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27, 2023

《魅羽活佛》第306章 回炉再造

  

陌岩肃立于木筏船头,任船沿无始河顺流而行,断桥下的水帘就快到跟前。他目前只会写“人、大、上、山”这种简单的字,干脆以这四个字开头,作了首七绝。

“人鸟泛舟无始川,

大行若止任波澜。

上有断桥连浮世,

山野不换九重天。”

言毕,拾起船上的篙,将船在断桥下定住,好让小羽拿水壶接水。他以为小羽没在听他瞎白,毕竟她年龄还小。不料一壶水接满后,小羽抬头问他:“什么是九重天?”

陌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九重天是仙界最高的所在,玉帝就在那里办公。”

小羽知道兮远就是当今玉帝吗?这点他不敢确定。毕竟允佳和小川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关于她的身世那两个大娃究竟透露过多少,不得而知。刚刚陌岩也是一时心气盛,明知以自己当前的囧境兮远看不上他,这才脱口而出什么“不换九重天”。要是某天兮远真的请小羽上到九重天玩,小羽童言无忌地说出“陌老师不稀罕你这地方”,那可就结仇了。

一边收篙,让船继续前行,一边嘱咐小羽:“下次见到兮远伯伯时,可不能跟他提这首诗,记住了吗?”

“陌老师,你很怕兮远伯伯吗?”小羽警惕地望过来。

陌岩没吭声。“怕”的根源,都是因为不想失去。怕死是因为喜欢活着。怕被关监狱,是因为爱自由。男人怕老婆,证明他还在意那个女人。陌岩怕兮远吗?只能说,从前的他是不怕的。

******

照着陇艮画的简易地图,二人弃舟后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期间路过散落在菜地和果园中的一间间佛陀禅院,翻过小土山,最后来到一座灰瓦白墙的院落外。

同其他禅院类似,陌岩的住所并无雕梁画栋,然而打眼一望便能让人心立刻沉静下来,这就是建筑的魔力。房子比二人在白鹅甸樵堎巷那套旧居要宽敞巍峨些,不过风格和布局差得不多,都有棵大树在院中央。房门没锁,谁会在佛国里偷东西呢?有客厅、书房、卧室,和厨房,厕所是院子里独立的小屋。

陌岩跟着小羽进屋后,一同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住处。他的藏书可真不少呢,只是以他目前的阅读能力,恐怕要先从更简易的开始。

“我好像来过这里,”小羽嘟哝了一句就开始满屋子乱窜。拿起书架上的木鱼砰砰敲两下,再抓把桌上的棋子摆个图案。陌岩则在墙上的一幅画前驻足。应当是他画的吧?被大雪覆盖的佛国,白茫茫一片无需多少笔墨。一身青衣的僧人是他自己,旁边还有只小成红点的鸟在飞。他朦胧记得小羽上上世是他养的鸟,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就想不起来了。

“它去哪里了?”

听小羽在隔壁问,陌岩走去卧室。见她站在窗台边,用手抚摸着一只鸟窝,问:“是不是你老不在家,把它气跑了?”

没跑,就在这间屋里——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小羽,这次回去后,不能再随便出来找我,知道吗?这儿跟白鹅甸不同。从今往后,你乖乖地和陇艮师伯还有吴老师待着,我每年暑假去看你好不好?”

小羽把手缩回去,像做错事一样抬起头来望着他。“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来你这里玩?”

“不是。”

“那你喜欢我来这里玩?”

“呃……”陌岩心知又被她绕进去了,“对。”

圆鼓脸蛋上鬼黠的一笑,“因为喜欢,所以不能常来,是吧?你们这些大人做事总爱违背天性,跟自己拗着,最后弄得不高兴全是自作自受。”说完摇摇头,移步去一旁捣鼓矮柜顶上的玉石假山。

总是说不过这小丫头!“小羽,佛陀们都是有神通的,你跟我走这一路,他们足不出户也能看个清楚明白。要说世俗法规确实有不少反人性的东西,但也有它们存在的道理。”

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喜欢才会放肆,爱是克制。

小羽闻言身子一僵,“真的呀?那你每天大便的颜色大家伙也都知道喽?那多不好意思,快别住这儿了。”

陌岩被她气笑了,“人家佛陀们可没那么无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直觉告诉陌岩,站在门外的并非陇艮。走出卧房再穿过客厅,开门。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身穿天庭独有的祥云瑞彩官袍。女人头顶梳着个老气的结椎髻,颧骨高耸,身板硬朗,瞅了眼陌岩后便将目光斜向一边。男人阔脸厚唇,倒还算有礼数,冲陌岩行了个礼。

“打扰佛陀了。在下寅时官,奉陛下之命,同申时官一起来接小羽去玉清宫小聚。”说着将自己的腰牌取出呈至陌岩面前。

陌岩一怔。兮远上次在善渊学校同小羽见面的时候并未公开真实身份,只是以校长自居。怎么这回如此迫不及待?瞄了眼寅时官手中的腰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玉清宫的全貌,应当不是假的。天官们的腰牌无论给什么人看,都能让那人立刻在脑中见到玉清宫的影像,这可不是随便什么高科技可以仿制的。且每个腰牌只能由本人佩戴,一经转手就会失效。

然而就算是天官,也不能随便把小羽带走。让陌岩不忿的是,自己一伙人这才刚下船,还没坐下喘口气,兮远就派人跟来了。就不能再等一天去篦理县接小羽吗?非要跑到佛国来要人,生怕这里的佛陀们看不成热闹?

“有劳二位仙官了,”陌岩合十回了个礼,不冷不热地说,“请替我转告陛下,小羽舟车劳顿需要休息,等过两天我自会送她去面圣。”

两位天官面面相觑,像是全没料到陌岩敢违背圣旨。

“陌岩!”申时官语气不善地说,“你一个出家人不守戒律,把大小姐拐走好几个月,陛下没治你的罪已经算宽宏大量了。现在竟公然抗旨,活腻歪了吗?”

陌岩沉下脸,“两位仙官不要忘了,佛国不在六道中,不归天庭管。请回吧,今天你们若非要带人走,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说完便打算进屋关门了,却见小羽从他背后走上前来。申时官一见小羽出现,立刻满脸堆笑地躬下身。“呦,这位是小羽姑娘吗?这三十六宫、七十二殿的仙娥们加起来也赶不上小羽姑娘水灵!我是你申姨,替你兮远伯伯来接你去他家玩的。伯伯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还找了几个仙童专等着陪你玩呢!”

关于这个申时官,陌岩同陇艮在篦理县的时候听他八卦过。据说兮远年轻的时候,曾在齐姥观同四大观的名门新秀们起过冲突,被申时官出手废了多年的修为。兮远当上玉帝后,大家都认定申时官要倒霉了,谁知兮远就像忘了这件事,丝毫没有报私仇的迹象。众人都赞赏兮远的器量,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让歧视过你的人做你下属,还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呢?

“叔叔阿姨好,”小羽笑眯眯地仰头说道,“请你们回去告诉伯伯,他要是想我了就自己来看我,我是不会跟陌生人走的。虽然你俩看着不像坏人,但万一要是人贩子,我这辈子就可怜了,对不对?叔叔阿姨你们要是有小孩的话,是不是也不会让他们跟陌生人离开?”

“这个……”申时官同寅时官互望一眼,面上尽是尴尬之色,“你伯伯他很忙。要不,让你陌老师跟着一起去?”

听天官们提到陌老师,小羽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请叔叔阿姨顺便转告伯伯,他要是想上门看我,就得对陌老师有礼貌。谁家里要是来了不尊重长辈的客人,都会被赶出门的,对不对?”

“小羽,不能这么跟大人说话,”陌岩劝阻道。他也不想搞得太僵,换做平日多半就陪小羽去一趟了,然而他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兮远。

正犯难,见院门口又出现一个人。陇艮手里提着个橘色编织袋,依然是平日那副逍遥自在的神态。救苦救难呢,陌岩心道,真是救苦救难,总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陇艮虽然变了模样,以天官们的修为自然能认出这是释迦佛祖。申寅二人连忙行礼,陇艮不用说,也已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看这样吧,二位仙官,先让我领小羽回篦理县歇两天。她之前坐了二十多天的船,八成累坏了。等后天她休息过来,我再送她去见陛下可好?”

天官们找到台阶下,算是给佛祖的面子,忙不迭地答应后,便匆匆离开了。陇艮望了下天色,躬身问小羽:“咱们也该回家了,好吗?”

“好唻!”小羽爽快地点了下头,便进屋拿书包去了。

陇艮将手中的编织袋递给陌岩,“有小学、有初中的课本,你自己能学吧?可惜这里没有电,否则给你弄台电脑,看教学视频学得更快些。”

“不必了,谢谢。”

说话间,小羽已经背着书包出门,同陇艮一齐大步朝院外走去。“陌老师再见!”她转身冲他挥了下胳膊。

陌岩望着这两个算是世间同他最亲密的人远去,放到一天前又会认为小羽是个没心没肺的性格。此刻的他却已了然——她的洒脱并非源于薄情,而是因为她比他活得更坚强。

回屋后,琢磨着也该做点吃的。修为还在的时候可以好多天不吃饭,现在同凡人一样,一顿也不能少。还好厨房里的米缸半满,就煮点白粥吧。

一掀锅盖,却发现了半锅的糖。有棒棒糖、跳跳糖、花生糖、兔头糖……够他吃好几年的。

也够他甜好几年的了。

******

“车前子二钱,黄芪一两,青龙角五分……”

药师佛手摇蒲扇坐在自家后院的藤椅上,嘴里吩咐小童,眼睛盯着药炉里的火苗。佛国的这个夏天可真热,佛陀圆圆的鼻头上已满是汗,抬臂用僧衣的袖子抹了把脸。

若问他对面的药炉里炼的什么药?药已经很不普通,但更不寻常的是在病人还没上门之前,他就已经将药配好了,试问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病人来啦!病人来啦!”头顶的树冠中有个声音在呱噪,“病人是情敌,不要给他治。”

药师无奈地笑了,举起扇子朝头顶指了指,“管好你的嘴!哪天给那丫头听见,有你好受的。”

栖在树冠中的自然是药师养的那只绿头鹦鹉。魅羽鸟还在佛国的时候,药师鹦曾追求过她,有一阵老跟在她后面飞,嘴里说些不知轻重的话。后来被魅羽鸟一翅膀呼脑袋上,又按着他的脖子在湖里灌了半天水……

“陌岩来了,”药师佛望着面前出现的身影,起身招呼道。

药师同燃灯相交已久,对燃灯收的两个徒弟都十分赞赏。大徒弟释迦自然不必说,那是实至名归的娑婆世界教主,只是很少人知道在他庄严慈悲的法相之下,是个质朴又有趣的人。二徒弟陌岩则更擅长于“世间法”,文学武学科学艺术,可谓既博学又精深,还时常搞些创意。原先遇到医学难题来找药师请教的时候,药师总暗自感叹自己为何收不到这样的徒弟?

眼下距陌岩回佛国已有六年,药师是眼瞅着这个失智的后生从头来过,将那些曾被摧毁的大厦一个接一个,由地基往上盖。挺好的,回炉再造的丹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咱们进屋坐吧。”

药师朝书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发现陌岩没有跟上。炎炎夏日,这位一向风神朗俊的晚辈表情黯淡,那身式样简单的青色僧袍竟给他穿出了秋意。药师踱回他跟前,正要开口,陌岩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长老你这次可一定要帮我啊!”

恳求中带着耍赖,不像病人,倒像个十来岁找长辈要钱花的小青年。


 

Thursday, February 23, 2023

《魅羽活佛》第305章 废人

 


“陇艮,你怎么……才来?”

其实陌岩本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来?转念一想,陇艮和太太才是小羽的监护人,而小羽被他给“拐走”了,这让人家吴老师怎么跟卫父交代?陇艮定是坐上他俩来时的那条船,原路返回找来的。只不过,陌岩一算时间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现在才到?

陌岩十一岁时离开父母混江湖,学自由搏击,在其后漫长的年月间都没人给过他机会撒娇。这一刻死里逃生又被陇艮拥在怀里,有点想哭。然而记起一旁还有小羽在仰头看呢,大魅羽也好多年没见陇艮了,正等着跟他说话。收拾情绪,将陇艮推开。

陇艮伸手抹了把前额的汗,又将身上那件立领修身夹克的拉锁拉低了些。单身汉时一直作民工装扮的他,自打娶了吴老师,穿衣发型看着比陌岩要时髦二十年。

“怎么,想我了?”陇艮面上若无其事,暗戳戳地捶了下陌岩的腰,咬着他的耳朵说:“你难得出来放个假,我也想你多快活几天。羽爸是好说话的,可你这次把兮远惹毛了知道吗?我要再不把小羽接回去,他就直接派修罗舰队过来找察雨要人了。”

说完后不再理陌岩,走过去将谦宝抱在怀里,同另几人寒暄。

是了,陌岩心道,怎么把兮远给忘了?小羽除了父亲外还有个谁都惹不起的师父。篦理县貌似是个远离纷争的穷山沟,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兮远监视下。大魅羽也是兮远徒弟,毕竟长大成人。小羽才七岁半,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

回乡的船终于有了着落,这两家人随后各自回住处收拾行李。锅碗瓢盆、被褥家具里挑些好的送给孤儿寡母的妞妞家和单身老汉潘大爷。小羽谦宝离开妞妞家时,妞妞怀抱着小羽昨晚在游艇上赢来的猴公仔,送两个好友到路口,三个小孩都哭成泪人。

临出家门了,大包小包的铮引心事重重地对太太说:“我还是给察雨打个电话。”

大魅羽一愣,“怎么,还想着帮他们御敌呢?你这个客串指挥官还当上瘾了?”

铮引的眼神像是望回几年前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泥天军的消息,只知道他们一直在为解救六道奴隶一事奔波操劳。你还记得吗?当年为了偷那条船,小姜堂哥甘愿在角斗中死在我手里。那之后程峰又送了批人去北萧半岛,然而丰醴屯还是有不少奴隶在做苦力。咱们就这么不闻不问地自己坐着空荡荡的船回家,于心何忍?”

大魅羽深情款款地望了他片刻,“所以你想和察雨谈条件,只要他们同意放人,你就帮着赶跑敌人?我的夫君可真是个心系天下的英雄,只不过两军作战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啊。”

“我昨天想到过一个办法,”陌岩在一旁郁闷地嘀咕,“现在记不起来了。”

那还是在昨晚的庆功宴上,察雨问他有何妙计御敌,陌岩不方便公开讲,而且他的计划需征得铮引同意。不幸的是,《殒慈经》虽只念到一半,他在过去几百年间读过的书、学过的数理化知识尽已灰飞烟灭,目前他的识字水平还不及小羽。隐隐记得那个计划同高能物理相关,可怜这位曾经登峰造极的物理学家,眼下连速度和加速度的关系都整不明白。

陇艮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们说的敌人是指外太空百万公里外那些战舰群吗?已经撤走了。之前我把岩浆导入虚空,他们大概以为我们玩的什么高科技武器,吓跑了呵呵。”

******

电话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察雨得知敌人退兵后长舒一口气。反正功劳都是他的,这下在皇帝面前又站稳脚跟了。几个钟头之后,陌岩铮引两家人连同四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奴隶终于踏上归途。陌岩和小羽初来乍到,积蓄不多。铮引一家几年下来倒是攒了不少现金,拿回去也是废纸一堆,干脆换成食物带在路上给大家伙吃。

奴隶们本已认命,忽然间重获自由不说,还能落叶归根同父母妻儿团聚,一个个激动得直抹眼泪。都说回乡后要给铮引建生祠,早晚膜拜,把铮引羞得躲在自己舱室里不敢出来。

要说这两家人,心情也各不相同。大魅羽等不及去见兮远和六姐妹那些娘家人。铮引想象着同涅道和久违的前庭地官兵们重逢也有些兴奋,不过对他来说,只要有太太和儿子在身边,天涯海角,哪儿过一辈子都知足了。谦宝是最不想离开的一个,白鹅甸是他的出生地,这一去等于永别,便是邻里曾经欺负过他的大小孩们现在想来也怪不舍的。

另一个闷闷不乐的是陌岩。陌老师并非患得患失之人,坐船来的时候只是修为被封,虽有诸多不便还可以忍受。反正只要有书给他读,千百年的时光也能眨眼过。谁承想几个月后坐同一条船回乡时,还不如来的时候呢。大字不识一个,翻出随身携带的各种书来只能望洋兴叹,真是越混越不济了。想来这几个月最大的成就是把小羽给养胖了,两只脸蛋子鼓得如年夜宴上的枣花馒头。

而小羽自打得知陌老师失智之后,可把她给乐坏了!众人起先以为她是在庆幸没人逼着她做功课,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恰恰相反。每日午后,小羽会身板儿挺直地捧着一叠纸笔,来到陌岩的单人舱外敲门。“陌老师,该学习了。”

陌岩于是离开卧舱,同她在船中找处僻静的桌椅坐下。小羽会先在一张空白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上两行田字格,递给他,再在另一张纸上写生字。

“今天,咱们学汽车的车,”小羽宣布道,同时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车”字。

陌岩盯着看了会儿,“不对啊,车底下怎么只有一根横梁,轮子呢?”

“轮子被我扎破了呗,”她理所当然地说。等他在田字格里写完后,又取来张空白纸,在上面画了棵向日葵。“昨天教你的《向日葵》还记得吗?”

陌岩接过向日葵,这分明是个小娃娃嘛!圆圆的脑袋上戴着睡帽,胖脸中央的几粒瓜子像娃娃的雀斑,茎上的叶子是两只张开的手臂。他低下头,在叶子旁边默写那首由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冷不丁地一滴眼泪跌落到纸上。这算相依为命了吧?无论他沦落到多么不堪的境地,她对他都不离不弃……

“哭是没有用的,”耳中听小羽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不努力,将来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呢?想去十字路口要饭吗?想去百货店里收银吗?不想的话,就得学好文化知识。”

“小羽,你觉得陌老师是个废物吗?”

小羽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先活下去才能想别的,这是连蚂蚁都明白的道理。”

也对,陌岩放下笔,那天要不是陇艮及时赶来解围,此刻的他已经形神俱灭了。

小羽不放心地瞅瞅他,从笔盒里取出一黄一绿两只铅笔。“看,黄色的笔好用,所以现在快被我用光了。绿笔不好用,还和新的差不多。咱们让笔自己来说说,岂不是越没用越安全吗?”

陌岩笑了。越没用越安全,他之所以招惹了那么些厉害的对手,就是因为从前过于锋芒毕露。真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然而现在就算他想收手,兮远也不会善罢甘休。上一届玉帝张坚为了避免同暗世界的老板们冲突,做了一万多年的缩头乌龟。兮远就不同了,一定会抵抗到底。

眼下正是兮远用人的时候,陌岩可以拂逆他,只要自己足够有本事。倘若成了废人,不能助兮远完成霸业,他是绝无可能让陌岩进门的。

“小羽,这次我就不跟你们去篦理县了,我打算回佛国住一阵子。”这个决定陌岩思考了很久,直到此刻才下决心。“你也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做你们的老师,以我目前的水平,应当和你们一起坐进教室里听课。可就算学校肯收我,我也厚不下这个脸皮,是吧?”

“你可以帮陇艮师伯养蜜蜂啊?”

陌岩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他看不起养蜂人,在白鹅甸初次见到大魅羽时她就劝过他,不能当小羽的监护人,他没听。最近做的那个梦算是点醒了他,某天一觉醒来,他俩可别真的陷入梦里的尴尬境地,不如借眼前的契机尽早抽身。至于小羽,她原本就有能力照顾自己,再加上陇艮和吴老师在一旁,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好吧,”小羽低下头,提笔在纸上画了只老虎,“佛国在哪里?怎么去?有飞机轮船吗?”

陌岩望着自己右手掌心的纹路。“去佛国要靠舍利子。目前我的舍利子还被封着,得问你陇艮师伯借才行。”

“要去多久呢?”

多久?她还不到八岁,至少要过个三五年、七八年吧?正不知如何作答,小羽却已翻篇,“好了,现在该做数学了。”

陌岩有些失落。知道她是个皮实的孩子,但听说他要离开至少也该难过那么一下下吧?毕竟年龄小、阅历少,对生离死别没那么多的感触。

******

在虚空中航行了二十来天后,船降落于修罗位于前庭地雾陇山的军事基地。军官和士兵们一早接到消息,“铮将军一家要回来了!”把个飞船起降处围得同菜市场一样水泄不通。

铮引一家人在前头领着奴隶们下船,陇艮和背着行李包的陌岩依然站在甲板上。

“别丢了啊,很珍贵的,”陇艮将一颗舍利交到陌岩手中,又试探地问,“真的考虑好了?这才和你团聚,又得分开。”

舍利并不大,是个半透明的绿色小球,然而仔细盯着看,球里似乎装着一个变幻无定的大千世界。

“谢谢你和吴老师照顾小羽,”陌岩说着环顾四周,没看到小羽,也不知哪儿疯去了。半安慰陇艮半自我安慰地说:“用不了多久就暑假了,到时我会带允佳一起来看你们。”

手握舍利子,闭目念了句咒语。再睁眼时,陌岩见自己站在一只木筏的船头,沿着一条小河顺流而下。脚底的木头上刻着“渡己渡人”四个字,时刻提醒乘坐木筏的每一个僧人——修行固然不可懈怠,自救的同时也要尽力帮众生脱离苦海。

船就这么静静地在河上漂行。目之所及,佛国的景观不同于天庭那般巧夺天工,更接近于凡间的自然风光,正如佛陀们也不似神仙那般炫酷一样。这条河离佛陀们的禅房还有些距离,岸边是成片的芦苇,一棵棵伸着白的黄的脑袋朝陌岩的船上眺望着。

佛国的一切陌岩自然是记不起来了,来之前陇艮告诉过他,这条河叫“无始河”。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就像时间,像众生的佛性,在无始劫前便已存在,日后也将源源不断地一直流淌下去……

“陌岩回来了。”

对面驶来一艘小艇,站在船头的是个老和尚模样的人,后方撑篙的是个小杂物僧。老和尚身穿再寻常不过的褐色僧衣,先冲陌岩招了招手,又冲陌岩背后慈爱地一笑。陌岩不知这是哪位佛陀,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自己失忆的状态,只好恭敬地合十行礼。

等两条船分开后有一段距离时,听佛陀对小僧人说:“那是他原先养的鸟。”

什么意思?谁的鸟?

陌岩忽地心头一震,四肢僵硬地转过身去,见木筏尾部盘腿坐着个身穿枣花褂、背着大书包的娃娃,脸蛋鼓得像枣花馒头。

“小羽……”陌岩用拳头捶了下前额,“你怎么又跟来了?”

小羽张开右手给他看,手掌心里握着颗碧绿的舍利子。“是陇艮师伯让我跟来玩的,他说今晚会来接我回家。陌老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陌岩摇了下头,“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小羽转了下眼珠,“不用难过,我和谦宝也不知道过去几百年都发生过什么,我俩不都挺好的吗?所以说呀,让陌老师难受的不是忘记的部分,是还没忘的那部分,对不对?”

这小丫头真成哲学家了,陌岩心道。在轮回中打滚的凡人无不羡慕长生不老的得道者,然而两者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前者每投胎一次就被抹掉过去世的记忆,相当于回炉再造。后者若是不能学会“放下”就得背负千万年的负担,当真比前者幸运吗?

转身望向前方,岸边的景色比先前丰富起来。一块浸在河中的青石动了下,原来是麒麟在饮水。芦苇丛中某处像起了火,半晌后一只朱雀拖着艳丽的尾羽扶摇上天。前方一座拱形的断桥横跨河的两岸,桥顶断裂处由一块小小的云彩补齐。这块云彩还在下雨,于桥下凭空造了幅雨帘出来。

“去那玩,去那玩!”小羽兴奋地掏出水壶,握在手中等着接水,整艘船被她搞得左摇右晃。

望着渐行渐近的断桥,陌岩只觉胸中诗意饱胀、不吐不快。按说他此刻的文化程度相当于没上过学堂的山野村夫,什么都会讲,却只能写些“人、大、上、山”之类的简单文字,脱口而出一些简单的儿歌或打油诗。可诗这种东西,真是一个人的文化水平决定的吗?

于是便有了陌岩在失智后,即兴所作的第一首诗。


 

Sunday, February 19, 2023

《魅羽活佛》第304章 十世殒灭

  

铮引手执弓箭坐在二楼阳台上,目光扫过身边的小圆桌及下方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会在阳台上吃饭,饭后太太在院子一侧教儿子习武,他在另一侧做木工活。他的手艺以巧夺天工闻名,做活时需全神贯注。然而那母子俩是不会影响到他的,他们的嬉笑怒骂只能给他带来恬适和踏实。

铮引父母过世得早,叔叔一家人虽待他不薄,但由于性格内向且高度近视,同两个堂妹及附近的同龄人都玩不到一处。眼前这间院落算是这辈子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只是他有种预感,这些载满他回忆的桌椅院墙就快要不复存在了。

深吸一口气,铮引将注意力集中到遥远的目标身上。先前那对中年夫妇出了旅馆后乘计程车来到樵堎巷附近。男人光头,黑色西装墨镜,手中提着个皮箱。女人粉衫黑裤扎着马尾,眼小脸平肤净,乍看就是个当地开杂货铺的妇女。然而下车后不知什么人丢在路边的方形不锈钢小酒壶,被她一脚踩成了钢板。

这二人并没有去巷北仓库同无涧会合,转身进了间茶馆坐下,像是在等消息。铮引于是将灵识投至巷北仓库附近,将陌岩同无涧交手的过程看了个大概。听到枪声后,警察们坐着车来了。铮引和陌岩都有军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陌岩的枪还是察雨亲王赠的,应该不会有麻烦。

再望回茶馆中,见男人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放下手机时神色严峻。

“妈的,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男人喝了口茶,恨恨地说,“就知道无涧那小子靠不住。好吧,祁哥让我们这次不要弄太大动静出来,可现在成了这么个局面,我也只能启动备用计划了。到时多出来的人命都算到那个陌岩头上。”

“你这就上山?”女人瞄了眼他手中的皮箱。

“我没兴趣再跟他们玩游戏。你也不要同他们交手,把我的话带到就行。当心那个女人,呃,小女娃也不是好惹的。”

“可是,”女人迟疑地说,“你确定他真会那么做吗?”

“我早打听好了,”男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佛国的人都会念《殒慈经》。祸是他闯下的,他别无选择。”

男人说完站起身,提着皮箱走出茶馆。铮引不清楚这二人的具体计划是什么,有些好奇,但可以断定男人接下来要做的事将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搞不好会连累市民。

刚才铮引已经找到男人体内位于小腹处的芯片,当下伸臂将弓拉满,朝着天空一箭射出。铮引虽不擅单打独斗,战场上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头号大将,深知取胜的时机往往稍纵即逝,片刻的犹豫便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普通人射出的箭最快也就是每秒钟50米,铮引这把弓是他亲手打造,再加上过人的臂力,箭速能达到每秒120米左右。他此刻距离男人所在的那条街隔五个街区,箭在十来秒后便会到达男人身边。而魅羽今早已用蛰膏咒将铮引的一小团灵识附在了箭上,在接近目标时可以被精准调控。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在箭离弦的那一刹那,站在茶馆门口的男人突然像支黑色火箭般直冲云霄,随后在高空中朝着北面炐威山的方向飞去。铮引那把箭再怎么调控也不可能追上,徒劳地跌落到路边。

这是要做什么?

铮引心里的不安感愈发强烈,灵识中见女人也离开茶馆,进了樵堎巷,迈着稳稳的大步行至巷子北端,像是根本没看到封着出口的那面墙,轰地一声破墙而出,来到仓库旁的野地。看也不看正在同警察交涉的那三人,径直走到马路边,双拳打碎警车窗玻璃。随后两手抓住车窗框,胳膊一甩便将还在闪灯的警车抛到了仓库顶上。

看到警车爆炸的火光,铮引忽然猜到男人去炐威山的目的了,吓出一身冷汗。收回灵识,几步冲进谦宝的卧室。“谦宝快醒醒,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

这边无涧刚走,陌岩听警笛声由远及近响起,对小羽说:“换回来吧,警察来了问话会穿帮的。”

二人掌心相对,齐念咒语。收回掌时小羽叹了口气,“唉,我好矮啊。”

大魅羽搂了她一下,“谁都有过矮的时候,可不是谁在矮的时候都能这么机灵。”

陌岩回到自己的躯体内松了口气,一摸裤子口袋,“小羽,怎么带了这么多糖?”

一辆警车在路边停住,下来四个警察,紧张地拿枪指着场中的两大一小。三人高举手臂,正耐心回答警察的问话,却见中年女子从背后破墙而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大搞破坏。陌岩猜,此女多半是加藤的太太,名叫言琳的那个女智能人。

几个警察哪见过这种阵仗?警告无效后朝女人开枪射击。女人像是浑然不觉,被打中的衣衫上多了几个洞而已,依然不疾不徐地迈着大步,迎着扑面而来的子弹走到一个警察面前,抓住他的胳膊一甩,警察朝着燃烧的仓库飞去。

不远处的大魅羽也挥了下胳膊,口中念念有词,一股天水随着警察落到仓库上,将火扑灭。大魅羽又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刀朝言琳掷过来,“哪儿来的婆娘在这里撒野?”

阴阳鱼刀撞在言琳身上发出叮当的金属碰撞声。言琳嘴角划开一丝冷笑,抬手指向北方的天空,“有种,你把那儿的火也给扑灭喽?”

陌岩放眼望去,见炐威山巨大的火山口处正在汩汩地向外冒着橘红色的岩浆。然而岩浆不是顺山坡躺下,而是横着在天上流,如一条奔涌的火河朝白鹅甸的方向蔓延过来。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脚下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附近的几条巷子里能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民众恐慌的叫喊声和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陌岩,你听着!”言琳厉声喝道,“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可要负起这个责任!”言毕不再看在场几人,如片刻前的加藤那样一飞冲天,从几人视野中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大魅羽问陌岩,语调中罕有地露出内心的惊慌,“那帮人在搞什么鬼?”

大地在继续震颤,陌岩望着半空中迅速烧至头顶的火海,四周的气温也跟着飙升,他终于明白了敌人的用意,一颗心沉到谷底。“敌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反重力装置,将火山底下的岩浆抽出,再导入半空。”

当然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随着岩浆体积的不断增大,悬浮在山口之上的反重力装置在渐渐失去支撑力。不断有火球从空中拖着尾巴陨石般落下,将下方的民房一个个点燃。整个白鹅甸地区有几百万居民,地震已经使得交通瘫痪,这么多人根本逃不出去。

“走吧,”大魅羽一手抓住小羽,另只手握住陌岩的胳膊,“我带你俩离开,不过要先找到铮引和谦宝。”

陌岩挣脱她的手臂,“你带小羽走吧,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做。”

大魅羽狐疑地望着他,面上浮起害怕的神色,“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换回自己的身体后,陌岩依然不再有内力可以调用,然而对眼前的灾难他并非束手无策。每个人在成佛的时候,性命便与天地虚空浑然一体,即便从来没修习过内功之人,也能将佛性化为巨大的能量。

可惜,这种能量的使用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的,而且焚毁的并不只是这一世的肉身。成佛前数不清的过去世连同原本无穷尽的未来,将会在这种能量的耗费中一同殒灭。也就是说,一旦念了《殒慈经》,他在这个宇宙中将是名副其实的形神俱灭,连来世都没有。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大魅羽望着他哭了出来。

“祸是我闯下的,我不能自己走了,让这么多人替我遭殃。”

他望着大魅羽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在白鹅甸重逢后,他尽量避免同已为人妇的她多说话,她也并非他在等的那个女人。然而她该了解他,若是真的任由灾难发生而置之不理,他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在痛苦中度过。

“大羽姐姐你快去找谦宝吧,”小羽跑到陌岩身边,“我留下来陪陌老师。”

陌岩转身,双手握住小羽的胳膊,弯腰在她耳边说:“记住小羽,记住,一定要读大学!”

“大学?”小羽迷茫地抬起头,“可是、可是我连小学还没读完啊?”

这话让陌岩心痛得恨不得当下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真是可悲啊,还在担心将来有天小羽会离开他,却料不到分别就在眼前。他不敢再看小羽,可还有句话他必须说。

“那个叫姚诚的男孩,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姚诚?什么姚诚?”

小羽像是终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放声大哭。陌岩将她的胳膊硬塞给大魅羽,见头顶一只火球朝着他们三人砸下来,猛地超前推了一把两姐妹,自己向后跃开。“去找谦宝吧,快去……”

火光中见大魅羽身形一颤,随后拉着奋力挣扎的小羽,朝着家的方向飞走了。陌岩不敢再耽搁,此刻可能有不少居民已受伤甚至遇难了。当下席地而坐,盘腿时右手碰到口袋里的糖。他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后囫囵吞下,那份没有经过味蕾的甜蜜似乎能暂时压住胸口的酸痛。再抬手在胸前结了个“寂灭印”,口中念起那篇从未念出过声的《殒慈经》。

“严密多菩驮……”

念完第一句,脑海中有数不清的人和事在离他远去,当中有万载哥,有天钟寺方丈晧坎。待当那些影像全部消失后,他已记不得刚才离开他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念完第二句,佛国中的四万八千佛影像,连同他曾读过的经书、文学、科学典籍,那些大海般浩瀚的文字和公式如泡沫在他脑海中一一碎裂。

一口鲜血喷到面前的地上,他手捂胸口,开始念第三句。这时他看到了久违的小红鸟,体格不大但活泼有力,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时刻转着鬼点子。红鸟的一只脚上系着他亲手做的珠链,此刻正振翅飞出他禅房的窗户。如往常的每一天早上,睡醒了吃饱了就自己出去玩,多半是要惹些麻烦事的,要他去跟人赔礼道歉擦屁股。

然而陌岩心知,这次飞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于是这第三句念到一半时卡在嘴里,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见空中的火河果然有消退之势,身下的大地也在平复。一咬牙,闭上眼,正要将后半句念完,耳中听到小羽的声音。

“大灰狼,上山山,

黄黄的眼睛忽闪闪。

三天没吃一口饭,

碰上小猪就撒欢欢……”

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冷,呼出口的寒气如霜雾一样散开。又听到小羽的声音:“快起来吧,陌老师,你看谁来了?”

他睁开眼,那不是他的想象,是小羽真的回来了。“小羽,不是让你跟着大羽姐姐的吗?我还要……”

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前方天空中的火河之下平伸着一只巨手。手掌厚实,手指修长,拇指同食指优雅地扣在一起,其余三个指头的指尖散出万道霞光。这只手正在将白鹅甸上方的岩浆河引到外太空去。

再看他和小羽所在的野地,一端站了个人。此人前几年挺瘦来着,去年结婚后胖了些,原本干巴的皮肤也变得舒展滋润起来。这个人的手横在胸前,每动一下,空中的巨手也跟着浮动。待到天空回复一片澄明,才转身朝着陌岩和小羽走来。

“哎呦,小羽比去年高了好多,小脸儿也胖了呢!”

陇艮笑嘻嘻地走到陌岩面前,伸手到他腋下,将他如婴儿般抱起。

“也难怪,你陌老师做菜向来好吃,连我都有些馋了呢。”


 

Thursday, February 16, 2023

《魅羽活佛》第303章 谁跟你讲武德

 

无涧正欲开口,问女童究竟是什么人,却见对方一只小手托在胸前,掌心朝上,掌中生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莲花在女童蜜色小花褂和粉嫩脸蛋的映衬下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无涧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花飘离女童掌心,朝着他飞过来,竟然钻进他额前的神庭穴,跟着头顶百会穴一紧。

轰——不知是世界炸了还是无涧自己的脑袋炸了。他头痛欲裂地蹬蹬后退几步,费力地抬起左手食指点在自己太阳穴上。疼痛稍缓,右手于腰间拔剑。

“有意思,”女童表情恬淡地说,“这招名叫莲花炸,只有童女之身才能使,我之前一直有些好奇。”

无涧剑出鞘的时候,原本明亮的野地上方如暴风雨中飘摇的路灯,骤然黑了一瞬。原来这个女童才是陌岩,无涧想明白了,挥臂将斜指向天空的宝剑对准女童的方向劈下去。他与女童此刻相距尚有六七米远,宝剑自然是碰不到对方的。这一剑名为劈空剑,名字已被人用烂了。然而别人的劈空剑最多是个比喻,无涧手中的剑是真的能“劈空”——将面前十几米之内的空间一撕为二。

这一剑下来,女童身后的大树跟着遭了殃,树冠的一大半被削成四十五度的平面,女童脚下的大地也裂开一条齐整的口子。至于女童自己,在剑落下时化身为一左一右两人,惹得在附近观战的假陌岩尖叫一声。无涧再一眨眼,二女童又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名堂?”无涧忍不住问。他来此处是杀陌岩的,不是来切磋招法的,然而习武之人都对没见过的招数有好奇心。

“这招叫实相无相,”女童说。

无涧哼了一声,挥剑指天,另只手掌对着女童发起攻击。掌心看不到火,与女童之间的杂草却瞬间化为灰烬。实际上无涧右手中的剑也是有门道的。他一方面用自己的内力攻击敌人,对方反攻时,这柄剑还可将迎面打来的力道从剑尖处散发开来,自己毫发无损。

女童伸掌做抵挡之式,脚底嗤嗤地擦着地面后退。无涧在心中冷笑,怪不得陌岩要换入女童体内,此女也不知从哪位高人处借来的修为,相当于普通修行者一辈子的道行了。然而用来对付他无涧,仍是差一大截。

暗忖间,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假陌岩一屁股坐到树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手枪,随后是一塑料袋的子弹,大概有三五十颗?再掏出支弹匣,开始有条不紊地往弹匣中塞子弹,这是要……

无涧这么一分神,女童已闪至近前,抬臂间似乎有一千只手掌在朝自己四面八方袭来。无涧虽是道门的,也能认出这一招是佛门有名的千手观音掌。当下不敢大意,手中剑如毒龙般刺出,耳中却听到砰然巨响。无涧虽不用枪,对这种东西倒也不陌生。以他的修为无需闪身躲子弹,只要将内力瞬间散至体表形成保护层即可。子弹飞行的速度是很快的,但在他这种高手的感知里,一切运动都清晰可见。

子弹沿着他身上的防护层滑开了,然而这么一散功,被面前的女童一掌击中。无涧倒飞出去,摔到地上。

“喂!我说你俩还讲不讲武德?”无涧站起身,冲那二人斥道,“一对一比试的时候,还能有人在一旁放冷枪?”

“谁跟你一对一了?”手里握着枪的假陌岩没好气地说,“我们在这儿过得好好的,是你非要跑来找打。你要是觉得不公平,赶紧走啊!我保证不在你背后补枪。”

“说得好,”女童对假陌岩说,“小羽,装上消音器吧,别引来警察。”

这可怎么打?无涧把心一横,先除掉这个叫小羽的假陌岩再说。于是又一招劈空剑挥出,这次是横着朝二人扫出去的。他知道真陌岩肯定能躲过,但要自保便不能兼顾那个小羽。

谁知小羽乍见他出剑的角度就已料到剑接下来的走向,竟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任由自己摔到地上。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的空间撕裂不说,手中的枪又砰砰啪啪,以平躺的姿势朝无涧连发三枪。这下无涧既要用真气防御子弹,又要应付真陌岩的袭击,免不了险象迭生。

一个小丫头竟然有如此丰富的对敌经验和灵敏的反应力?无涧心道,这次莫非又讨不了好去吗?

******

同一时刻,大魅羽的家,夫妻二人将谦宝送至楼上卧室睡午觉。下楼关好院门和房门,坐在客厅里小声商议。

“你确定,无涧那两个同伴还留在旅馆房间内?”大魅羽问。

“已经出发了,”铮引淡淡地说。目光温柔地爱抚着妻子的腹部,心中暗暗希望里面的小女婴同小羽一般可爱,“你的直觉一向很准。”

大魅羽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不是我直觉准,是我喜欢把人往坏里想,所以才能活到现在。怎么样,该咱们出手了吧?”

小羽非要跟着陌岩去对付无涧,大魅羽自然是放心不下。然而敌人不止一个,她是个理智的女人,危急关头也不忘从全局着眼。相比之下,陌岩比她还要感情用事一些。

铮引起身,走到柜橱一侧,从橱背和墙的缝隙间取出一把弓和一支箭。只有一支箭,因为这支箭可不普通,说他这个人的一部分已被铸入箭中也不过分。

那还是谦宝出生后不久,铮引有天在电视上看人介绍智能追踪导弹,问太太:“有没有可能让射出去的箭也锁定目标,无论目标如何改变方向都不会失准呢?”

要说铮引在过去的几年中,精力都放到了调兵遣将上。除去天眼和射术这俩强项,论修为太太要比他高得多,无需他保护。至于他自己,原本应该死过多次了。原本应该娶不到这个太太。所以每活一天他都觉得赚了,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然而有了儿子后就不同了,他不能总是指望太太来保护儿子。

大魅羽当时的反应就像没听到他的问题。铮引也不急,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一个答复。她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对生存与战斗有关的问题却总是很认真。

果然,第二天晚上睡觉前,她说:“换成别人是没法子的。当年龙螈寺的景萧长老教我以手印为基础研制的心法时说,手印可操纵天地之气,小到撬门开锁,大到移山倒海。刚好你有天眼,一箭射出后跟踪着箭和目标的走势,再用我教你的手印及时做出调整可好?”

铮引摇头,“箭速太快,恐怕来不及。”

“不是箭快,”她凑到他脸旁说,“是将军你射的箭快。”

他伸手刮了下她的脸蛋,都老夫老妻了,她还整天哄着他。又听她说:“那要不这样,老君有个咒语,叫蛰膏咒,可以把人的一小团灵识藏到轻巧的物体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该物体。不能藏太久,大概半天之后便会消失。到时让你的意念跟着箭走,随时对箭进行调控,可好?”

这个办法用来对付普通敌人,甚至是有一定基础的修行者,当真是再好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据我观察,”铮引说,“无涧那俩同伴并非你我这样的自然人,是机器智能人。仅仅是脑门上插一箭或胸口钻个洞,不影响他们的功能。”

“啊?”大魅羽沮丧地说,“这还怎么打?”

“放心,我有办法,”铮引说完,起身将房门打开。“你去帮小羽他们吧,我到二楼阳台坐着。若是敌人朝家的方向赶来,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对机器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心,是芯片。这点铮引是从曜武智那里得知的,而大魅羽一向讨厌曜武智。

******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无涧用剑尖指着陌岩,先是右臂后拉,继而左手成勾状,遥遥伸向陌岩的脖颈。这是灵宝天尊的看家法门之一,名叫捉魂手。这么一捉之下,对面的陌岩果然全身僵硬,动都动不了。

为躲避小羽放冷枪,无涧又脚底用力,带着俘获的女童一齐冲上高空。在呼啸的冷风中,无涧左手不断加力,将自己的灵识按进陌岩脑子里。

呵,果然是有着九百年修为的佛陀,数不清的人和事在无涧眼前闪过。可惜了,这些记忆很快会化为乌有。他手上加劲,女童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就在他决定从陌岩灵识中退出时,一阵复杂的情绪将他笼罩。这人真是陌岩吗?为啥恍惚间又变成一个与他亲密无间、对他关怀备至的长辈?

无涧的周边不再是白茫一片的高空。他看到好多山,浅蓝、桃红、淡紫,那些瑰丽的颜色像用水彩笔涂上去的。身侧是白色大理石的殿宇,长拱形的窗户中波光粼粼。

“师、师妹早,”无涧听到自己说,“师妹一起去、去划船吧?”

那时的他还是个黑瘦又胆小的结巴,站在他身边的不是高大威猛、能说会道的育鹏,就是儒雅俊美、家世显赫的四潁,无涧可谓半点儿自信也无。尤其是当他面对启娅师妹的时候,急于取悦对方却只会让自己出丑。

然而自打他同其他新秀们跟随灵宝天尊做学徒后,无涧像是变了个人。如一块被淤泥层层包裹的美玉,在战胜了外在缺陷带来的自卑后,终于得见天日,让所有认识他的人刮目相看,包括他爱慕已久的启娅。

大家都认为是天尊给他带来的转变,可无涧心里清楚真相——他被人附体了。他的灵魂深处短暂地住进了一个在智慧、胸襟、视野等各个方面都让他望尘莫及的前辈。他不知那人为何要附体他、有什么目的,但能感觉到那人没有恶意。

不仅没有恶意,此人住在他灵魂中的那些日子,总是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为他启蒙开智,为他注入勇气、力量和自信,让他看到自己的潜力。是这位前辈,为无涧的人生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你、你是……”当无涧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和女童已重返地面。他的右太阳穴上顶着冰冷的枪口,可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你是不是曾经、附体过我?”

“没错!”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无涧等人循声望去,见身穿同款蜜色花褂的大魅羽正朝这边走来。无涧已经七八年没见她了,容貌和体态似乎没多少改变,气息上却带着人妇、人母的富足。

“在你刚成为天尊学徒的时候,”大魅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那时的陌岩还是上一世的龙螈寺堪布。他、我,还有鹤琅,我们三人附体了你、启娅和泉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陌岩也算你的师父,若是没有他对你的指引,即便做过天尊的学徒,你现在多半也只能回齐姥观当个默默无闻的管事儿。”

“有这等事?”一旁的陌岩听后,喃喃地说,“我那一世的记忆,是在小川那里吗?”

“然而你的这个师父并没有以此居功,”大魅羽继续回忆着,声音有些哽咽,“我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我对无涧的影响不大,他原本就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只是因为口吃,在人前无法克服自卑感。我不过是给了他一点信心。”

这番话彻底击垮了无涧的防线,因为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是旷世奇才,只不过运气太差,出身卑贱又其貌不扬,无法公平地同那些“幸运儿们”竞争。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井底之蛙,这个世界的能人太多,他看不到人家的亮点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境界还没达到那个层次。或者说,他是个瞎子。

而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正如陌岩先前所说,不仅没为道门和同僚做过任何益事,还助纣为虐。不仅助纣为虐,说良心话——当四颍和育鹏死在他手中的时候,他的动机只是为了保命,又或掺杂了些许报复的成分?

叮当!无涧手中那把惊天地泣鬼神的剑被扔到地上。“开枪吧。”

“本来也要开枪啊,”小羽说。

“小羽,把枪给我,”陌岩伸出手。

枪口不情愿地离开了无涧的太阳穴。

无涧瞅了对面几人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就这么走了。他不会再同加藤那些人混在一起,也无心再回遥远的故乡。去哪里都无所谓了,此生剩下的光阴里,他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反省、去证道。


 

Tuesday, February 14,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9章 永不熄灭的火炬(大结局)

有那么一阵儿,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墙壁中的通风管道装置因上方楼层坍塌被堵死,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周遭气温的升高,十几平米的密室内越来越憋闷。开始我还在大口喘息、汗如雨下,到后来变得气若游丝。严重脱水的情况下灵魂似乎出离了那副年轻的躯体,进入到壁画中诸神的世界。

我看到了海,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蔚蓝平静的海。是远古的海,海水如宝石一样蓝绿通透,浪头动辄几十米高,生猛地扑打在遍布金色石砾的岸上。嗯,是石砾,要变成细沙还需要经历千万年的扑打。

当然不会有楼房、汽车和飞机,没有路和国界,世界是神灵们的一个连续完整的后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被覆盖了山地和平原的每一寸土地。随处可见比尼亚加拉瀑布还要壮观的水景,瀑布下方的湖岸边有成群的大肢体动物在戏水。

神的子孙后代们也都有好几米高,健硕的古铜色身躯被阳光镀上一层轻盈的光泽。到了晚上,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唱歌听故事。头顶夜空中的星星密集度是文明社会的几倍,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全漆黑的虚空。没有星星的地方是被翼龙的翅膀遮住了。而每当绚丽的流星划过也未必有陨石坠落,那是某位神灵正从外世界归来吧?

******

关于我被营救的过程,还是后来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本来我确实会死在那个密室里,火山活动虽于第二日凌晨暂歇,山体只是偶尔痉挛一两下,然而迄今为止只有火山口喷发了,那个巨大的结晶冷岩浆库还未发生大规模爆炸。

据火山学家们推测,尽管我设计的A、B洞均已炸裂并日夜不停地向外疏散着压力,可由于冷库面积太大,一天之内肯定还会有动静。好在经过一夜的努力,位于火山脚下和冷库附近的居民均已撤离。在撤离期间,预想中的大混乱、大塞车并未发生。即使亲眼目睹了火山的威力,有近一半的居民却只是耸了下肩。

所以政府虽收到安德森的请求,说山上可能有幸存者在等待救援,还是决定过了今天再说。这我能理解,救援人员的命也是命,政府的决定是正确的。况且山脚下还有不少居民因楼房倒塌在等待救援。

除了存在冷库爆发的危险,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的盘山公路上覆盖着厚厚的火山灰泥,随处可见还未完全冷却的岩浆在缓慢流淌。就算能确定没有后续风险了,上山只能坐直升机,而普通直升机是无法将挖掘车这么重的东西吊上去的。等车能开上山的时候至少要两三天后了,那时再把我挖出来也无力回天。

是基森少校决定带上他的美国大兵来救我。为此他还特意向位于意大利南端的美军驻西哥奈拉海军航空基地请求支援。对方派了一架Sikorsky CH-53E重型直升机和一架消防直升机过来,可以将挖掘车吊在直升机下方运上去。考虑到山上还有没完全冷却的岩浆,消防机到达目的地后会先给地面喷水降温,之后自行返回。

这次的行动是自愿的,基森在出发前对他的士兵说。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

“When my soldiers and I joined the U.S. navy,”基森在事后告诉记者,“we have been ready to sacrifice our lives any time, for the protection of peace and our fellow human beings, even if the enemy is the almighty nature.”

同机的除了基森和他的士兵,还有安德森和刘知慧。安德森是去带路的,头顶秃掉的地方盖着厚厚的一大片纱布,样子有些滑稽。然而当直升机到达维苏威火山上空时,他迷惘了。

“老天,这、这还是我工作了25年的地方吗?”

他已经认不出维苏威来了,经过昨晚的爆发,山体表面已发生了巨大改变。三层高的火山局被冲得稀烂后散落于下方山坡处,虽能大致推断出旧址的方位,但这远远不够。挖掘是件辛苦的事,更不用说冷库随时有爆炸的危险,就算偏差十几米也能导致严重后果。安德森试着打了下我的手机,自然是没有回音。手机和背包在进密室前丢了,此刻不知被埋葬在何处,手机也早没电了。

“我知道火山局在哪里,”刘知慧将她的手机递给安德森。

安德森接过来一看,乐了。“谷歌地图!我怎么没想到呢?是啊,房子虽然没了,所在地却被谷歌准确地保留在了记忆里,也是神奇。”

谷歌地图上清楚地标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山路和路旁的火山局轮廓,还标着安德森等人此刻的方位,在火山局东南方百米处。还好带了消防机来,水箱里的冷水一接触到地面便化为炽热的蒸汽,直至水都喷完,下方地面才勉强能站人。

落地后,安德森一边根据记忆中储藏室的具体位置指挥着挖掘工程,一边和瑞斯等同事保持着电话联系,随时了解火山监测情况。说起瑞斯,他指挥修建的那道墙早已连砖头都不剩了。

“安德森,你们需要马上撤离,”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瑞斯打电话过来,“地震监测的主波和剪切波都在发生变化。”

而就在同一时候,铲车挖出了烧水的锅炉。“快,再往这边移五米!”安德森挥舞着胳膊。

又过了二十分钟,铁铲终于触到杂物室地下的井盖,将早已昏迷不醒的我从密室里捞了上来。我被抬上直升机并扣上氧气面罩,其他人也匆忙上机,挖掘车被扔在了山上。

飞机刚升入半空便听冷库方向传来轰然巨响,如正在加热中的高压锅被突然掀开了盖,数千块碎石直冲云霄,小的拳头那么大,大的能有一米立方。碎石并未立刻落下,被下方黄白色炽热气体形成的巨型气柱托着,上下跳跃。山区的空气能见度瞬间减为零。

还好,Sikorsky不愧是美军当前最大的重型直升机,机身在夹杂着碎石的气浪中猛烈颠簸着,但飞行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不坏,真的不算太坏,”安德森脸贴着机尾的窗户,呵呵地笑着,“应该是结束了。”

******

军医在飞机上检查了我的情况,认为我没怎么受伤,回基地修养观察一下便可。没有必要去医院,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于当晚午夜前后在基地门诊室里醒来。从护士那里得知安德森和基森少校各自的家也遭到严重破坏,二人坚持将我送来基地安置好后才回的家。那个姓刘的姑娘则一直守在我床边,不久前被护士请去隔壁病房休息了。

我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因之前吸入了少量氯化氢气体,嗓子发不了声。我在护士递过来的纸上写下母亲的手机号码,请护士打给她。母亲肯定已在新闻里看到了这边的事,一整天都没我的消息,她估计都急疯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前来探望我的安德森已经等在外间了。他告诉我截止到此刻,整个那不勒斯这一带有157人遇难,两千多人受伤。

“然而情况原本要比现在糟得多,”安德森眼里噙着泪说,“凯,多亏了你的工程,这一年来出钱出力,使得结晶冷岩浆库在大爆炸前释放了一定的压力,最后只产生了小规模局部爆炸。我估计这次的爆发级别最多定为三级,我代表整个那不勒斯的居民感谢你!”

我不好意思地在床上坐起身,正要下地,见母亲从门外呼天抢地地跑进屋。那不勒斯机场虽已将火山灰初步清理干净,还未恢复航班,母亲和乔姨是一大早被基森派去的直升机接过来的。

接下来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眼泪和絮叨,最终母亲收拾心情,略带兴奋地冲我说:“你乔姨个外甥女都喺哩度哦!”

我心里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相亲的事?却见乔姨领着刘知慧进屋。刘还是穿着前天晚上那身破烂不堪的蓝上衣和格子裙,右颊上贴着块纱布,眼睛红红的,除此之外看着还好。

两位女长辈忙不迭地互相介绍,乔姨说的是台湾腔的国语,母亲说的是粤语腔的国语。我尴尬得头都大了,只觉周遭的气温像是比密室里还要高。隐约听到刘的父母是在台湾做时装生意的,乔姨在里昂帮他们进货。

“哎,咱们还是别啰嗦了,”乔姨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冲母亲道,“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说话。”

长辈们离开后,病房由菜市场变为图书室。我是男人,这种场合理应我先开口,然而嗓子发不了声,只得用手指了指喉咙,再抱歉地笑了笑。

刘知慧冲我笑着点了下头,“还好没有来迟。”

迟了两千年呢,我在心里说。然而记起英文里那句话, “Late is better than never.”

还好,还好。

******

两天后,我的行李中装着副市长颁发的奖章,同刘知慧坐上飞往台湾的客机。刘的父母在家得知此事,自然也是担心得不行。母亲让我先送“阿慧”回家,她还要在乔姨这里住些日子。我明白她的用意,是想让我去见下刘的父母。还太早了吧?我想,毕竟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日子还不多。不过可以考虑“开始”,我想刘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飞机还未起飞的时候,我想起件事,问身边的刘知慧:“你还记得海明斯老爷家里那个叫吉米的奴隶吗,整天唱唱跳跳那个?我一直没弄明白他后来去哪儿了。”

刘想了想,说:“是去罗马城演歌剧了。吉米那小子挺有才华的,有次海明斯老爷请罗马剧院的管事来家吃饭,吉米抓住机会露了两手,被看中。之后脱了奴籍,被……”

刘忽然打住了,不再出声。也难怪,刚才我俩说话的时候,坐在前方的一对华人老夫妇皱着眉转身回望,又互相摇头挤眼睛,估计当我俩是神经病吧?我的心里甜甜的。一个人若是背负太多的秘密是件很辛苦的事,再加上一个人,秘密却成了共享的知识财富。

飞机起飞了,在转弯时我朝窗外眺望了一眼,那一刹那我下方的土地似乎不再是车水马龙的当代意大利。我看到的是一座座巍峨的神殿,神殿门口伫立着骑着马的勇士像。我看到盔甲外披着红色斗篷的士兵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旁的那不勒斯湾里停泊着数不清的战船,船头那镶金边的红旗迎风招展。

我的脑海中回响起图密善皇储上次来阅兵时,对包括我在内的罗马海军们说的那段话:

“亲爱的将领和士兵们,今天我坐船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最近睡得很好。记得在幼年时期跟着父亲东奔西跑,被内战与外来侵略者们搅得心神不宁。即便是父亲坐上帝位之后,也常看到他老人家为国事忧心。是你们,我亲爱的战士们,让我和父亲看到了希望。

“罗马并非人类史上的第一个帝国,也未必是最后一个,然而谁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国家是强盛的,罗马人是伟大的。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们拥有一望无际的疆土和刀枪不入的盔甲,而在于我们对自由的向往、对人类尊严的执着,纵然面对比我们强大的敌人也不畏惧、不服输的那种精神。我们的存在便如普罗米修斯手中的火炬,将永远燃烧于浩瀚的宇宙中。”


(全文终)

附:许嵩作词作曲演唱的歌曲《庞贝》。

如果火山喷发 是灾难还是壮美
静静看着你 就好像没想过防卫
崩塌的瞬间我还攥着新鲜玫瑰
在掌纹中间划开一道事与愿违

那些远去的事 没有人会再提起
昨夜的梦里 你面目难辨得无稽
我奋力说话可惜被压住了声音
你说时间到了 就要辞行

如果有天兜兜转转再一次相遇
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紧紧抱着你
启程回到人物饱满情节丰沛我们的堡垒
你说回不去了 你在庞贝
你不要忘了 我也在庞贝

Saturday, February 11, 2023

《魅羽活佛》第302章 你中有我

 

陌岩穿戴整齐后走出巴掌大的卧室,在步入客厅的一瞬间,将脑海中的虚拟相机按了下快门,让这套宅子连他自己在内的人和背景被定格,永存于灵魂深处。

要问有什么特别的?也没啥特别。老房子了,地板并非当今流行的那种平整光滑的大理石,而是由细长的青色砖石交替铺成,年代久了凹凸不平。大门正对着的墙上挂着景物画,是陌岩自己画的。画下方横着细长的木桌,左右端各摆一只瓷花瓶,花瓶下方有精致的小抽屉。

方形的八仙桌一端通常是杵在长桌下方贴墙安放,左右搁两把木椅坐人,只有他和小羽两人的时候就坐这儿吃饭、学习。需要宴请宾客了才把桌子移至厅中央,再将靠墙摆放的椅子凳子挪过来围一圈。

眼下是铮引坐在左边的椅子上,两条大长腿直直地伸向前方的地面。谦宝抱着小羽送给他的发光篮球,一次次爬进爸爸怀里、坐在他腿上出溜一下滑到脚跟处,再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重来一遍。这让陌岩想起六道轮回中的众生,虽然每世都是差不多的生老病死,生命完结后还是会欣然投胎、乐此不疲。

然而不入轮回又该怎样呢?像他一般终于跳出三界外了,如今不还是屁颠屁颠地回来过尘世的日子?

“瞧你陌老师,”大魅羽抬高声音,戏谑地说,“聪明的时候普天之下无人能及,上来那一阵儿又傻乎乎地不知在想什么。”

二女原本坐在沙发上说悄悄话,身穿一模一样的蜜色雪纺花褂,是大魅羽找裁缝做的。不熟悉的人单看这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和小美人胚子,很难想象整个白鹅甸里最难缠的两位就集中在这间屋里了。

而面前这寻常的一天之所以让陌岩感慨,是因为他经历得多了。房子、家具,还有人,聚在一起都需要缘分。哪怕你长生不老、上天入地,只需遇上一点小小的变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不知何处做一个决定,这份静谧的生活便可土崩瓦解。

小羽抿着嘴盯了一眼陌岩,说:“陌老师是个聪明人,犯傻是因为感情用事。”

大魅羽同铮引闻言咯咯笑了起来,陌岩也不得不佩服那丫头。都以为长辈更了解晚辈,事实却往往是反过来的——长辈了解的只是晚辈的表象,晚辈看到的却是长辈的实质。

陌岩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后,大魅羽收敛笑容,看了眼丈夫,冲陌岩道:“昨晚我俩商量了下,这次来的仇家非同小可,你和小羽还是搬到我家来住吧,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谢谢,不是我见外,”陌岩已料到夫妇二人会做此提议,“你目前有孕在身,一旦交上手,出现什么状况都不好说。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我,在有把握除掉我之前不会分神来你这里捣乱。我看就让小羽一个人——”

“别想,”小羽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你法力尽失,就靠一把枪能应付那些人吗?”

“他们这次来了三个,”桌子另端的铮引说,“一个黑瘦的年轻道士,一个西装墨镜秃顶男人,还有个女人像是男人的老婆,昨天你们在路上遇到的老太是女人乔装的。住在北面靠江的旅馆,傍晚去你们樵堎巷门口转了一圈,没进去。”

不需要进来,陌岩心道。无涧作为灵宝天尊的弟子,遥视的本事同原先的陌岩相差无几,当然都比铮引的天眼逊色得多。靠法术遥视需要凝神发力,铮引的天眼则是曜武智菩萨给他的,是曜武智在高维世界生活的那些年琢磨出来的,如同三维人俯瞰二维平面,一览无余。

那对夫妇,自然是智能人加藤和言琳。陌岩山长水远地跑来异乡就是为了躲那几个人,谁知还是追来了。大魅羽应当能猜出无涧的身份,可陌岩不能给她知道加藤也在。加藤便是杀死小魅羽的凶手,以大魅羽的个性一定会上前拼命。

“要不我搬去和你同住?”铮引说,“有我在,至少能及时避开他们。”

陌岩摇头。原本是我在明、敌在暗,有铮引在身边就等于反过来,确实是个好主意。然而敌人若是恼羞成怒,转头去骚扰大魅羽母子呢?再说了,躲到何时才是个头?

******

此刻的小羽已失去耐性,“不知道你们在讨论什么,就问如果咱们几个人一齐上,是那些坏蛋的对手吗?”

三个大人黑着脸摇头。

“那还啰嗦什么呐?”小羽站起身,“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跑啊!家和东西都不要了,现在就出发吧,我去收拾书包。”

陌岩和大魅羽对视一眼,从对方目光中验证了自己的看法——这小丫头了不得!当意识到危机来临时,能毫不留恋地抛下一切逃命,小小年纪就有成大事之人身上常见的那种杀伐决断的魄力。

“小羽,”大魅羽拉住小羽的胳膊,神色肃穆地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当年我去太上老君兜率宫,做他的挂名徒弟。别的没学到,死皮赖脸地要来一本咒语书,倒是蛮有用的。”

小羽一听咒语书,来了精神头,“是要陌老师和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在一旁念咒使坏吗?这个主意妙。”

大魅羽摇头,“无涧可不是寻常修行者,你即便从陇艮师伯那里获赠了深厚的内力,单靠念咒也伤不了他。”

“不如我把真气转给陌老师?”小羽提议。

陌岩笑了,“好孩子,我的丹田目前就像个漏斗,进来多少漏出去多少。”就算不漏,他也不能要小羽的啊。

“也就是说,”大魅羽轮番看着陌岩和小羽,“你俩一个会法术,使不出来,另一个有内功却发挥不了作用。所以……只能换灵了,小羽的灵魂换到陌老师体内,陌老师的灵魂——”

“不不不!”“好好没问题!”

两句话同一时间出口,反对的是陌岩,小羽则兴奋得两眼冒贼光。

“不要想,这肯定不行!”陌岩不容置疑地说,“还是收拾行李,走吧。”

“我不要离开这里!”谦宝在爸爸怀里嘟着嘴说,“我喜欢我的家,还有我的朋友。”

“对不起,谦宝,”陌岩真诚地道歉。都怪他,人家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被他搅得鸡犬不宁。又冲大魅羽说:“打架的事谁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到时候我和人动手,伤到小羽的躯体怎么办?”

“那好办呀,”小羽歪着脑袋说,“我顶着你的躯体挡在前面不就成了?”

陌岩语塞。要说无论在他成佛之前还是之后,与人辩论的话题涵盖佛学、武学、物理、绘画等各个领域,都没怎么输过。怎么和这个小丫头在一起,却经常给逼到辞穷的境地?

“要不先换下试试?”大魅羽提议,“这个咒语简单好用,两人只要各自伸出一只手,掌心相对,口中同时念这句咒语,就能换了。想要换回来时,再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就行。”

陌岩沉默不语,小羽按捺不住地问:“大羽姐姐,咒语是什么?”

听大魅羽念了一遍后,小羽走到陌岩面前,伸出右手手掌对着他,“来吧陌老师,别让小丫头片子看扁了。”

陌岩无奈,将掌心迎上小羽的,二人一同念了遍咒语。一旁的大魅羽和铮引走过来紧张地观望,只见这一大一小屏住呼吸、脖颈僵硬,瞪大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鬼。

“妈妈,陌老师和小羽在干啥?”谦宝走上前来问。

陌岩扭头对他说:“谦宝,把我上次教你的字默写一百遍。”

“去你的小丫头!”大魅羽伸出手指要去弹陌岩的额头,大概终究觉得不合适,又把手收了回去。

“行了,换回来吧,”小羽神色淡淡地说。

二人手掌原本贴在一起,陌岩听后反将手掌抽了回去,仰头嘿嘿一笑,“我要是不乐意呢?”

大魅羽和铮引摇着头离开桌子,去沙发上坐下。“没眼看!”

小羽抬起右手,冲卧室的方向做了个抓取的手势,片刻后便有两只铁盒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她手中,对陌岩说:“小羽听话,赶紧换回来,我就把盒子打开给你看。”

“不用换了,”铮引忽然说道,“无涧就快到了。”

屋里几人一同走到敞开的大门前,刚好看到庭院上方的天空中降下一道黄色符纸,有一米多长,上写“午后巷北仓库外见”几个大字。

“你们带谦宝回家吧,”小羽说完,回桌旁将盒子打开,“我和小羽能应付。”

******

巷北仓库,其实是片足球场大的野草地,就坐落在樵堎巷的北面。巷子只有南边一个出口,北边是封住的,野地中真的有间仓库,顶部还挂着“巷北仓库”的字牌。只是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看外观似乎很久没人来过了。

当然无涧是知道的,昨天来的时候就查探清楚了,仓库中既没藏人也没啥危险物品。这之前他同陌岩交手次数不多,可也深知那位堕入凡间的佛陀不好对付。所以当他穿着一身石青色道袍,踩着落叶和杂草第二次来到这片野地的时候,又用灵识将仓库扫了一遍。

他只能自己来。虽然他不认为这次的比试——用决斗更合适——会传回自己的世界,可陌岩毕竟是被祁哥给封了内力。他无涧乃是年轻一辈修道者中的佼佼者,若是对付一个无法使用法术的敌人还要拉上加藤和他老婆,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来到野地中央,无涧停步。方才他走动的时候,身边有微风拂过,脚下的杂草被踩过后立刻伸直了腰,仿佛无涧只有几两重。可在他瘦削的身形站定之后,野草地上方的空气像是忽然增加了重量。他不动,草叶陷入绝对静止,无风,飞虫更是展翅难行。就这样静静地等着,黝黑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出现了。是翻墙过来的,二人未用内力,但身法证明均是每日勤练外家功夫的好手。男人的衬衣和长裤同当地人穿的差不多,只是那张脸像是比几个月前还年轻了?

每回见到陌岩的俊脸,无涧的心就被刺个窟窿出来。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如果他无涧有陌岩的相貌,此刻高居九重天上的玉帝之位还能有兮远的份儿?

“喂,小子!”陌岩喝道,抬起胳膊冲无涧指了下,“一直以来我可怜你人长得丑、身世卑贱、运气还不好,不屑跟你计较,你还没完了还没完了咋的?非要来惹武艺高强、吹拉弹唱煎炒烹炸样样精通的人中龙凤——佛陀我。今天就叫你有来无回!”

无涧翻了个白眼。陌岩怎么变成这么个德行?受什么刺激了吗?

“无涧,”随陌岩同来的女孩沉声说道,“你本是资质万里挑一的后起新秀,能有幸拜天尊为师,当珍惜自己的机缘,为道门和众生做些有益的事。岂料你为自保,不惜投敌并杀害同门师兄弟,你对得起身上的道袍吗?”

这个女孩无涧也是见过的,印象中伶牙俐齿、泼皮无赖的本事同那个魅羽差不多,都是无涧憎恶至极的类型。今日却让他心生警惕,甚至怀疑自己孤身一人前来,是不是轻敌了?

“少啰嗦!”无涧望回陌岩,“我现在的老板才是这个世界的正主。明明是你邪魔附体非要作弄些危险玩意儿,我是在为民除害。”

“你不该一个人来的,”女孩冲他走近几步。无涧对敌一向不会还未交手便心生怯意,然而此刻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迎面有艘巨舰在朝他开过来,船头的炮筒指着他的头。

无涧哼了一声,“我要是来了呢?”

女孩停步,“我今日会让你死在这里。”


 

Thursday, February 9,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8章 神的脚下

 有头盔和防弹衣的保护,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碎石雨中,我必须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做下一步谋划。

我环顾四周,刚好头顶的火山灰云层中一道上千米长的闪电划过,让我得以看清西边峭壁下方稍稍凹进去的一小块空地。我深吸一口气,迈开双腿朝那边奔过去。这么一跑,头顶落下的碎石将我的胳膊和双腿砸得生疼。更糟糕的是虽然空气中的硫化物臭味已在减弱,我的嗓子和胸腔却像是吸进了什么呛人的气体,让我边跑边咳嗽起来。

那不是我的身体!不关我事!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躲到山崖下面去,先喘口气才能从长计议。

崖壁上的凹陷处只有一米半的高度,我蹲下身钻进去。依然咳个不止,周遭的气温已经比香港最热的夏天还要闷热潮湿,然而能暂时躲避碎石雨的袭击也是好的。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两样东西——从地底被火山灰带上来的有毒气体,和火山碎屑流,貌似这第一样我已经尝到了。

究竟是什么气体呢?在公元79年毁灭庞贝的那次爆发中,我脚下的这座火山曾喷出高浓度的二氧化碳和氯化氢。后者在常温下是液态酸,高温下则变成酸性气体,吸入体内会对人的呼吸道和肺部产生不可逆转的腐蚀作用。

当然更致命的是火山碎屑流,因为那家伙实在是太热、太快了!在庞贝陨落的同时,冲刷赫库兰尼姆的碎屑流据说已达到了声音在空气中的速度,而人类科学家是在二十世纪初才认识到碎屑流这种现象的。那是1902年,位于加勒比海的培雷火山爆发,超过一千摄氏度的火山碎屑流于一分钟内覆盖了周边的城市,导致三万多人瞬间丧生。

在幸存的几人中,最出名的是个被关在地下牢房里的囚犯,叫什么路易的。此刻的我要是也能被关进地牢里该有多好呢?可我是在山上,能去哪里找地牢?

碎屑流的成因可分几种,爆炸型喷发是一种,高空火山灰柱的坍塌是一种。一片漆黑中的我看不清头顶的火山柱,但可以想象它有多么庞大,并随着黑夜的来临和气温的降低随时有崩塌的可能。真要是那样,我在一呼一吸之间便会从这个世界上蒸发。

“咳咳!”我蜷缩着身子,打开肮脏不堪的背包,从母亲替我准备的医药包里取出仅有的一只口罩。这是我第二次来维苏威火山,由于去过项目施工现场,比普通游客要熟悉这座山。我在记忆中快速地搜索着山坡上的地貌,可惜不记得见过任何洞穴。即便有,估计也震塌了吧?唉,还是先想办法应付毒气吧。

戴上口罩时我的眼泪也下来了。父亲两年前去世后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她原本也不是个坚强的女人,若是得知儿子客死他乡,只怕后半生都要在悲戚中度过……不行,为了母亲我不能放弃!碎屑流并不是一定会出现,即便产生了也不见得就会朝我这边喷泄。我会一直朝山下跑,看不清路就拿手机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打定主意后我从背包里取出手机,开屏时发现有两个错过的电话,分别是刘知慧和安德森打来的,由于刚才环境太吵没能听到。还有一条很长的文字讯息,像是将语音转录成文字后发过来的。刘想的很周到,此刻我头顶那厚厚的火山灰云已经蔓延开去,手机信号是别指望了,如果她留言我是无法收听的。

“马凯,希望你安好,时间紧迫我只能捡重要的说。你马上去火山局旧址,应当就在你下方不远处。火山局地下层之下还有一间密室,维比娅的继母曾告诉她密室是先皇尼禄命大祭司建的。古罗马人信奉山神,密室的位置被认为是山的命门、神的家。

“上次瑞斯带我们参观时说过,火山局在搬离旧址时发现了密室的存在,他们不明白为何两千年间经历了多次火山活动都完好无损。所以你找到我时,我正要赶去那里。现在让安德森同你说。”

文字讯息随后转为英文:“马凯,你从正门进去后左手边有个楼梯,下到地下层。正对面有间放杂物的小屋是不上锁的,小屋一角的地上有个井盖,掀开井盖跳下去就可以了。快去吧,一定要活着!”

******

火山局旧址?我不知道火山局相对于我目前的具体方位,然而我每次都是坐车去到它的门口,只要找到盘山公路,应该就能找到火山局吧?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照明灯的同时冲出崖壁下方,顶着头盔在碎石雨中朝山下奔去。气温已高得令人窒息,更不用说我还戴着口罩、穿着密闭的防弹衣。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强迫自己回忆刘知慧刚才的留言,并与石屉中的那封信比较。

大祭司?对啊,信里不是说过,维比娅的继母是罗马城中大祭司的第五个女儿?果然,那封信是刘知慧写的。要这么说的话,这间密室还是我的“准岳姥爷”建的呢,是这么叫的吧?

幸运又或不幸的是,我老远就看到了下方那栋有二百年历史的三层建筑,此刻正燃烧在熊熊烈焰中。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入内,但总要过去看看。

越来越近了……就在眼前了。从正门望进去火光一片,还好有个侧门是打开的,估计有的工作人员在接到撤离通知时走的侧门。

就在此刻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脚下的山体不再是偶尔痉挛般的抽搐,而是摇床一样有规律地上下晃动着。我听到零星的雷声、不,应该是带回声的烟花在升空。我正站在万人同庆的广场上,耳中由远及近的是人群的欢呼。下一刻我又到了大海边,任由身后的海浪扑打着细沙。

我转身望向山顶。我看到巨浪了,海啸般的黑褐色巨浪翻腾着从山顶倾泻而下,一晃便吞噬了我刚才躲避碎石雨的崖壁。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凝滞,我的心里竟然一片祥和。就这样吧,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累了……

我大喝一声,放开大步冲进燃烧着的火山局。刚找到通往地下层的楼梯口,上方碎屑流已至,整栋建筑像是遭遇了核弹冲击波,砖石爆裂、玻璃融化。我哪里还有时间一步步下楼梯?一头朝着下方栽去,骨碌碌地滚到地下层,只觉身后的热浪凝成一只巨蟒的舌头,紧追不舍地舔着我的后背。

我几乎是用头盔撞开了对面的杂物室门,耳朵里同时听到头顶天花板碎裂的声音,随后便有沙石簌簌地往我头盔上落。在火山局内部残存的建筑一齐向我砸下来的时候,我掀开井盖跳进了下方黑暗的洞穴。

******

密室不算深,双膝着地时疼了一下,除此之外倒没受别的伤,只是累。头顶的井盖在几秒钟的噼啪声响后陷入沉寂,此刻的我便如两千年前的庞贝居民一样,被活埋了。

背包、手机早已不知丢到了何处,我摘掉头盔和口罩,喘着粗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密室中仰面躺下。浑身的力气已尽被抽干,大脑一片空白,我告诉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呼出一口气之后,还能再吸进来。

在摇晃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漆黑的视野中浮现出一片片黯淡的荧光。开始我以为是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慢慢地能辨清一个个人形的影像,居然还是彩色的。

我撑着地坐起身。原来是壁画,用带荧光的马赛克拼成的壁画。如维比娅家后院的那面墙壁一般,画的是希腊古神。等等,当中有幅画同镶嵌石屉的那幅画不正是一模一样的吗?

画中的神灵穿着白色长袍,裸露着左肩,正在接受凡人的膜拜。神的脚下有只绿白相间的宝盒,有一天如果神离开了,人们还是可以把他们的愿望放进盒子里。只要心足够虔诚,神便能感应到。

而神早就感应到了。当年维比娅在临死前许愿,希望能在未来某世与我重遇。我和她果然在今生重遇了,并在命悬一发的时候被送到这里。我已见证了神迹,此时此刻的我能否活下去,这一点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于是,当了二十多年无神论者的我,两腿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壁画前方,两手摸着神脚下的土地,将自己的额头磕到地上。

Monday, February 6,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7章 轮到我了

 我和安德森互望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恐惧。这种恐惧并不只源于对大自然的畏惧,千年不遇的事件刚好在副市长要给我们这些“功臣们”颁奖的时候发生,让人禁不住怀疑——在头顶上空那片天幕之后,真的只是无尽的虚无吗?

“出什么事了?”美国军官问。然而无需我回答,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颠簸摇晃,人们如同站在行进中的马背上,我前后方的游客中均有多人跌倒在地。

“我给监测局和瑞斯打电话,”安德森一边掏手机一边冲我说,“你组织大家离开。”

我心领神会。在民众眼中,火山口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不见得如此。近代有照片和视频记录的爆发中,于山腰一侧发生横向爆炸型喷发的案例屡见不鲜。维苏威火山的冷熔岩结晶库并非位于火山口正下方,而是由半山腰开始,一直延伸至东南方的市区。我们新建的A、B洞是否有效、冷库是否会发生大面积爆炸,这些还都是未知数。

所以不是离山口越远就越安全。倘若沿着木栈道的方向下山,刚好会跑到冷库中央,等于把自己往炮口上送。

“你们都跟我来!”我冲强作镇定的游客们挥舞胳膊,“别去东南边……”

大概因为我一个亚洲男青年看起来没啥权威性,没有几个游客拿我当回事。大家或三五成堆地围在一起交流看法,或用手机拍照并拨打113,还有的已朝下山的方向启步。

“所有人注意!”军官的大嗓门在我身边咆哮道,“我是基森少校,都不要慌,跟我走。最好打开你们的手机地图,如果迷路了,记得要朝西北方向去。”

果然,领导就是领导,同样的话从一辈子命令人的长官口中说出,效果大不相同。而且我不得不佩服基森考虑周到,用不了多久整个山区就会被烟尘覆盖,能见度会非常低,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而手机信号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受到影响。

这时安德森也已和同事们通完电话。基森少校拉着他的太太同我一起跑在众人前头,安德森殿后,一个接一个离开栈道,踩着山石朝西北方下山。基森边跑边用手机同海军基地联系,命令基地的八架军用直升机立刻启程,前往火山口附近救人。其余士兵或开军车或步行分散到大街上,帮助市民们撤离。

我们就这样喘息着,奔跑着。这一代的山路倒不算陡峭,然而脚底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大大小小的碎石沿着山坡滚下。我一不小心踩到块石头崴了脚,栽倒在地后又朝下方连滚了几圈,脑袋撞到一块大青石才停下。

“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听到基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睁开眼时见他牵着太太朝我奔过来。真是个好人……我忍着额头的剧痛打算撑起身,忽觉山体猛地一震。原本在渐渐变暗的天空中骤然多了数不清的橙色火星,如同一支硕大无比的烟花在火山口上方炸开,灿烂而壮观,便如生命即将消亡时那最后一次绽放。

“快蹲下,抱住你们的头!”我躺在地上朝基森夫妇喊道,同时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贴到地上,再用肩上的背包遮住后脑勺。

我在恐惧中等待着,接下来的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一样漫长。随后是一片簌簌声,我的胳膊、后背以及双腿上的皮肤连成一片地灼烧起来,疼得我忍不住出声呻吟,耳中尽是前方游客们此起彼伏的惨叫。

要知地底熔岩的温度最低也有600多摄氏度,被喷上高空的主要是气体,当中只夹杂着微量的熔岩火星。这些火星在空中被迅速地分散、冷却,最后落到每人身上的只剩一星半点几克重,尚且具备如此的杀伤力。

可我知道更可怕的还没有到来,此刻若是停止不前无异于等死。双臂在地上猛地一撑,我站起身来,同时看到基森从太太的背上爬起来,再将护在身下的太太拉起。基森张嘴冲我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被火山口传来的轰隆声湮没。

******

我们三人抬头望去。熔岩火星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滚滚上升的黑白烟柱。假如地球是一辆沉睡的烧炭列车,那此刻我们仨正站在车头的烟囱旁,目睹着列车的苏醒。

几百米……一千米……两千米……

我随基森夫妇边跑边估算着烟柱的高度。蘑菇云般的烟柱已经比下方的山体还要庞大了,对我们来说,世界被切割成两半,靠火山口的那半如同末日降临,地狱涌出大地。此刻的空气还算清晰,但我知道一旦烟柱上升到万米高空进入对流层,大气温度会迅速降低。届时将有凝结的烟柱颗粒载着从地底喷泄而出的石块,冰雹般地砸到我们头上。

“你们在哪里?”我听身后的基森冲手机喊道,“能不能定位到我手机所在地?……好、好,我们会一直朝西北走,你们快点来……等等,山上还有其他人,先去救朝东南方逃生的那些人。”

听闻直升机就快到了,我的心定了些。到现在为止还只是火山口有动静,冷库暂时还没有炸。先前碎裂的气球人表明,冷库里的压力已经快到临界值了,希望山上的所有人都能在那之前及时撤离。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我和基森夫妇如落叶般被震得飞离地面,朝山坡下方几米处重重地摔去。这是冷库爆了吗?我的感官虽陷入一片疼痛,可也心知冷库爆炸会比这猛烈十倍。会不会是我的A、B洞被冲开了?若是那样的话,冷库就算爆,程度也会轻很多。

睁开眼睛,我看到山坡上方木栈道处有人被震飞下来,自由落体几十米后,头上脚下地砸到一块大岩石上。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此人无疑是当场毙命了,希望其他游客还都安好。

“莫莉!莫莉!”我听基森唤着太太的名字。我爬起身,踉跄地奔到那二人面前。基森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太太。莫莉倒是睁着眼睛,一半脸上都是血,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

我想起背包中的医药包,是来时母亲硬塞进我包里的,当时我还觉得她多此一举。掏出医药包,将纱布递给基森,看着他把莫莉额头上的伤口简单缠了几圈。基森随后站直,将太太背到背上。

“嗡嗡嗡……”

这次不是火山的咆哮,一架军用直升机飞到我们三人头顶上空,左摇右晃地放下一条绳梯。机上已经满载乘客,脚下的山体不知何时又会震颤,此刻降落太危险了。我一手扶着基森,另手帮他抓稳绳梯,看着他吃力地带着太太向上爬。待那二人勉强入舱后,我正要爬上去,发现直升机已经无法再承重了。

算了吧,别连累大家。我打算另谋生路了,却见基森将两把座椅和不知谁的背包从舱门里扔出。“快上来!”他大叫。

我重又抓住绳梯,爬到一半时绳梯末端已离地。基森和一个男人将我拉进舱里,再将绳梯收上来。零星的碎石雨已经开始了,乘客们能听到机顶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好刚开始时石粒较微小,暂时对直升机螺旋桨起不到破坏作用。

我环顾机舱内塞满的乘客,头脑在重创之后一时无法数数,也不知有多少人。再看舱外,不断扩散的烟云蘑菇已将那不勒斯城的上空覆盖,烟云中遍布闪电,天色在迅速变暗。还好,还好,我们这些人应该算是安全了……

“那里还有个人!”同我一起站在门边的男人叫道,“好像是个女孩。”

我闻声朝下方望去,借着直升机底部照在下方山坡上的光,能看清那副细长瘦削的身材,果然是个年轻姑娘。深蓝色上衣和蓝白相间的格子裙同我们其他人一样破烂不堪,正奔跑在碎石雨中的她将手提包搁在头顶。一个趔趄,能看到披在脑后的一头长直发同额前齐齐的刘海,只是此刻的刘海已不再整齐。

“马凯,”我听到维比娅在我耳边说,“我们全家都为你骄傲……”

我推开挡在身旁的人,几步冲到机长身边。“请再停一下吧!还有个人没上来。”

机长面色阴郁地朝我望过来,摇了摇头。我不怪他,我知道如果再上一个人,整架飞机随时可能坠毁。“把我放下去,换她上来,求求你了!”

见机长不再理我,我转身跑回基森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胳膊。“基森,我必须换她上来,就是去年你见过的那个女孩,拜托你了!”

基森悲怆地盯了我一眼,像是直接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去救那个女孩!”他冲机长喊道,自己抢到舱壁上的一只铁柜前,打开柜子取出一套防弹衣和头盔。

“好孩子,保重啊!我会为你祈祷。”

他将衣服和头盔为我戴好时,绳梯末端已经快触到地面。我二话没说跳出舱门,沿着绳梯重回震颤的大地,在碎石雨中找到一旁目瞪口呆的刘知慧,将她拉到绳梯处。由于我的这幅装扮,她临上机前才认出我。

“马凯,怎么是你?”

“快上去,”我推着她的后背,目送着她爬到顶端再被基森拉进舱。直升机已在加速升空,刘知慧回头见我还在地面上,大惊失色。

“停下,快点停下啊!还有人没上来……放我下去……”

我听不到后面的叫声了,只能隐约辨出她小小的身影挣扎在舱门口,被基森死死抱住。

直升机离开后,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空气中充斥着硫化物的臭味。碎石打在我头盔和防弹衣上的力度在不断增大,最危险的时候还未到来。暂时不会再有救援飞机了,那等于找死。

我知道我已经逃不掉了,只期望能在离冷库远些的地方找个隐蔽处,能躲一阵儿是一阵儿吧。我并非这里的居民,人家几十代人都没经历过的灾难却被我迎头赶上,难道不是宿命吗?

两千年前死的是她,原本应当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我没有及时赶到。今天,也该轮到我了。

Saturday, February 4, 2023

《魅羽活佛》第301章 左手写他,右手写着爱

 陌岩告别澜妤后,怀抱两只枪盒下楼,回到宴会厅,哪里还有人?只剩侍者在清理桌上的杯盘。一打听,孩子们都去游艇后方的游戏室玩耍去了。

在电乐争鸣、人影憧憧的游戏室里找到小羽时,她已赢了个会发光的篮球,一只紫色的猴公仔,还有些缠在手上、戴在头上的小玩意儿。乍见小羽的时候陌岩有些心虚,方才的逢场作戏虽是逼不得已,终究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

二人出了游戏室,船恰好在白鹅甸港口停住。陌岩让小羽披上她的红呢外衣,下船,坐进送他们前来的那辆亲王专车回家。

“篮球送给谦宝,公仔送妞妞。”

小羽抱着她的战利品同陌岩坐在后排,心情似乎好得很。扭头瞥见他搁在腿上的盒子,皱眉问道:“陌老师,你这两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除了书,平时可没见你紧张过别的东西。”

观察还挺仔细,陌岩心道。“枪和子弹。”

小丫头立即两眼放光,“快打开看看!”

“不行,”他摇头,“这不是小孩玩的东西。”

小羽噘起嘴,“不打开看,怎么证明盒子里真的有枪?”

“啊!”陌岩尖叫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一路上装聋作哑的司机都忍不住回头瞅了他一眼。

然而小羽刚才那句话怎么同澜妤坐在他怀里时说得如出一辙呢?记得游艇三楼入口处有警卫把守,且那间密室的隔音效果一流,更不用说小羽这期间在游乐室赢了那么多奖品。她没可能在场的,对吧?巧合,就是巧合罢了,做贼心虚的人才会一惊一乍。

为掩饰尴尬,陌岩转移话题:“小羽,白天你也见到了,咱们已经被坏人盯上。明早你我去找谦宝爸妈商量对策,订个防御计划。在这之前你暂时不要一个人出门,知道了吗?”

“知道,”小羽严肃地点点头,“你现在是凡人一个,需要我这种高手保护。放心,我们大家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呃,好吧,陌岩心道,一直以来心高气傲的他居然有天会成为别人的拖油瓶?也是报应。

******

待二人回家各自爬上床后,夜已深,陌岩头一挨枕头就昏睡过去。正常情况下的修道者,更不用说已成仙成佛之人,入睡后是不做梦的,还会对外界保留一定的感知。这也是普通人必须打坐入定才能修行的原因之一,因为睡着后不是散乱就是昏沉,同入定可不是一回事。

然而不知是不是先前被澜妤撩到了,此刻的陌岩如同普通人一样,睡着后没多久便开始做梦。梦里的他正戴着围裙,在一间干净明亮的现代化厨房里切菜。

“两根芹菜,一颗洋葱头,一汤勺黄油……”陌岩嘴里念叨着菜谱,眼睛却不自觉地望了眼墙上的钟表。小羽今天下午只有一节大学物理,为啥还没回来?话说她最近这些天回家越来越晚了,可能是和同学们有活动吧?无论多晚他都会等她回来吃饭,而此刻他已经有些饿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一道车前灯射出的光在陌岩左侧的窗玻璃上划过,让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松弛下来。厨房外的车道并非公共街道,只有来自己家的车才会开进来。对陌岩来说,房子大些小些无所谓,重要的是隐蔽、安静。

只是紧随其后又有一道灯光闪过,莫非还跟来了客人?放下菜刀,陌岩走到窗边朝外望去,果然见一辆银灰色跑车停在他家的车道上,车身线条优美,反射着幽光的车面绝非锃亮艳俗的风格。于是陌岩擦净手,走出厨房,去开客厅正门。往常小羽都是从通往车库的偏门回家,既然来了客人,应当会走正门。

“你家花园真漂亮,”陌岩将门打开时,一个年轻的男声飘进屋里。

“都是陌老师种的,”小羽答道。当然不是六七岁小丫头的童声,而是十八九岁大姑娘的美声。早就不是头顶到他肚脐的小女孩了,只比他矮半个头。

随后便有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门口。女孩身穿短袖网球服,白色网球帽下的秀发刚过肩。陌岩知道她发质柔软,且从不用发胶摩丝之类的东西,而发型不知何故却总似被迎面扑来的阵阵清风吹拂着。

长相比上一世现代,是种朝气又张扬的知性美,多见于商业社会中为名牌运动装代言的那些名媛明星,绝不会有哀怨的眼神或尖锥的下巴。如果说上一世的小魅羽是朵妩媚妖娆的红色芍药,那眼前的小羽就是朵白色蝴蝶兰。只不过,这份清纯中藏着多少欺骗性,陌岩是再了解不过了。

“这是姚诚,我同学……这是陌老师,”小羽为二人介绍。

陌岩冲男孩点了下头。男孩的长相嘛,平直端正中带着贵气,不算帅但也不惹人反感。在陌岩看来,比满大街朱唇凤眼的那些阴柔妖孽们强多了。

“陌老师好,”男孩有礼貌地冲陌岩说。随后问小羽:“你今晚要补课吗?那我先走了。”

“补课?”小羽一愣,“不是啊,他就是我家的老师。”

“你、家的老师?”男孩双眉微锁,面上掩饰不住困惑。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小羽理所当然地说,那样子就好像全世界每个人的家里都应当住着位老师一样。

“进来说话吧,”陌岩身子退后,做出邀请的姿态。将两个年轻人让进客厅,他自己回厨房继续做晚餐。过了会儿听姚诚问小羽:“你爸妈不在家吗?”

“爸妈?”小羽反问的口气就好像所有人的家里都不应该住着爸妈一样。“妈早没了,爸跟后妈一起养娃。”

“原来如此,可是……”姚诚后面的话并未出口,但陌岩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就这么跟一个成年男子住一座宅子里,朝夕相处?

然而小羽从来不是个细心敏感的人。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她可以心细如发,能于细微处瞬间把握形势和他人的心思,但在另一些方面又大条愚钝得令人发指。总之眼下的小羽没有理会姚诚的情绪,滔滔不绝地开讲学期末设计项目的构思。

******

饭做好了。陌岩一一端上饭厅的餐桌后,请两个年轻人过来吃饭,姚诚礼貌地谢过他就告辞了。陌岩同小羽在饭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正要夹菜,见小羽目光灼灼地望过来,问他:“陌老师,你觉得这个姚诚怎么样?跟我合适吗?”

陌岩捏着筷子的手臂定住,忽然间面对满桌的菜没了胃口。有种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探照灯射醒的感觉,优雅的瓷器和精美的菜肴离开桌子,在他的世界里飞舞。

他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只是出于侥幸心理,他必须开口确认一下:“什么意思,做你男朋友吗?”

“对啊,”小羽兴奋地点着头,“同学们都说我俩般配。你觉得呢?当然不能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要求——”

“这要问你自己。”

陌岩打断她的话,放下筷子站起身,回自己楼上的卧室收拾行李。一个背包就够了,原本也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带走的。他在佛国有禅房,不如这里现代化但毫不妨碍饮食起居,目前穿的这些衣服也不适合在佛国里穿。有必要带走的只有一些书,还有……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锤子。这把锤子还是当年小羽藏在虚空船里同他赴异地时顺走的,曾被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然而自打上了初中,小羽就不再玩锤子了。某天陌岩在地下室的工具箱里发现了这把锤子,被他偷偷带上楼,如古董珍品般收藏着。

小时候多好啊!他在记忆中重温她扎着两只小辫的样子。要是一直都不长大,该有多好?

抗起背包下楼,在楼梯口遇到上楼来找他的小羽,鼓鼓的腮帮子里塞满食物,边嚼边诧异地打量着他肩上的背包。“哎,肿么不吃饭?这是要去哪儿?”

“我今晚回佛国。”有点幼稚园的赌气意味,然而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办呢?

“哦,那你得等等。我马上收拾东西,再给老师写封邮件请假。”她随后抱歉地笑了笑,“还得先拉个屎。”

“我是打算一个人回去,”他绕过她身边走到厅里,然而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比上一句软了。

“哎,为什么为什么?”她笑容散去,从背后追了上来。“咱俩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感情也挺好的呀?”

感情?原本只是被刺伤的心头突地燃起团邪火。止步、转身,将音量陡然调大,“那你的男友呢?将来你要是和那个什么姚诚结婚了,还打算跟我住在一起吗?”

“当然啦!”她平摊双手,莫名其妙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陌岩头往后仰,盯着天花板,感觉快背过气去了。

“哦哦,我明白了,”她竖起右手食指,略带歉意地说,“需要二选一,对吗?我只能和一个人过一辈子?”

多新鲜呢!陌岩夸张地点了两下头。

“原来是这样,早说啊!抱歉抱歉,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的表情就像一条鱼,一直无忧无虑地四处游荡,却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竟然离不开水。“对啊,仔细想想,好像别人家里都不是我这种情况呢,嘿嘿。怎么我从来都没留意过?真是奇了怪了……”

小羽嘴里嘀咕着,转身走开两步,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来。随后将两手各攥起一只拳头,举在胸前。

“呐,左手是他,右手是你,咱们现在做个客观的比较啊。先说相貌,那肯定是……”她鬼祟地笑着,伸出右手拇指朝他指了指。

“再说学识和智慧,”她又伸出右手食指,同时叹口气,“只有五个指头,要不咱们把学识啊,武功文采什么的统统合并成一项,好吧?反正都是你赢!现在比身家财产。”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有些不确定起来,“姚诚家里据说是比较有钱的,然而你都活了这么些年了,应该也攒了不少宝贝了吧?别告诉我都捐给慈善事业了啊?这项你俩姑且算持平吧……这第四样嘛,有什么是姚诚领先的呢?”

她咬着嘴唇,半低着头思索着,片刻后“叮”地睁大眼睛。“年龄!呵呵,年龄上你可没有优势喽。”

她戏谑地望着他,坏笑了一会儿。“然而换个角度想,五十年后我的同辈们都是老头子了,你还跟现在一样,眼光要放长远些对不对?好啦!”

她轻快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来取下他右肩上的背包,搁到地上,再拉起他的胳膊。“现在问题都解决啦对吧?走,继续吃饭吧,以后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陌岩浑身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被她拉回饭厅里坐下,然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你以后还会和姚诚来往吗?”

小羽正要将饭菜端去微波炉加热,闻言像是被提醒了,从一旁的桌上取过手机,拨通姚诚的号码。话筒中传来电话留言:“你好,我是姚诚,有事请留言。”

小羽一本正经地冲着电话说:“对不起姚诚,咱俩以后还是做普通朋友吧。不不,普通同学。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被我选的那个人有点小心眼儿,嘿嘿……好了,再见吧!”

放下手机,小羽端着饭菜去了厨房。

还和从前一样……陌岩咀嚼着这句话。今晚之前他二人在“原来的生活”中过得挺好的,可经历了刚才的插曲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障碍并不在于外来的第三者,毕竟这些年他俩建立起来的感情不是能被轻易击垮的。什么一二三四、左右手,那是她找的借口。

最难逾越的,反而是他最珍惜、最舍弃不掉的“从前”所带来的惯性。这是份什么样的关系,他俩如何同对方相处,哪些话该如何说,一切的一切都被熟悉的岁月给固化、定格,便是想多前进一步也举步维艰……

******

“陌老师,该起床了,”小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谦宝和他爸妈来了。”

陌岩一睁眼先看到窗户里透进卧室的光。居然这么晚了?平常他都是天不亮就醒来,昨晚这是怎么了?

再扭头看站在床边的小羽,不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是六七岁的小女孩。清澈的眸子,红红的脸蛋,个子比床高不了多少。

“好的,小羽,你问他们喝不喝茶。我这就起床。”

陌岩在床上坐起,目送着小花褂离开他的卧室,满心都是宽慰与庆幸。多好啊,只是个梦!

多好啊,还有那么多年横在他俩面前,暂时不必担心那些棘手的问题。还有无数顿饭、无数道题,就这样平淡自然地过日子他就知足了。老天爷,这个愿望不算过分吧?

Friday, February 3,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6章 气球人

 

接下来的半年我都在忙生意。偶尔于新闻或互联网中看到瑞斯的修墙项目被提起,是因项目虽于年初通过了意大利政府批准,却遭到当地民众的强烈反对。据说天黑后常有人摸黑上山,往墙上贴传单,用喷漆涂鸦,搞得火山局和工程队的工作人员们哭笑不得。

“我们家十几代人都住在山脚下,”新闻里一个出家门去买面包的粗嗓门大妈冲记者说道,“那帮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科学家非要给大山贴创可贴。一条创可贴就已经奇丑无比了,说是等有钱了还要再开工贴另一条。我建议那些科学家们先在自己脑门上贴两条,再去大街上转两圈。”

我忍不住莞尔。确实,大妈身后背景中那道正沿着维苏威半山而建的人工防护墙实在是大煞风景。按最初的设计,第一道墙距离火山口2.5公里,长8公里,墙高30米,相当于十层楼那么高。目前因资金限制只能先垒20米高,选了个对应山下人口最密集的方向开工,三个半月下来才修了250米长。

“因为墙的厚度至关重要,”工程队的人对记者说,“普通围墙是不行的,一冲就垮了。我们这座水泥墙的基部就有两米宽。”

关键是用来挡什么呢,我在心里嘀咕,缓慢流动的红色熔岩是没问题的。要是和1980年圣海伦火山那次爆发一样,37米高的火山碎屑流沿着山坡以每小时483公里的速度倾泻而下,那甭管什么样的墙也拦不住啊。要是真的有用,丑点又有啥关系呢?

******

转眼到了初夏。这天我接到安德森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深度1.4千米的A洞已经竣工。B洞在挖到一小半时因资金不足决定暂停,没想到底部竟误打误撞地连通了一条与结晶冷岩浆库相接的天然孔洞。

AB 洞都是一米的直径,孔洞则只有一尺半,当然也不会是直上直下的。不知其间拐了多少弯,与别的洞穴纵横交错多少次,反正最终是将冷库与B洞联系起来了。

“想不到咱们的第二道高压锅安全阀倒成了限压阀,”安德森在电话里愉快地说。

“真的吗?”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冷库最顶端距地面也有7公里之深。热熔岩库虽然埋得更深,一直以来有火山口作为其天然出口,且分散在四周的热喷气口、喷泉都是同热库相连的。B洞应当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同维苏威冷库建立起来的通道。

至于什么“限压阀”,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冷库若是要爆炸,这种细长又弯曲的通道起不了多少降压的作用。

“只是对B洞的气体成分所做的分析结果不太乐观啊,”安德森沮丧地说,“冷库中很可能存在着大量容易爆炸的响岩。我们会在B洞与孔洞交接处放置无线测压仪,一旦压力超过阈值,洞口处的接受装置会将警报发送至监测局。”

我想了想,说:“不是我信不过你们的仪器,山上常年有游客,现在又多了修墙的工程队。如果真有危险情况,这些人必须立刻下山。我的建议是,能否在B洞出口装一只气球人之类的东西?平时是躺着的,不会影响风景。若是洞口溢出的气体在短时间内增多,气球人便会高高地立起来。”

说实话,我挺反感那些常见于汽车促销活动场地上的气球人。先不说过于细长的身子和夸张的表情,只要稍微有点儿风就会如鬼怪般大幅度地摇来晃去,实为诡秘。然而将这么个东西装到B洞出口,就能迅速并直观地向山上的人发讯号。诡秘就诡秘吧,最有可能在我有生之年它都不会站起来一次。我虽不像瑞斯那帮人一样乐观,也认同冷库爆炸只是小概率事件。

“好主意!”安德森爽快地说,“明天我就让人去买。下月你还愿意再来一趟吗?我们已向去年捐过钱的客人发出邀请,届时由政府派人来给你们颁发荣誉市民的奖章。没有你们这些热心人的帮助,这个项目会一直搁浅下去。”

挂上电话,我打给母亲,告诉她我下月又要去一趟意大利。满以为母亲会嫌我成日东奔西跑不着家,谁知她听后貌似很开心。

“几好哇,不如我同你一齐去喽?”

“啊?你去嗰度做乜嘢?”我诧异地问。

“睇你乔姨喽!”

母亲告诉我她有个老朋友是在里昂出生的,父亲是当地人,母亲是华裔。朋友年轻时嫁到香港,几年前老公去世,孩子在欧洲读完书找了当地的工作,那她自然也落叶归根移民回了老家。

我暗自摇头。母亲一辈子没离开过香港,当年父亲要带她去大陆旅游她都没兴趣,说实话我不相信她会为了看望朋友跟我飞去欧洲。那个乔姨家的亲戚朋友多半又有个待嫁的闺女吧?

然而母亲若不认,我也拿她没辙,总不能不让她出门、不许她与老友团聚吧?算了,去就去吧,就算是相亲,见了面也不是一定要交往,权当陪母亲散散心了。好歹是母亲的一片苦心,她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况且里昂飞那不勒斯只需不到两个小时的航程。

于是我同母亲买了周末飞里昂的机票,计划先将母亲送至乔姨家。我会在乔姨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自己去那不勒斯。

果不其然,住在乔姨家的当晚,我从卧室走去洗手间的路上听两位长辈在楼下轻言细语。大意是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钟意别人做媒了。不到俩人见面的那一刻,千万不可以给孩子们提前知道真相的哦,就说是两家人聚会。母亲又寻问乔姨她外甥女的生辰八字……

******

飞机于午后降落在那不勒斯机场。安德森事先已知会我,副市长会于傍晚五点钟前后在火山口为我和其他几个捐赠者颁发奖章。之所以选在日落时分,是期望在合影的时候将远方的红日纳在相片背景中,再上传至火山局的募捐网页上。

而我和安德森会提前一小时在监测局旧址会合,一起去看看AB洞的现状。今日上午下了场雨,还好午后放晴了。头顶上空是晴朗无云的蓝天,西方地平线处聚集着棉絮状的云朵,待会儿的落日应当会很美。

“听说这两天又有预警?”我见面后问安德森。

38%,”安德森耸耸肩,我俩现在已是老朋友了,“早就没人当回事了。”

先来到A洞。去年冬天来时见过的钻井装置已被撤掉,洞口外围了一圈的铁栏杆,栏杆上贴着“危险”的警告牌。

由栏杆中央的洞口处伸出一只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的铁筒,铁筒顶部上方几寸高处支着个伞状的铁盖,伞面大过筒的直径,但并未盖严。之所以要将出口建得高出地面,是为防止山坡上的流沙碎石落入洞中,铁伞则可阻挡雨水落入。

“不是闹着玩的哦,”安德森冲我扬了扬眉毛,“一公里半的深度,又直上直下的,人掉下去绝对会粉身碎骨。”

看完A洞后,步行15分钟来到B洞所在处。铁筒是一样的,但由于B洞底部装有测压装置,铁筒外还立着只大铁箱,有点像野外常见的那种高压电箱。

“喜欢它吗?”安德森指着筒盖上垂下来的一团红色事物,笑着问我。

呵呵,他们还真的弄了只气球人系在伞盖上,此刻正萎靡地蜷缩成一团,堆在筒边的地面上。安德森告诉我他们在伞盖上开了个两寸左右的洞,气球人的底部穿过洞后固定在伞内。由于B洞底部同冷库的孔洞相连,正常时候也会有气体向外散出,但基本都从伞盖边缘的空隙处逃逸了。只有突然冲出洞口的大量高压气体才会将气球人吹大。

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去火山口了。安德森与瑞斯通了个电话,得知瑞斯已领着其他客人们到达山顶。由于快到黄昏,普通游客们都在下山,我和安德森正走在通往山顶的木头栈道上,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前方的游客群中。

Hey, sir!”我用英语同军官打招呼,“还记得我吗?”

一年前我同刘知慧初次来那不勒斯的那天晚上,曾在一家饭店里碰到过这个美国军官。据他说美军在这附近有个海军基地已多年,作为军官,他的太太和孩子也都在本地定居。军官原本身材魁梧,一年不见那张大脸看着又胖了些。

“哦,记得记得!”他热情地和我握手,并向身边的太太说:“咱们去年在Tiempo酒店附近吃饭的时候见过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记得吗?”

他太太同我互相点头示意。

“我们就住这附近,”军官对我说,“基本上每周都来爬山……你这是又回来旅游了?”

“我马上就算你们的荣誉市民了,”我笑着说,同时转身朝B洞的方向指去。“我们在那边开了两个……”

我的下半句卡在喉咙里,抬起的左臂一动不动,因为视野中刚见过的那只红色气球人正由匍匐的状态转为直立。

先是长长的单腿和身躯挺直,随后是脑袋和麻杆样平伸的细胳膊。山风虽大,气球人却并非如汽车促销场上的那些左摇右黄,而是饱涨坚挺地立于半山之上。

我也终于见到了它的五官——简单印上去的几个几何图形,却让这只长筒有了生命。两只滚圆的眼睛颇有意味地朝着我的方向望过来,上弯的嘴角本是笑着的,此刻却如恐怖片里的马戏小丑般溢着浓浓的恶意。

砰!

这只几周前才装到B洞上方的气球人化为一阵红色血雨,由半空缓缓地洒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