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的家宴选在汕头老字号建业酒家。八十年代初建成的饭店,占用了一栋居民楼的底层。横幅般雪白的门顶上写着几个已褪为铜色的金字——“建业酒家”。也可以换成“百货大楼”或者“电影院”,让人感觉不是走进一家饭店而是重游一个逝去的年代。
菜,那真是没得说!称得上潮汕菜的领头羊,墙上展示的各种证书和奖状中包括多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然而大家的注意力既不在它的招牌卤鹅也不在复古菜“鸽吞翅”上。席间坐的除了邵艾一家三口,还有世交于伯伯和于阿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姑父和姑妈身上。
这两位长辈都清减了好多啊!姑父自是不必提,几十年就没胖过,经历了大肠切除手术和多次化疗、放疗后成了名副其实的皮包骨头,让邵艾瞅着心疼。精神倒是不错,食欲也很好呢,不知是不是为了不让亲友们担心装出来的。而自打步入中年后就发面馒头一样日益富态的姑妈终于减肥成功,眼窝微陷,原本并不突出的颧骨如同退潮后的两座礁石。变化最大的还是姑妈的眼神,财富带来的自信在命运风暴来临之际不堪一击。
“这次多亏了邵艾,”吃了口盘中的前菜鹅脚拼鹅肝,姑妈就开始对着邵艾的父母夸奖她,“真是长成大人了!小时候、小时候甩着小辫子,还经常使性子发脾气呢。有次去我那里住,不知哪里得罪她了,把我最喜欢的那条丝巾藏到厨房的海货柜里,害得我找了半年!”
“哪有嘛!”邵艾在众人的笑声中佯装气恼地噘起嘴。姑妈最疼她了,姑妈生了儿子后一直想要个女孩,无奈八十年代正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当口。
菜上齐后,父亲的手机响了。邵氏这次担任峰会的协办方,对父亲来说事关重大。来汕头之前特意找美发师修理了一下偏分,皮肤和衬衣上似乎裹了一层人大代表又或偶像明星才有的香氛,让邵艾平添距离感。
父亲掏出手机瞅了眼屏幕,先同母亲交换了眼神才接通。“泰文,怎么样?……哦,我和伟梁在外面吃饭呢,你……”
父亲征求意见似的望着母亲,后者将凌厉的目光转投到包间的门上。父亲又望向姑父,姑父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们在建业酒家。行,你过来吧。”父亲挂上电话后面无表情,伸手在母亲的手背上拍了下。
孙泰文就是邵艾的姨父,今天上午在会场上也碰过面了。当时母亲同邵艾正从厕所里出来,冷不丁撞上走去男厕的姨父。母亲打了个招呼就想避开,被姨父缠着追问头天晚上她陪父亲跟药企管理协会的领导们吃饭一事。母亲被问得很不耐烦,还好没过多久,一个非处方药物协会的代表经过,姨父赶紧迎上前搭讪,母亲和邵艾这才得以脱身。
十五分钟后,姨父出现在饭店包间门口,手里提着个大号的礼品纸袋。姨父老家是山东的,身材却似两广人那般精瘦,明亮的目光照在哪里就给那样事物贴了个价签。
“伟梁哥!唉呀,终于等到你回来,”姨父进屋后径直朝姑父走去,同时将手中的礼品袋打开,往外掏东西。“这些日子可把我担心坏了!语淑就劝我,说吉人自有天相,伟梁肯定没事的。果然,你说是不是,哥你这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红光满面的!不过怎么着也该在家修养一段吧,你可真是铁人。哎,不是姐夫逼你上班的吧?……这包野山参是我托吉林的一个朋友捎来的,外面买不到。这盒活性干细胞口服液是新加坡产的,能抗癌,最适合你这种情况了。”
这第二样真让邵艾受不了。心道姨父你若是大街上那些啥文化没有的大叔大妈就罢了,咱家就是做药物这行的,爸爸和姑父当年创业的时候也捣鼓过保健品,不清楚这里头的猫腻吗?作为子公司的总经理之一,是你被人忽悠了还是认为姑父能被你忽悠?干细胞若要在实验室里存活都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这种口服液能对癌症起到多少预防与治疗作用想想就知道了。
“谢谢你,泰文,”姑父礼貌地接过礼品袋,搁到一旁的地上,请姨父入座。
姨父坐下后,先吃了口鹅脚,赞道:“这是澄海的狮头鹅对吧?据说要养足36个月才屠宰。嗯,脚蹼厚实,Q弹有味。”
吃了会儿菜,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事,对邵艾殷勤地说:“邵艾,我估摸着这几天你也该回美国读书去了。这个夏天可真的是……大家都忙翻了。等明年你毕业吧,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家人吗?”
说到这里,姨父扭头冲父亲说:“香港福家乐连锁店的老板,二公子是斯坦福化学系毕业的,一表人才,至今未婚。我上次同他们——”
“语淑和远超都好吧?”父亲打断他,问。邵艾母亲名叫毕语娴,小姨叫毕语淑。远超是小姨的儿子,比邵艾小四岁,目前在山东大学读国际经贸专业。
姨父总算识趣地断了做媒的念头,开始和三个男人讨论公事。邵母跟姑妈、于阿姨自成一组拉家常。
“邵艾,”忽听父亲问,“周日你想去哪里吃?”
“啊?”邵艾不明就里地扭头打量父亲,见他眸子里闪烁的亮光若有深意。
“你妈跟我说,周日你有个大学同学来这里找咱们吃饭。叫许刚强,他是哪里人?爱吃什么?”
嗯嗯,母亲来的路上一直嚷嚷要去陆丰找刚强吃饭,大概刚强认为不该让长辈们奔波,就主动提出他过来这边。周五、周六去南澳岛,邵艾周一飞美国,那可不就只有周日了?
“河北人吧,不知道爱吃啥。”没留意过,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不会再关心其他男人的口味。
“年初你在波士顿溺水,是不是他救了你的命?”像是为自己的话做注解,父亲用瓷勺从自己面前的碗中捞起一片滑嫩的黄花胶,“无论你们什么关系,请人家吃顿饭总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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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第三天的午后,与会者们乘坐大巴前往莱芜码头坐轮渡。昨晚一同吃饭的这几人,除了年纪较大的于伯伯留在汕头酒店,其余的都上车了。同行的还有父亲的助理和母亲从家里带来的女佣。公司来参加会议的员工们自己搭伙。姨父应当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还是,用邵母的话来说,“像彗星的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
本应四十来分钟的车程,需要穿越一段市区才到达东海岸大道。没想到居然有三辆警车在前方开路,走哪儿可以无视红绿灯的存在,提前十分钟就到了码头。邵艾一家人虽然富裕,却也从未享受过如此畅通无阻的待遇。
南澳岛共有三个镇、三十多个村庄,是我国唯一的全岛域国家AAAA级旅游区,有“东方夏威夷”的美称。轮渡要二十多分钟到达南澳岛西边的生态旅游区,老远就能望见标志性的红色灯塔。
今日的天气是真好啊!头顶是浩渺的浅蓝,海水蓝中带绿,难得的是一改前几日的酷热,八月初的海风中竟有了凉意。驰骋在岛屿附近的快艇如夜空中的彗星那般拖着长长的白尾巴。有那么一刹那,邵艾恍惚自己并非乘坐渡船行驶在敞开的南海中,而是被载人火箭送离了地球,轻快惬意的背后坠着一丝“万一回不来咋办”的忧虑。
船开后,邵艾站在甲板上拍了几张照,收起相机后查看手机。刚才随大家一起乱哄哄登船时听到双肩背包里的手机响了,美国是下半夜,不太可能是方熠打来的,也就没急着接。此刻掏出来一瞧,居然是刚强打过来的,见她没接电话又发了两条消息:
“你们去南澳岛了吗?要不我看,还是别去了。”
“已经到了吗?小心点儿,注意安全。”
嗬,居然对她的行程如此了如指掌,肯定是母亲透露给他的。小心,有什么可小心的?天气预报这两天都没雨,台风更是影儿都摸不着。南澳岛位于地震带不假,哪儿就那么巧赶上地震了?爸妈和姑父都在,她的安全不用他操心。话说回来,平时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啊?无事献殷勤,哼!邵艾把嘴撇向一边。
下轮渡后游客们各玩各的,然而大部分会直奔位于岛东部的最美沙滩青澳湾一带。邵艾一家人先去入住的酒店房间里搁好行李,随后男女分头行动。母亲、姑妈、于阿姨迫不及待地要去海滨浴场游泳。父亲喜欢爬山,位于岛西部的黄花山森林公园里有海拔五百多米的大尖山。然而姑父大病初愈不能累着,再加上时间本来也不够用,只得放弃了。三个男人步行去青澳湾附近的矮山里逛。
“这就对了!你们女人是水做的,我们男人是石头做的,”姨父临分别前冲女眷们说。见没人理他,悻悻地跟着父亲走了。
从更衣室出来后,三位女长辈很快消失在蓝天下的碧波里。邵艾自打年初在波士顿湾落水后还没尝试游过泳,此刻穿着泳衣小心翼翼地由浅入深。这里是温暖的南海,离波士顿寒冷的冬海差了半个地球的距离,可所有的海洋不都连在一起吗?是同一个存在,有共同的灵魂,与大地一起孕育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也终将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嗯,海水没过膝盖时,还好。
环绕着她纤细的腰肢时,也还好。
待水位上升至胸口,原本轻微起伏的海浪忽然变得汹涌起来,似乎蓄谋已久地想要再次盖过她的口鼻、她的头顶,又或者用巨型章鱼的触角将她卷起并送入口中。她甚至能看到章鱼那对阴沉的眼睛藏在水底某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这个祭品。
邵艾调转方向朝岸边走去。她还是不游了,去更衣室换过衣服后,坐到沙滩上等三位长辈上岸。西斜的日头就快落到大尖山背后,海风在上调着速度,不过浴场中仍有不少意犹未尽的游客在嬉戏。
邵艾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想问问他们走到哪里了。父亲的手机关了。打姑父的手机,也关了。最后打给父亲的助理。助理一直在酒店里整理这次开会的资料,接到邵艾电话后去父亲和姑父各自的房间敲门,没人应门。这之前也没接到过父亲发来的消息。
邵艾这回有些担心了。父亲和姑父都是谨慎顾家的男人,同妻儿外出时不会故意关上手机,除非二人的手机同时没电,不会这么巧吧?也许就是这么巧,二人正坐在岛上某处聊天呢,没啥好紧张的。
又枯坐了一会儿,想起姨父也跟他们在一起。邵艾是真不情愿拨姨父的电话,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没关机!她松了口气,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到姨父的声音,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可响了好几声后也没人接,被转到自动留言。再打,还是没人接,这太不正常了!她站起身朝浴场中张望,三位长辈的身影清晰可辨,然而若要同她们说话自己也要走入水中。会不会是她小题大做了?又或者,她应该马上报警?
小心……她忽然记起刚强的短信,找到他的号码后想也没想就拨电话,打给那个片刻前还被她斥为无事献殷勤的男人。
他的问候很快在她耳边响起,“邵艾,你好,你在哪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在此刻刚好落到大尖山后方,那份突如其来的阴瞑之气让人精神脆弱。邵艾抱着手机在沙滩上缓缓蹲下,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刚强,你在哪里?你现在能不能来我这里一趟?”
附:作者本世纪初跟导师去汕头参加一个“汕头第X界联合国际XX会议”,英文中有“joint international”的字样。期间乘坐主办方提供的观光大巴去某处玩,前方有警车开路,是那种侧三轮摩托,俗称“侉子”的。大街两侧站满了围观者,大家打眼一看高竖在前方写着会议名称的旗帜,纷纷叫道:“联合国来这里开会了!联合国怎么跑咱们这里来了?”把我那个乐呀!
会议请来李嘉诚给讲座(如我前一章说的,李是潮汕人),我作为听众还站起来跟他握手了。记得他当时对全场听众说:“哎呦,有个妹妹和我握手!”很厚实、温暖的大手。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妹妹成了大妈。虽然后来参加过学术会议无数,没想到人生的高光竟然是在读硕士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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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