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后,大宝“我、我”了半天,也说不清自己家在哪个城市。陌岩只得将两个小孩一同带去省城警察总署。好在因为最近拐卖儿童案例激增,各警局均已加入专为失踪儿童建立的联网数据库。
接待三人的警官长得蛮帅,两条平直的眉毛如写意山水画中的两朵闲云。说大宝和小羽的父母一早报了案,各自留了家庭住址。大宝家还有电话,只要通知父母来接就可以了。小羽由警车送回家。
“不行,”小羽态度坚决地对警官说,“我要亲眼见到大宝被爸爸妈妈接走,我再回家。”
警官笑了,“这么有主意的小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好吧,你俩去一旁玩吧。”又冲陌岩说:“这位陌老师,能和我说说您是如何搭救这俩被拐儿童的吗?越详细越好。”
陌岩心道,何止是“有主意”?拿刀捅成人、独闯敌窝的小姑娘你又见过多少?当然这些骇人听闻的地方还是略过算了,只捡些无关紧要的情节来应付一下。听起来,能逃出来是孩子们运气好,再加上人贩子的疏忽。
一个钟头后,大宝的父母急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夫妻俩是常见的城市工薪阶层装扮,男人白皙微胖,神色镇定,只是眼睛里闪着泪光。警官让他复述一遍大宝丢失的情形,同之前在案的记录核对,确保没有疑点。
女人眼窝深陷,显然这些天来被折磨得不轻。先是搂着儿子又哭又笑,随后向陌岩道谢。
“别谢我,”陌岩指了下小羽,“是那个小姑娘救了你儿子。”
“真的?”女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小羽。
而陌岩则注意到,小羽自打这对夫妇进门,就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们,像是在找破绽。等这一家三口打算离开时,小羽起身,拦在门口。
“大宝,”她仰着头,冲抱在母亲怀里、真名并不叫大宝的男孩说,“你告诉小羽姐姐实话,这俩人真是你爸妈吗?不用怕,有姐姐给你做主。”
“嗯!”大宝肯定地点点头,“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陌岩叹了口气,真成了惊弓之鸟了?走上前去对小羽说:“小羽你看,大宝和他爸爸长得是不是很像?不会有错的。”
“陌师伯和你长得也像,”小羽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句。
陌岩听她提起陇艮,是啊,也不知那家伙代课代得怎么样了?想起在篦理县教语文的那些日子,真是恍若隔世。
“小羽姐姐,”大宝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支弹弓。“这个送给你。你以后用它打更多的坏蛋,好不好?”
小羽接过弹弓,目送着一家三口离去。
陌岩想说,坏蛋是打不完的。这波拐卖潮的根源是新生儿男多女少,而陌岩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根源、也有能力去改变的人之一。他是不会置身事外的。
然而魅羽上辈子已为此事搭上了年轻的生命,他希望她今世可以远离灾祸。穷山沟里岁月静好,想不到最终还是没躲过。这究竟是天性,还是命运决定的,又或者性与命原本就是一体,互相影响、密不可分……
陌岩还沉浸在思虑中,不期然自己也成了小羽的怀疑对象。
“陌老师,”小羽神色严肃地站在他面前,鼓鼓的腮帮和上翻的双目让她看起来像只随时都可能暴起的螃蟹。“我还没验证过你是不是真的陌老师。”
“什么?”陌岩哭笑不得,“那你打算怎么验证?”
“你那次在我家做饭,一共做了几道菜?”
陌岩刚想说“六道”,忽然起了个小坏心思,“五道……”
一股杀气从面前的小女孩身上朝他袭来,让他这个内外兼修、俗世中罕有对手的修道者都感到些许不安。
“五道素菜,”他笑了,“还有一盘土豆烧肉,对不对?”
******
随警车送小羽回家。陌岩没下车,只是用灵识护送着她上楼。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却一点儿留恋之意也无,背着书包和他说了声:“陌老师再见,”就上楼了。
陌岩自己心情郁郁地坐火车回篦理县,到家时是周六晚上。一进门就皱眉——陇艮这家伙是去哪儿了?像是一整天都没在家吃饭。不是嘱咐他少出去惹事吗?周一就期末考试了,陌岩还急着问他教课教得怎么样了呢,真不省心!
当晚陇艮一夜未归。到了周日晚饭时分,陌岩在家心神不宁地胡乱弄了点儿饭,对那小子已经由满腹埋怨变成了担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虽然无涧绝非陇艮的对手,但陇艮心眼儿实,再加上暗世界颇有些能人,还真不敢托大。
饭吃到一半,那小子吹着口哨、红光满面地进了门。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陇艮坐到饭桌旁,望着陌岩吃饭。“都有些什么艳遇,讲来听听?”
陌岩不理他,像个和丈夫怄气的怨妇一般只顾吃饭。
“嘿嘿,要不我先说?”陇艮扬了扬眉毛,“我下月结婚。”
“啊——”陌岩的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两只筷子在饭桌上空翻了几个跟头。“少开这种玩笑好吗?喝多了吧?”
然而陇艮完全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哎,你这就不好了啊,只许你谈恋爱?”
“结婚……跟谁?”陌岩端起茶杯。
“吴老师啊。”
“噗——”剩下的菜没法吃了。“我说你小子,真的假的?那、吴老师知道你是谁吗?她见过你的真面目?”
“当然了!”陇艮一拍桌子,脸上是受了侮辱的神态,“都要结婚了,这种事怎么能瞒着人家?”
“我不在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陇艮长吁了口气,“我顶替你的第一天,吴老师来找我,说什么男人年纪大了总要有个人照顾,她命硬,不怕克。我见她挺真诚的,不想再欺骗她,就告诉她我是你哥,来顶替你的。结果她听了很高兴,说怪不得我忽冷忽热的。就那么,一来二往的……”
“你真的喜欢人家?”
陌岩知道陇艮和魅羽六师妹兰馨曾有过一段暧昧,后来兰馨被荒神挖了墙角。
“喜欢呀!过日子重要的是能说得上话。她觉得我有趣,我看她不俗,谁都不想离开谁,不就成喽?”
“她家人同意了?”
“都一起吃过几次饭了。”
陌岩越来越佩服他这个师兄了,“那……结婚后,是她跟你走,还是你留在这儿?”
“跟我能去哪儿?带着媳妇回佛国?我可没你那么厚的脸皮。”
这话陌岩无法反驳。在西蓬浮国的时候,他确实动过带魅羽回佛国定居的念头。
“可你留在这儿以何为生?总不能让吴老师一个人挣钱养家吧?”
“养蜜蜂,”陇艮淡淡地说,“我去北面的山区调查过了,人家就是靠养蜂发家的。原先村里的男人们也都外出打工,后来有几个养蜂人越做越大,外出务工的都回山帮忙了。咱这里槐树、枣树都有一些,当然还得再种点儿。”
好、好,陌岩心道,反正你不怕蛰。又想起一事,“房子呢?还住吴老师的教工宿舍?”
“那怎么行!两人住都太小了,何况还会有孩子,房子非买不可。总之婚礼场地和酒席都订好了,到时你可得送我一份厚礼。”
孩子,陌岩心道,这家伙想得还挺远。直到一天后,陌岩才真正明白陇艮是个什么意思。
总之陇艮目前的幸福样不像是装的。身为娑婆世界教主,那么多个世纪一直被人供奉膜拜,很威风也很孤寂吧?俗世的幸福虽短暂易逝,却如风雪夜归来的游子喝上一口热粥,心窝里是暖的。
二人随后讨论正事。陌岩将他和小羽的经历仔细讲了一遍,本以为陇艮对无涧的叛变会感到惊诧,谁知陇艮最想不明白的人是兮远。
“善渊学校,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咱俩?兮远是怎么打算的?”
兮远是魅羽上一世的恩师,待她如亲女儿,陌岩相信兮远是出于好意。然而不告诉他和陇艮就显得见外了,尤其是允佳也被送去了那里,允佳可是陌岩的养女。
“你明天给孩子们考试,”陇艮说,“我去那间学校瞅瞅。你不是说方头驹那个秃头保镖也去了吗?看一眼放心。”
******
语文考试是在第二节课。陌岩拿着印好的37份试卷,心里惴惴的,也不知陇艮教得怎么样,孩子们可别考砸了。
“陌老师威武!”
一脚迈进教室,孩子们的叫声把他吓了一跳。肯定是陇艮教他们的,这家伙真是个孩子王。
陌岩其实挺想孩子们的,但由于之前陇艮一直顶着他的样子来教课,他不能露出“好久不见”的神色。
匆忙发完试卷,空着手回讲桌后坐下,照例拿出本童话书来看。万卷佛经都过目不忘,这些简单的童话故事当然一早背熟了,可他还是喜欢读。书一打开,便能生活在简单纯净的世界中,暂时不去想那些真实世界里的烦心事。
从学生们做题的速度来看,陇艮教得还行。快到下课时,学生们一个个走上讲台,把试卷放到讲桌的一角。由于第二节课后有课间操,孩子们可以提前出教室,去操场上放风。
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只剩陌岩一人。他习惯性数了遍试卷。嗯,37份,都交卷了。站起身,然后就整个人僵在那里了。
应当是只有36份的啊。小羽已经退学了,莫非又来了新同学?
用微颤的手一份份翻开试卷,查名字。在翻到第十七份的时候,他看到了“卫小羽”的名字,字体也是她的。
腿有些软,又坐回椅子。怎么回事?小羽真的回来了吗?他竟然没注意到。她父亲不是说过,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里生活,为何……
“陌老师,”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
陌岩抬头,见卫国顺站在那里,手里还是拎着一包点心,就如同上次来给小羽退学时一样。邪了门了吗这是?陌岩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起身,拿着试卷走到门边。“卫先生,你怎么来了?咱们去会议室。”
“不必了,”卫父的神色又是愧疚又是感激。“我说两句就走。陌老师,是你把小羽救回来的,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小羽失踪那几天,我天天晚上梦见她妈,指责我这个爹没当好。本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离开我了。结果昨天吴老师来了,还带着她的未婚夫。”
陌岩暗吸了口气,他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陇艮……
“她这要结婚了,想在学校附近买房子。正好,我这儿等着出手呢。结果人家吴老师买房子不说,还提出来愿意让小羽在她家寄宿。这种好事哪儿找呢?小羽她是山里长大的,城里面住不惯,我本来也担心她又自己跑回去,寄养在别人家也不放心。吴老师那多好的人,这不就,”卫父腼腆地笑了笑,“又给送回来了嘛。”
陌岩觉得此刻的自己便如一只被注满水的气球,再多点儿刺激就要喷泻而出了。
陇艮……是的,下月他结婚的时候,真得送他一份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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