一个月。如果到时候发现手印和咒语都无法找到汤尼,又或者找到了汤尼可姚诚已经去了别处、出了意外呢?他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汤尼离开?是真的怕了那家伙,还是因为什么关乎天下苍生的紧要事只有他能处理?胡思乱想了半天后,小羽抱着大狗翻了个身。

咦,那是什么声音?小羽的手触到大狗右侧的时候,似乎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她白日里虽然经常抱大狗,可需要周围十分安静才能听出异样。疑惑地伸手又按了按同一部位,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呢!是姚诚藏进去的吗?

这下小羽也不困了,坐起身来打开床头灯,从抽屉里摸出把剪刀,将公仔右侧的缝线挑开。“对不住了大狗,明天让允佳给你缝上。她手巧,不会留下痕迹的。”

剪开缝线后,小羽将手指伸进填充棉里,果然抠出了一个纸卷,打开。共有一页半,是他写的无疑了,貌似连信纸都是从白鹅甸大老远带过来的。轻薄泛黄的纸面上有一条条桔红色的细横杠,最顶上和最下面的两条略粗,横杠之间是蓝色钢笔写的娟秀小字。不是陌岩的笔迹,是姚诚的,因为陌老师曾为御敌而念《殒慈经》导致失智,那之后还是七岁的小羽一笔一划地教他重新识字。

“小羽,

“能发现这封信,说明你终于肯抱着大狗入睡了,希望那时的我还在你身边吧?如果不在的话,请相信我一定不是自愿离开你的,就像上次那样。

“从好多好多年以前,我就由世人艳羡的佛陀、得道者蜕变为一个只想与自己的宠物鸟朝朝暮暮的俗人。然而一世不能如愿,两世三世均不能如愿。我的追求其实挺简单的,篦理县那种日子就可以,白鹅甸的生活就很好。从来也没想过一定要做你的男友,做你的丈夫,甚至不一定是老师。什么我都能接受,可以是长辈、朋友、小弟,可以是你的车夫厨子保姆园丁。宠物狗。

“但我知道你不会满足于这种生活,这对你来说也不公平。我已经尝遍山珍海味了而你才刚学会吃饭。你在成年之前不该无惊无险地被一个大叔领走,即便你愿意。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会像其他女孩那样,渴望认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不是大你九百多岁的先知,不是追着你做功课的家教,是个和你一样顽皮任性的惹祸精。当然,我本来也是个惹祸精。

“所以前几年的分离只是为了更好的重聚。瞧,我多么自私?你的兮远伯伯大魅羽姐姐肯定以为我已经放手了。不会的,我是个看似随和实则倔强、外表淡泊内里霸道的人。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叫姚诚吗?因为在白鹅甸时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你带回家的男友就叫姚诚。醒来时我就想啊,不如我就叫姚诚吧,我先把坑给占了!难不成你还能同时认识两个姚诚么?嘿嘿,够不要脸的。那次从龟裕山回来的路上,你把姚诚和陌岩的优缺点一一做比较,”

小羽翻页。

“真是好难忍住不乐!赢也是赢输也是赢,妥妥的人至贱则无敌啊。而最让我开心的是——你终于也肯管我叫‘大宝’了!从前你管你的那些小弟们都叫大宝,却不知一直守在你身边的大叔最希望能做你的大宝。当然,就算你那时肯这么叫我,我又怎能坦然接受?世人皆渴望得到社会的认同与赞赏,岂知名望地位都是枷锁,只会让麻烦找上门,让自己背离初心在别人设定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反正当够陌岩了。我早活腻了,如果不是还有你。只希望能与你有个平凡庸俗的结局,可别让我最终发现,这比什么都难。当然无论有我在、没我在身边,你都能照顾好自己,活得比谁都皮实。对此,我从未怀疑过。”

读到此处,小羽眼角的余光见只剩一个落款,会是陌岩还是姚诚呢?都猜错了,落款是大宝。这页底部还画了棵向日葵。不,也许是个娃娃。一圈细小的花瓣是娃娃的帽子,中间的瓜子是娃娃脸上的雀斑,下方左右张开的叶子像是要人抱她。

“这么喜欢当大宝啊?”小羽口中嘟哝着将信件叠好,塞回大狗腹中,关上灯。这回,她很快就睡着了。

照顾好自己?想得美!车夫厨子保姆园丁家教,还有老公,这些人设一个也别想推卸。天南海北掘地三尺都会把你挖出来。



附:《偏爱你》by 郑伊健

抬头看著天空,这样站在路口
想念无法挣脱,要你给一分钟
你从门里探出了头,没有开口说什么
我们就保持著沉默,试著再握紧双手

请别再说要走,也别管能爱多久
真的不能承受没有你的空洞
就当爱情覆水难收,不要自由的是我
不要说你不适合我,你就是我的所有

偏爱你爱到底
抵挡你为爱所受的折磨
失去你就算拥有世界也不会心动
偏爱你爱到底
完成你对生命全部要求
是因为你我才努力的活

偏爱你爱到底
看着我的眼睛请你开口
爱情开始到最终是否你真快乐过
偏爱你爱到底
让你愿转过头从新来过
剩下的路还是两个人走

Monday, October 9,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5章 娃娃与交际花

 刚强去增城市府实习的时候,方熠也一个人坐飞机前往北京,到母亲为他联系的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找魏教授。而直到出发前一天他才得悉,原来这么些年来他竟然还有桩“娃娃亲”。

“这也太过分啦!”方熠听后罕见地冲母亲大叫,“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别当真、别当真,”杨教授忙不迭地哄儿子,“就是句玩笑话。你也知道,魏教授和他太太当年跟我和你爸都是斯坦福的同学,一到周末就去彼此宿舍里做菜吃饭,关系走得挺近。毕业后呢各自去别的地方做博后,期间我和他太太差不多前后脚怀孕,咱家是男孩,他家是女孩。两家人有次聚会的时候说起来,不如结个亲家?也就是句玩笑话。”

“我不去实习了,”方熠赌气道。

“嗨,都什么年代了?”母亲接过他的行李箱,替他收拾衣物,“这种事哪儿能当真呢?邵艾我和你爸也见过了,是个好女孩,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方熠依然板着脸,“这回要是碰上了,你们不尴尬,尴尬的那个可是我。”

“这有啥可尴尬的?”母亲轻轻地肘了他一下,“这些年来我和你爸在南方,魏教授在北京,虽然一直没断了科研上的合作,可谁也没再提过定亲的事,人家姑娘也指不定早有男朋友了。”

脾气发过后,方熠还是如约去了北京。除了实习他还要顺便打探一下新东方住宿班的情况,明年暑假好来上GRE班。

至于魏教授的女儿,方熠是个正直的孩子,可他并不傻,以他对母亲的了解,断没有嘴上说得那么轻巧。之前他偷偷和邵艾交往在校园里被母亲撞见,算是打了母亲一个措手不及。从小母亲对他是那种外严内宽的教育方式,别看表现得多么严厉苛刻,实则心底十分宠他这个独子,这点儿方熠当然明白。之前母亲是见儿子已经开口承认人家姑娘作女友,且邵艾姑父正同她合办公司,这才没反对。然而儿子毕竟只有十九岁,多数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能“货比三家”再做决定,这也可以理解。

事实上,真正让方熠不安的并非这门不伦不类的娃娃亲,而是他近期同邵艾的关系。年初刚开学后他俩原本不错的,虽然进展得比校园里那些连体婴们慢了些,慢也只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好歹是在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对邵艾他算一见钟情吧,像他这种一表人才的学二代、奖状专业户,中学里喜欢他的女生能少得了吗?聪明漂亮的也颇有几个,可他一直以来都确信——命里与他相伴一生的那个女孩还没出现。

果然,还在军训期间他就知道他赌对了。她的头发、眼睛、说话时嘴唇翕动的方式无不是按照他梦想的量身定做。之前十几年的光辉岁月原来只是正曲前的伴奏。什么娃娃亲?她才是他的娃娃!是他这篇天书的密钥。是生活这盘红烧鱼里恰到火候时加进来的白糖。是开天辟地被女娲捏成的泥人身侧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泥人,有她,便有天地祥和;没她,只剩下万年孤寂。

后来二人的交往也一次次证明,他俩无论在哪方面都是天造地设,她姑父甚至一早就和他母亲共事了,简直是老天爷亲自出手成全他俩这对佳侣。可怎么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只要见他出现,她就惶恐不宁满腹心事,是她那边出了变故还是他犯了不该犯的错?

又或者……跟许刚强有关?这些天来刚强在他面前的表现也怪怪的。

方熠还记得本学期最后一堂体育课考铅球,邵艾堪堪把球推过了及格线。男生们一片嘘声,“使点劲儿嘛,力气也太小了!”这时他似乎听刚强嘟囔了句:“打起人来倒挺疼的。”那句话声音不大,但邵艾显然也听到了,神色僵硬地走回了队伍末尾。

总之,最后一次见面他有几次差点儿就开口问了,没问并不是因为涵养好。他是怕了,怕问出他不想听到的答复。“我俩不合适。”“我喜欢上别的人了。”如果真是那样就等于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等于给他这一辈子的幸福画上句号,因为不会再找到和他心中一模一样的娃娃。目前的僵局好歹还可能有转机。

******

首都,方熠来过一次,是上小学前的某个秋天。目前对这个城市所有的印象仅限于相册里站在天安门广场上、被父亲抱在怀里照的那张相。时隔十来年,一下飞机首先觉得热。按说方熠是潮汕人,又在广州长大,应当已经习惯了夏天的炎热。可北京的热与南方不同。南方是洗桑拿,最热的那俩月份基本上每天下午一场雷阵雨。北京则是烤箱,还没吃过正宗北京烤鸭的方熠自认为已经先从鸭子的角度来认识了这道菜。

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公交系统,只能坐出租,听京腔十足的司机讲了一路的世界政治与国家秘闻。四十分钟后在北辰西路下车。这里杨教授来过多次,给儿子画了研究所的地图,方熠倒是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魏教授的脑神经科学实验室。走廊里一连好几扇门,除了两间大实验室,还有魏教授和滕老师各自的办公室以及学生们的休息间。

方熠背着包,拖着行李箱,先去办公室看过,魏滕二人均不在。后来在走廊里遇上的一个学生告诉方熠,滕老师是在的,实验室里正抻掇人呢。来之前方熠已了解到,这位滕老师虽然也是编制内的老师,年龄五十多了,但身份上属于魏教授这个科研组的一员,算是“二老板”。据说国内国外凡与生物医学有关的那些大组很多都有这么个二当家的,只是头衔略有不同。也是啊,教授们整天东奔西跑开学术会议拉基金,那么多学生谁来管?动物谁来管?

方熠于是跟那人进了实验室,还没见着面就听一个男低音用混杂着英文的京腔冲屋里四处坐着的六七个研究生说道,

“来来,咱再看这段啊……One mouse, two mouse, three mouse,老鼠的复数都不会么,啊?你们的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人家魏教授在美国待了八年,英语跟母语一样,可他那么忙能整天给你们改语法吗?我是一辈子没出过国,况且我们那辈人儿会个‘诶鼻习’就算不错了,就这样我的英语都比你们这些棒槌强,你说你们烂成什么样了?讲了无数遍,平常没实验做的时候别成介唠嗑、唠嗑,多读多听《走遍美国》,日常交流也尽量用英语。结果呢?You see see you, one day day de!”

方熠听完最后一句怔住了,什么玩意儿?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句掰明白,原来是“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实在忍俊不禁,转过身去冲着走廊笑了出来。

这个笑容还未散去,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

刚强于实习的头一两个星期内,便对市府各个科室的职能和主要人员配置有了大致的了解。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几百个公务员里难免包罗了不同背景、品性、人生观和处世方式,但能在这里混的都是人精。底下是否暗流涌动刚强暂时还看不出来,至少面上是台抹了油、和谐运转的机器。

有这么一个例外。是才成立不久的公共关系部主任,二十七八岁,叫曲雅蒙,大家都背地里称呼她“翘翘”。首先是头发翘,中短发烫的大卷儿朝四面八方支棱着,让人想起电视里那些贵妃皇后老佛爷头上戴的凤冠。眼角上翘,睫毛外翘,屁股后翘。胸嘛,刚强还是个单身汉,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内衣可以把女人的前胸像火炬或甜筒冰激凌那样支起来,反正不是种自然的状态。

公共关系……倒不是刚强歧视这个专业,更非歧视女性,他的前女友李舒涵就是暨南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学霸。只是刚强认为这位曲雅蒙小姐以身作则地曲解了“公共关系”这四个字的含义。在他看来,政府设立公共关系部门是为民众服务的,用信息传媒手段与民众进行双向沟通,及时应对突发的社会危机,获取民众的信任和支持,并为政府树立一种积极文明的形象。

而曲小姐的解读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交际花。每天她一进大楼——大概因为化妆占去了太多时间,总是比别人来得晚——谁不幸在楼道里碰上她,便如同瞬间被搬运到戛纳电影节开幕式,聚光灯照在红毯上,耳中甚至能听到喀嚓喀嚓的快门按动声。这也随她便了,如果不干刚强的事,问题是曲小姐不让人清闲。

每日午饭后要么拎一袋零食,要么捧着杯奶茶,反正都是指使她科室里那个倒霉的女科员去买的,去些个脾气好的中青老男领导、男同事办公室串门。门倒是打开的,说啥不怕给外面的人听见,尺度拿捏在让人讨厌但还不至于把她轰走的边缘。比如“我猜你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很漂亮的,可不能等人家成了黄脸婆就嫌弃人家了呦!”

那天刚强正在复印某科室的出差报销收据,要把一张张小纸条按照时间顺序排好,平铺在复印机上,不是什么技术活可也需要专心。曲雅蒙穿着件斜开叉的裙子出现在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发卡打量了刚强一会儿,随后倚在门框上对他说:“这大学生好不容易放个暑假,还要外出实习啊,不陪陪女朋友什么的?我要是你女朋友肯定会生气的哦,呵呵呵。”

见刚强低着头不睬她,曲雅蒙也自觉无趣,只得说正事:“我下周有封快递,非常重要的哦!你帮我留意着点儿啊,一收到马上给我送去。”

刚强抬起头,冲她挤出一个微笑作为回答。

******

“干嘛留这种闲人在这里胡闹?”

那天食堂的钱婶儿来刚强这里寄信,刚强见周边无人,偷偷问她。钱婶儿和刚强同为河北人,上次刚强给她送信的时候发现的,认了老乡。“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要我说,开了她算了。”

其实何止叽叽喳喳呢?她手下那个女科员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让她不高兴了,走廊里站着被当众训到泪如雨下。

“嗐!”钱婶儿拿大厚眼皮子扑了他一下,“开谁也不敢开她呀,她不是、那什么……”钱婶儿伸出右手食指,朝着斜上方的屋顶狠狠捅了三下。

哦,刚强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心知这是上头有关系罩着呢。反正到此为止这位曲小姐也没惹到他,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触动了刚强的底线。

那是第二周的周五,刚强正准备下班后回广州,杂务科的刘科员接到个电话,叫刚强来听,是牛珊珊打来的。刚强这份实习工作就是珊珊介绍的,来之前知道牛书记的家安在增城,周边其他城市也有房产。暑假一开始珊珊便陪母亲去海南玩,这还是她第一次打电话来找刚强。

“想跟你打听个事儿,”电话那头说。在刚强的印象中,牛珊珊同人说话虽不至于盛气凌人,可不缺底气和自信。此刻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她本人,又或者感冒鼻塞了?

“我爸爸下周要去泰国出差,你知道吗?”

“听说过,”刚强答道,是吃饭的时候听秘书部实习的通尼说起这事。牛书记要带三五随同去泰国交流访问一个星期,重点是学习人家怎么发展旅游业。

“那你能不能帮我查下,”鼻塞外加颤音,珊珊像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有个叫曲雅蒙的女人是不是也要跟去着?”

“对,她也去泰国,怎么了?”刚强没过脑子地说道。曲雅蒙本就是个咋咋呼呼的类型,公费去泰国少不了吃喝玩乐,怎么可能守得住口?事实上,刚强怀疑她目前正在等候的那封“重要邮件”就跟这次旅行有关。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刚强脑光一闪,明白了!终于知道这位曲小姐的后台是谁了,要不然敢如此嚣张呢?想来牛书记作为增城市的一把手,即便太太不在身边时也不敢公然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眼下中央查得严,干部们去其他城市出差都得小心翼翼。可到了国外就不一样了啊,只需找个由头把其他随行人员支开,谁还会那么不识相地去打探领导的私事?而珊珊和她母亲就算知道实情,顾及牛书记的事业也不能公然闹到单位来。

牛珊珊还是没说话,可刚强能看到她一手攥着话筒,另只手静静抹眼泪的样子。要说刚强是北方农村长大的,粗鲁、大男子主义这些毛病都沾一点儿,但大概由于出身底层的缘故,十分看不得弱者被欺负。否则上次邵艾在自习楼被人尾随他也不会出头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温言软语地冲话筒说,“我再帮你问问啊。”

挂上电话时,若是有人在这时候冲进屋,定会被刚强眼中的寒光吓一跳。


 

Saturday, October 7, 2023

《星级男人通鉴》第34章 初进火柴盒

 2000年7月3号这天是周一,刚强凌晨天没亮便背上简单的行李离开学校。带够了一周的衣服和日用品,独自乘坐大巴前往增城市政府,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暑假实习。

增城县始于东汉年间,当时的南海郡只有六个县,是后来才新添的这么一个县,所以叫“增城”。当然也有来自神话书的说法:“昆仑山有增城九重,高万一千里,上有不死树在其西”。九十年代初增城由县提升为县级市,城市建设与商业发展在三线城市里算领先的。离广州市区也不远,走高速只需一个多钟头,周末可以回校。然而还在路上时刚强就发现了件怪事。

当时车刚开进市区,高速旁竖着的一块小牌子在刚强视野中忽闪而过,上写“超速不罚款”五个字。字并不大,且白底蓝色的油漆也不明显,若不是刚强眼神儿好就错过了,不过他确信就是这么写的。这就让人纳闷儿了,能这么搞吗?这不是违反了国家交通安全法?随便超速将会给司机、乘客和行人们带来多么大的安全隐患啊!刚强告诫自己,在这里过马路要格外小心。

说起政府机关部门,刚强打小想象的都是北洋政府时期那种欧式建筑——雕刻精细的廊柱拱门,楼顶中央或一侧有座高瘦的钟楼。年初去实习的阳春政府楼更像座学校教学楼,而面前的增城政府楼则同许多地区的新型机关建筑一样,一眼望去是个“火柴盒”,老百姓有时也会这么指代。

据说各地的这些火柴盒们不乏暗里头较劲儿的,谁的盒子更大、外表更光鲜、内部装潢更敞亮豪华舒适现代。比如七年后在济南建成的龙奥大厦,后被用作济南市政府大楼,就是全国火柴盒式建筑的龙头老大。甚至有人说在全世界省市级地方政府中也能排第一,面积不比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小多少。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总之无论火柴盒实用面积如何,四周通常会比较空旷,尤其是正前方的一大片地儿绝不能有高大的遮挡物,这才是民居和普通商业中心无法比拟的。

来之前牛珊珊已告知刚强,见到门卫后只需提政工科的宁科长名就可以了。宁科长四五十岁的年纪,职业生涯的前半部分是在小学教书度过的,要不怎么这年纪了才混到个科长?人嘛,长得像他的姓,头大身子瘦,肤色偏棕。然而待客热情,步履矫健,精神头不亚于年轻人。

“咱们机关里可有不少领导都是教师出身呢,”领刚强上楼去他办公室的路上,宁科长向刚强介绍,同时没忘记同身边碰上的每一个同事亲切地打招呼。“咱牛书记最早也是在家乡茂名做教师的,这你知道吧?不过人家那是富贵命,没几年就去了省委办公厅,还被引荐给省委副书记做秘书。”

宁科长办公室不大,办公桌后是扇对着后院停车场的窗户。进屋后先请刚强入座,往一只带盖的瓷杯里抓了把茶叶,再从深红色的暖水瓶里倒开水沏茶,刚强起身接过。随后简单问了问刚强的籍贯和学业,并向他介绍这次实习的安排。增城市府今年夏天共招了六名实习大学生,上周来的三人已经下放到公安局、水利厅和审计局。刚强是第四个到的,与后面那俩就留在这座楼里。

“那两位可厉害喽!”宁科长右手在空气中做了个拨动琴弦的手势,自豪地说,“都是咱增城本地人。一个刚在美国读完硕士,打算回来报效祖国的,另一个在中科大读三年级。待会儿你先随便熟悉下情况,等人到齐了,咱们再分配具体工作。”

“哦,”刚强点头,忍不住问,“宁科长,有件事……我在来的路上见高速旁边写着‘超速不罚款’的牌子,是真的吗?”

宁科长闻言斜着眼睛朝左上的方向盯了一眼,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道:“这不、都是咱们牛书记出的主意。他的原话是,‘本市超速不罚款,欢迎大家来送钱。’要说用意也是为了增城的发展哈,自从牛书记就职以来,业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不过你说……反正后来就立了那么几块牌子,尽量搞低调一些,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呵呵。”

原来是这么回事,刚强暗暗咋舌。送钱是好事,别成了送命。早就听说牛书记有个外号叫“牛大炮”,果然是个口无遮拦之人。

******

又过了一个钟头,另俩实习生前后脚赶到。宁科长领着三个学生去到一间小会议室,入座后先请三人依次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王晓通,你们可以叫我的英文名,通尼,”美国留学归来的学长说道。通尼瘦瘦的,戴着大方框眼镜,五官秀气,只是眼神因近视有些发散。中科大那位学长叫黄铂砷,是个目光炯炯的胖子,光看鼻子有点像犹太人,刚强直觉此人既聪明又随和。

随后听宁科长说道:“第一份工作是在秘书科,需要接电话、给领导叫车、接待客人、组织会议什么的。反正让你干啥不能挑,会比较辛苦啊。第二个是去信息科收发公文、整理资料,处理公众寄来的电子邮件,清闲但比较枯燥。还有一个在杂务科,主要是为其他各科室服务的,通常是些复印传真、送信件报纸、通知开会之类的跑腿儿活。”

刚强曾在阳春市政府的秘书科干过,不过考虑到通尼和黄铂砷都比自己资深,便没吭声,由着那俩人先选。通尼踌躇满志地选了秘书科。黄学长为人比较随和,跟刚强商量:“你看我这么胖,一动就出汗,坐着整理资料最好了。你去杂务科行吗?”

“没问题,”刚强倒是喜欢四处走动,可以看看大家都在干啥。

“关于食宿,”宁科长瞅了眼三人的行李,“宿舍离这里不远,走路去就行,下午会有人安排你们入住。午饭是免费的,食堂在一楼走廊西头,十二点开到两点。不过书记来上班的时候,大家一般都等他来了再吃。书记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有时夜里一两点才回家。你说等他来了一瞧,饭都给咱们这些闲人盛光了多不好?稍微留意一下,啊。不过今天没事,书记还在出差,周四回来……总之对书记尽量尊重些。平常开会的时候,他点谁的名,谁才发言。”

牛书记是牛珊珊的父亲,对刚强来说,姑且不提上次动用人家在黄埔工商局的人脉给柯阿姨警告那件事,作为长辈,先吃饭是天经地义的。在刚强乡下的老家,吃酒席都是请长辈坐大桌先吃,孩子们运气好能被分到小桌,人多的时候只能自己拿碗去厨房里盛点儿,再找个地方蹲着几口扒拉光就完了。此处有免费午餐提供,还能领到不错的暑期工资,刚强认为没啥可抱怨的。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个实习生自然而然地凑到一张桌上。

“这在美国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通尼低声评论道,“用餐永远是先来后到嘛。”

“有时候下级对上级的看法未必准确,”黄铂砷也是本地人,似乎知道些内幕。“我听说书记有个理论叫‘干部三见’,做事有远见,对人无偏见,不怕提意见。要是他点名别人才敢开口,还怎么提意见?有些事都是底下人揣摩的,不见得领导就那么想。”

******

接下来的三四天果然如宁科长所言,刚强从早到晚杂事不断,干活的时候还常有楼里面慕名而来的小姐姐大嫂子老阿姨躲在门口观望。王通尼由于是在秘书科,经常需要刚强帮着复印扫描传真,说话时俨然一副上级指挥下级的姿态,刚强也不跟他计较。

到了周五这天下午五点,刚强难得清闲了一阵儿,正在读《增城历史人物》有关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故事,打算再过半小时下班,直接坐大巴回广州度周末。通尼突然急火火地出现在杂务科门口,说牛书记出差回来了,正在召见几个下属,让刚强把“挂绿广场”的规划书复印六份,完了马上送去牛书记办公室。

刚强自是不敢耽搁,先拆掉原文件的订书钉,正反面都复印了七份后,再装订好。一边做事一边寻思,不是说书记昨天回来吗,看来是多耽搁了一天。随后捧着文件一路小跑上楼,来到书记办公室外,隔着厚重的木门都能听到牛书记在屋里愤怒地咆哮。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人家远冬集团不是非要来咱们这里建广场的好吧?没人愿意来这里建什么挂绿广场,大家感兴趣的都是能带来利润的商场、不是提高城市形象的广场。是我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关系才联系上这一家台商。我是说会昨天回来,谁料到省里出了点变故,晚回来一天。人家是客人,你们怎么着也该好吃好喝、订个星级酒店叫人家住下。结果一个个就知道到点儿下班,一句‘书记不在’把人家晾那里不管了,人家当晚就回去了。现在你们让我怎么办,追去台湾吗?”

刚强进屋后一直静静地站在门边儿,见书记办公室里包括通尼在内共站了七人,一个个跟木桩子一样挺直地呆立着。身材魁梧的牛书记已将他的办公椅滑到窗边,话是对着窗户说的,似乎连看都不想看自己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属下。

刚强终于等到牛书记暂停了训话,走上前去把复印件递给书记的大秘周处长。牛书记再次开口时,怒气已泄光,只剩牢骚和疲惫,“总共五万平米的地,三万平米拿来建广场,两万建商场。到时候商场都起来了,广场那里还是一片土旮旯,你们谁见过这样的?这是要我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现眼吗?”

刚强动了下嘴唇。他有个想法,只是记得宁科长的叮嘱——书记点谁的名、谁才能发言。食堂吃饭的顺序刚强不在意,但点名才能发言,这点儿他同意黄学长的看法。领导也不是神仙,有想法的下属必须主动开口。

“谁建商场,谁就建广场,”刚强说。

牛书记原本额头杵在窗玻璃上,听到这话忽地在椅子里坐直,转过身来。“刚才谁说的话?再说一遍!”

刚强这才首次看清牛书记的长相。果然便如同学们推测的,和牛珊珊一样长了对熊猫眼,不过女儿的熊猫细长精致,他的硕大还瞄着黑边。粗壮的鼻子和宽方的下巴暗示着坚毅顽固的性格。四五十岁了额头上还顶着几粒青春痘,可见精力旺盛。

见众人的目光望过来,刚强顿觉双耳双颊发热,但还是镇定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政府一分钱不用出,把广场摊派给投资者们。凡是来建商场的,要求必须先把广场部分建好,商场才让动工。作为补偿,运营后可以减免部分地税。”

牛书记长舒了口气,“这个主意妙啊……小伙子看着脸生,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旁的周处长是知情的,低声向牛书记解释道:“这位是大小姐介绍来的同学。”

“哦!”牛书记面上泛起令人回味无穷的笑意,“珊珊眼光不错嘛,这点儿随我。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因为不够巧。年纪轻轻就能想出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招数,能!比我班子里这些个老帮菜们有出息。”

注:超速不罚款、食堂吃饭、挂绿广场等均为真事改编,只不过有些发生在这位书记调去同省另一个城市之后,文中合在一起了。

附,人物剧照

回目录: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7469/1303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