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6,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7章 轮到我了

 我和安德森互望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恐惧。这种恐惧并不只源于对大自然的畏惧,千年不遇的事件刚好在副市长要给我们这些“功臣们”颁奖的时候发生,让人禁不住怀疑——在头顶上空那片天幕之后,真的只是无尽的虚无吗?

“出什么事了?”美国军官问。然而无需我回答,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颠簸摇晃,人们如同站在行进中的马背上,我前后方的游客中均有多人跌倒在地。

“我给监测局和瑞斯打电话,”安德森一边掏手机一边冲我说,“你组织大家离开。”

我心领神会。在民众眼中,火山口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不见得如此。近代有照片和视频记录的爆发中,于山腰一侧发生横向爆炸型喷发的案例屡见不鲜。维苏威火山的冷熔岩结晶库并非位于火山口正下方,而是由半山腰开始,一直延伸至东南方的市区。我们新建的A、B洞是否有效、冷库是否会发生大面积爆炸,这些还都是未知数。

所以不是离山口越远就越安全。倘若沿着木栈道的方向下山,刚好会跑到冷库中央,等于把自己往炮口上送。

“你们都跟我来!”我冲强作镇定的游客们挥舞胳膊,“别去东南边……”

大概因为我一个亚洲男青年看起来没啥权威性,没有几个游客拿我当回事。大家或三五成堆地围在一起交流看法,或用手机拍照并拨打113,还有的已朝下山的方向启步。

“所有人注意!”军官的大嗓门在我身边咆哮道,“我是基森少校,都不要慌,跟我走。最好打开你们的手机地图,如果迷路了,记得要朝西北方向去。”

果然,领导就是领导,同样的话从一辈子命令人的长官口中说出,效果大不相同。而且我不得不佩服基森考虑周到,用不了多久整个山区就会被烟尘覆盖,能见度会非常低,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而手机信号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受到影响。

这时安德森也已和同事们通完电话。基森少校拉着他的太太同我一起跑在众人前头,安德森殿后,一个接一个离开栈道,踩着山石朝西北方下山。基森边跑边用手机同海军基地联系,命令基地的八架军用直升机立刻启程,前往火山口附近救人。其余士兵或开军车或步行分散到大街上,帮助市民们撤离。

我们就这样喘息着,奔跑着。这一代的山路倒不算陡峭,然而脚底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大大小小的碎石沿着山坡滚下。我一不小心踩到块石头崴了脚,栽倒在地后又朝下方连滚了几圈,脑袋撞到一块大青石才停下。

“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听到基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睁开眼时见他牵着太太朝我奔过来。真是个好人……我忍着额头的剧痛打算撑起身,忽觉山体猛地一震。原本在渐渐变暗的天空中骤然多了数不清的橙色火星,如同一支硕大无比的烟花在火山口上方炸开,灿烂而壮观,便如生命即将消亡时那最后一次绽放。

“快蹲下,抱住你们的头!”我躺在地上朝基森夫妇喊道,同时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贴到地上,再用肩上的背包遮住后脑勺。

我在恐惧中等待着,接下来的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一样漫长。随后是一片簌簌声,我的胳膊、后背以及双腿上的皮肤连成一片地灼烧起来,疼得我忍不住出声呻吟,耳中尽是前方游客们此起彼伏的惨叫。

要知地底熔岩的温度最低也有600多摄氏度,被喷上高空的主要是气体,当中只夹杂着微量的熔岩火星。这些火星在空中被迅速地分散、冷却,最后落到每人身上的只剩一星半点几克重,尚且具备如此的杀伤力。

可我知道更可怕的还没有到来,此刻若是停止不前无异于等死。双臂在地上猛地一撑,我站起身来,同时看到基森从太太的背上爬起来,再将护在身下的太太拉起。基森张嘴冲我说了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被火山口传来的轰隆声湮没。

******

我们三人抬头望去。熔岩火星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滚滚上升的黑白烟柱。假如地球是一辆沉睡的烧炭列车,那此刻我们仨正站在车头的烟囱旁,目睹着列车的苏醒。

几百米……一千米……两千米……

我随基森夫妇边跑边估算着烟柱的高度。蘑菇云般的烟柱已经比下方的山体还要庞大了,对我们来说,世界被切割成两半,靠火山口的那半如同末日降临,地狱涌出大地。此刻的空气还算清晰,但我知道一旦烟柱上升到万米高空进入对流层,大气温度会迅速降低。届时将有凝结的烟柱颗粒载着从地底喷泄而出的石块,冰雹般地砸到我们头上。

“你们在哪里?”我听身后的基森冲手机喊道,“能不能定位到我手机所在地?……好、好,我们会一直朝西北走,你们快点来……等等,山上还有其他人,先去救朝东南方逃生的那些人。”

听闻直升机就快到了,我的心定了些。到现在为止还只是火山口有动静,冷库暂时还没有炸。先前碎裂的气球人表明,冷库里的压力已经快到临界值了,希望山上的所有人都能在那之前及时撤离。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我和基森夫妇如落叶般被震得飞离地面,朝山坡下方几米处重重地摔去。这是冷库爆了吗?我的感官虽陷入一片疼痛,可也心知冷库爆炸会比这猛烈十倍。会不会是我的A、B洞被冲开了?若是那样的话,冷库就算爆,程度也会轻很多。

睁开眼睛,我看到山坡上方木栈道处有人被震飞下来,自由落体几十米后,头上脚下地砸到一块大岩石上。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此人无疑是当场毙命了,希望其他游客还都安好。

“莫莉!莫莉!”我听基森唤着太太的名字。我爬起身,踉跄地奔到那二人面前。基森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太太。莫莉倒是睁着眼睛,一半脸上都是血,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

我想起背包中的医药包,是来时母亲硬塞进我包里的,当时我还觉得她多此一举。掏出医药包,将纱布递给基森,看着他把莫莉额头上的伤口简单缠了几圈。基森随后站直,将太太背到背上。

“嗡嗡嗡……”

这次不是火山的咆哮,一架军用直升机飞到我们三人头顶上空,左摇右晃地放下一条绳梯。机上已经满载乘客,脚下的山体不知何时又会震颤,此刻降落太危险了。我一手扶着基森,另手帮他抓稳绳梯,看着他吃力地带着太太向上爬。待那二人勉强入舱后,我正要爬上去,发现直升机已经无法再承重了。

算了吧,别连累大家。我打算另谋生路了,却见基森将两把座椅和不知谁的背包从舱门里扔出。“快上来!”他大叫。

我重又抓住绳梯,爬到一半时绳梯末端已离地。基森和一个男人将我拉进舱里,再将绳梯收上来。零星的碎石雨已经开始了,乘客们能听到机顶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好刚开始时石粒较微小,暂时对直升机螺旋桨起不到破坏作用。

我环顾机舱内塞满的乘客,头脑在重创之后一时无法数数,也不知有多少人。再看舱外,不断扩散的烟云蘑菇已将那不勒斯城的上空覆盖,烟云中遍布闪电,天色在迅速变暗。还好,还好,我们这些人应该算是安全了……

“那里还有个人!”同我一起站在门边的男人叫道,“好像是个女孩。”

我闻声朝下方望去,借着直升机底部照在下方山坡上的光,能看清那副细长瘦削的身材,果然是个年轻姑娘。深蓝色上衣和蓝白相间的格子裙同我们其他人一样破烂不堪,正奔跑在碎石雨中的她将手提包搁在头顶。一个趔趄,能看到披在脑后的一头长直发同额前齐齐的刘海,只是此刻的刘海已不再整齐。

“马凯,”我听到维比娅在我耳边说,“我们全家都为你骄傲……”

我推开挡在身旁的人,几步冲到机长身边。“请再停一下吧!还有个人没上来。”

机长面色阴郁地朝我望过来,摇了摇头。我不怪他,我知道如果再上一个人,整架飞机随时可能坠毁。“把我放下去,换她上来,求求你了!”

见机长不再理我,我转身跑回基森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胳膊。“基森,我必须换她上来,就是去年你见过的那个女孩,拜托你了!”

基森悲怆地盯了我一眼,像是直接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去救那个女孩!”他冲机长喊道,自己抢到舱壁上的一只铁柜前,打开柜子取出一套防弹衣和头盔。

“好孩子,保重啊!我会为你祈祷。”

他将衣服和头盔为我戴好时,绳梯末端已经快触到地面。我二话没说跳出舱门,沿着绳梯重回震颤的大地,在碎石雨中找到一旁目瞪口呆的刘知慧,将她拉到绳梯处。由于我的这幅装扮,她临上机前才认出我。

“马凯,怎么是你?”

“快上去,”我推着她的后背,目送着她爬到顶端再被基森拉进舱。直升机已在加速升空,刘知慧回头见我还在地面上,大惊失色。

“停下,快点停下啊!还有人没上来……放我下去……”

我听不到后面的叫声了,只能隐约辨出她小小的身影挣扎在舱门口,被基森死死抱住。

直升机离开后,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空气中充斥着硫化物的臭味。碎石打在我头盔和防弹衣上的力度在不断增大,最危险的时候还未到来。暂时不会再有救援飞机了,那等于找死。

我知道我已经逃不掉了,只期望能在离冷库远些的地方找个隐蔽处,能躲一阵儿是一阵儿吧。我并非这里的居民,人家几十代人都没经历过的灾难却被我迎头赶上,难道不是宿命吗?

两千年前死的是她,原本应当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我没有及时赶到。今天,也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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