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家的庭院比小羽新家阔绰得多,砖屋还是双层的,二楼小露台上摆着颜色鲜艳的小桌小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条银色的披肩,估计是大宝妈妈的。
这才像个完整的家啊,小羽在心里嘀咕,一个家里要有个女主人才行。可惜了,陌老师喜欢的也是大宝的妈妈,而大宝妈妈只有一个。
庭院则一分为二,左手边堆着琳琅满目的家具和手工成品半成品,比小羽在家具店见过的那些要精巧得多。右边的空地上有一溜儿健身用具,屋檐下吊着沙包,让小羽想起陌老师口中的万载哥拳馆。
郑木匠三十出头的样子,此刻正坐在一张圆凳上打磨木器。小羽第一眼见到他时恍惚了一下,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么个人,不是匆匆照过面而是熟识,但那是没有可能的呀。六岁之前她都生活在篦理县的山沟里,就算偶尔有生人来访,那些人的模样气质同面前这个男人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郑木匠留着长发,但发型既不似女人那般阴柔,也没有艺术家的狂放,是种中规中矩、介于旧式书生和武士之间的风格。五官不突出,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静谧,几乎可以断定此人鲜有狂躁焦虑的时候。温顺却不羸弱,是高挑健硕的身材,虽穿着当地常见的法兰绒暗格衬衣和长裤,却总让人忍不住想象他身背弓箭、骑在马上驰骋的样子。
“爸爸,”大宝朝他奔过去,两手拍着他的腿,用小羽的家乡话说,“刚刚有人抢我的木狗,是这个小姐姐帮我要回来的。”
“嗯,”郑木匠放下手中的活,冲儿子笑着点了下头,“谦儿今天在外面表现得不错。不过下次要是再有人抢你的东西,就送给他好了,回家爸爸再给你做。”
“对,如果打不过对方,就送给他,”小羽嘀咕了一句。原来男孩叫谦儿,怎么这个木匠足不出户却似能看到操场上发生的事?换做从前,她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现在她已知道,陌老师、陇艮,还有善渊学校的好多人都有遥视的神通。
郑木匠这时朝小羽这边望过来,依然用家乡话冲她说:“小妹妹,多谢你仗义相助。你是从六道来的对吗?最近才搬来白鹅甸的?这么小的年纪,胆识、心机、身手都比许多成年人强呢。”
小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两手背到身后,问:“叔叔,能不能给你儿子改名叫大宝?”
郑木匠笑得捂起了肚子,“这个嘛,等我太太下班回来,我问问她吧。你叫什么名字?你和我太太的性格还真像呢!”
小羽抬头望了下天色。都快到正午了,陌老师估计已经到家了,找不见她会担心的。
“我叫卫小羽,我要回家了。”正常情况下小羽是不会把姓名随便告诉生人的,但陌老师既然认识谦儿的妈妈,小羽相信谦儿一家都不是坏人。
“卫、小、羽……”郑木匠双眉微蹙、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原本看着高度近视的眼睛似乎突然具备了透视的能力。“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还有你太太的老相好,小羽在心里说。即便陌老师此刻修为被封,这个郑木匠多半还是打不过他。谦儿这么喜欢爸爸,小羽不想他爸爸出事,所以就不要和陌老师见面了吧。
“叔叔,我得走了。”
“小羽姐姐,”谦儿不舍地冲她说,“你以后常来我家玩,好吗?”
“好,”小羽边点头边朝门口走去,“我会来你家打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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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独自回到樵堎巷入口处,见一左一右的围墙上新挂了两块牌子,白底黑字用当地文字写的,她看不懂。等走到家门口时,又见到了同样的两块牌子,那应该都是陌老师写的了。
进院,见大树下支了套新买的折叠桌椅。靠墙处竖立着四幅招牌,同样的几个字,分别用不同字体写的,估计是做样板用。这下院子里立马显得有些拥挤了。
小羽进屋,见陌老师正在厨房做午饭。果然,家里看着比早上出门的时候干净多了。
“小羽去哪里玩了?”陌岩没看她,专注地切着菜,“有没有认识小朋友?”
“有,”小羽倚在厨房门上,含糊地说,“门口的牌子上写的啥?”
“左边写的是心理医生——专治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右边写的是墨宝斋——专业定制招牌、字画。”
小羽用手指揉搓着衣角,“什么是心、心里的医生?”
“这个,”陌岩手中刀势暂停,“你小孩子家心思单纯,可能想象不到人的心也是会生病的。”
小羽摇头,“不对,根本就没有心病这种东西。陇艮师伯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去找禅师,请禅师给他安心,因为他心中有烦恼。禅师说,把心拿来!那人说,觅心了不可得。禅师说,心都不可得,哪来可得的烦恼呢?”
“哈哈哈,”陌岩笑得放下菜刀,“你个小机灵鬼!这则公案里说的是根治心病的方法,要有一定修为基础的人才能因此而开悟。大部分凡人体会不到世界的虚幻,对他们来说,痛苦,就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顿了顿又说:“我之所以决定做心理医生,是因为上午去玉九区那两家诊所看过,还和大夫们聊了几句。据说整个白鹅甸都没有心理诊所,是目前最稀缺的服务。我呢,曾经读过临床心理学的书,我认为佛学在治疗心理问题方面是遥遥领先于现代医学的。例如冥想已被临床心理学引入,但那些医生只知道皮毛而已……”
小羽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了,开始暗自盘算何时再去谦儿家里打沙包,却听院门处响起敲门声。
“还没放盐,”陌岩将锅铲交到她手中,走出厨房。小羽站到炉子旁的小板凳上,一边炒菜,一边聆听院里的动静。哦,这么快就有病人上门了?
“说说你的情况,”陌岩道。接下来是椅子吱嘎响及翻动病例簿的声音。
“每天一起床,心情都糟糕透顶!”从声音判断,来的是个三十来岁、表情赖赖唧唧的男人,“吃啥都没胃口,刚好也懒得做了。能连着几天窝在家里,除了买必需品没兴趣出门逛。你说别人都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就我一人儿这么凄惨,有什么好逛的?更不用说我这副腿脚,出门也不方便呐。要不是和大夫你住同一个巷子,我也不会知道这儿有个诊所。”
“腿怎么瘸的?”
“工伤呗,那之后就歇家里了,靠残疾人补助过日子。”
“太太有工作吗?”
“太太?”男人的声调高了八度,“除非自己也是残疾,谁愿意嫁给我这样的!”
“明白了,”陌岩盖棺定论地说,“你这不是心里疾病,就是穷的。解决办法是赶紧再找份工作。”
“唉,我也想啊,这不是腿不好嘛?”
“腿不好就不出门了?”小羽在厨房里嘀咕,“那工作也不会长着腿跑进你家来啊。”
听陌岩说:“我刚才去速康诊所的时候,见门口招聘广告上写着需要一个抄药方的。估计上班就是一整天坐在柜台后,不需要走动,这活你能干吗?”
男人拍大腿的声音,“这活适合我啊!太谢谢了,大夫,我现在就去速康问问。至于这个门诊费……”
“我也没给你看病,”陌岩起身送他至门口,“记住了,根治心病的方法其实不是钱,是让自己忙碌起来。还有你的腿,也不一定没法改善。等新工作安定下来后,可以再来我这儿看腿。”
“谢谢,谢谢,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菩萨?比菩萨还要高一个级别呢,小羽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在心里说。
******
吃过午饭,陌岩刚拿出纸笔打算给小羽上数学课,这第二位病人就上门了。要知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小羽和陌岩都换上了短袖衫,可来的这位五六十岁的大婶竟然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头脸都拿围巾包着。
“怕光,怕声,”大婶入座后,有气无力地说,“一有点儿刺激就难受得不行。晚上睡不好觉,刚睡着就醒。白天没精神,困得不行也还是睡不着。吃不下饭,饿得头晕眼花的,饭在嘴里嚼半天咽不下去,只能灌点儿稀汤。去医院查了,没查出毛病,开的安眠药吃了也不管用,让隔几天去打个吊瓶。”
就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啦,小羽心想。
“之前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陌岩问。
“女婿没了,”大婶向后靠着椅背,捏起围巾的一角擦了擦眼睛,“本来挺好的个人,是个摄影师。几个月前去凤丘拍照后就找不着了,把俺们这一大家子人给愁的!结果前两天公安局来信儿了,说尸体挖出来了,这不闺女带着三岁大的外孙奔丧去了。我这么个样,去了给添麻烦。”
陌岩和小羽对望一眼,随后冲大婶说:“你女婿叫晋舟,对不对?”
大婶在椅子里坐直,原本黯淡的双目灼灼地盯着陌岩,“你、你咋知道的?”
“案子是我帮着破的。晋舟昨晚还托梦给我,说他现在好着呢,叫你们不要挂念。”
“真的?”大婶激动地站起身,肩膀微微颤抖。
破案是真的,小羽心道,托梦则多半是假的,那人的魂儿早就投胎去了,而且陌老师说他轻易不做梦。
陌岩也起身,回屋里拿了把折叠躺椅出来,让大婶半躺上去。“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睡醒后就会有力气吃饭……闭上眼。”
“闭眼也睡不着啊,”大婶嘴里说着,还是听话地阖上眼。
陌岩站到躺椅一侧,伸出食指搁到大婶印堂穴前一寸处。“有没有觉得眉心发热?”
“有。”
“你眉心有个火炉,仔细看看火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呃……又有点儿发黄。”
“火是不是越烧越旺了?”
“对。”
陌岩不再说话,悬在大婶额前的手指一动不动,像是在用力。就这么过了三分钟,忽然将手抽回。小羽只见大婶原本绷紧的身子一下子就放松了,片刻后打起了呼噜。
“让她在这儿睡到傍晚,”陌岩冲小羽轻声说。伸手去摸算数纸,不料这第三个病人又上门了。
“我不想活了!我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肩挎亮片手提包的女人哭着进了院子。女人头发较为稀疏,烫了大卷后也没显得有多少。化着浓妆,身上的紫纱裙倒是挺好看,只不过人太瘦,小羽觉得自己一拳就能把她打散架。唉,总之比谦儿妈妈差远了。
陌岩只扫了她一眼就低下头,打开病例簿。“说说,谁让你不想活了?”
咦,小羽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妙。陌老师是如何知道,是某个“人”让这个女人不想活的呢?
“还能有谁,死男人呗!”女人坐下后,掏出雪白的纱绢擦了下眼泪,“之前都是我挣钱养活他,结果一觉醒来就把钱卷走,和别的女人跑了。”
陌岩依然低着头,拿圆珠笔在纸上画着小圈。“走了就走了呗,用得着那么伤心?”
“可是他人长得帅啊,”女人捏着手绢的手朝前方指了下,像是准备要长篇大论讲述男人怎么个帅法。然而当目光落到陌岩脸上后,半张的嘴就出不了声了。
半晌后回过神来,舒了口气,“其实现在想想啊,也、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有文化啊!那笔字写得……”说到这里,目光恰好落到靠墙摆放的那四幅招牌上。“字、字写得其实也一般。”
“打架怎么样?”小羽问,同时瞅了眼陌岩,见他像是在忍着笑。
“打架?”女人一愣,眼睛朝上方转了转,“好像也没见和人打过架……哎呀叫你们这么一说,倒觉得是自己有点想不开了,呵呵。”
“还有别的毛病要看吗?”陌岩机械地问。
“哦没、没了,”女人站起身,依依不舍地望了陌岩一会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问小羽:“喂,小丫头,你妈妈也住这里?”
陌岩抬起手腕,看表。“我半小时收费一百,你用了七分钟,二十三块。”
小羽闻言,从桌上取过一个布袋,走到女人面前。待女人付钱后,再将她送出大门。等小羽回到院子里时,发现陌岩在一块木牌上写了“关门”两个字。
“以后每天九点到两点办公,”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随后给木牌上沿钻了两个洞,穿上绳子,“两点过后挂上这个牌,你要学习。”
小羽跟着他出了院门,看着他在门上钉钉子。待二人挂好牌后,小羽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身,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家三口。
是郑木匠抱着儿子,旁边站着谦儿仙女一样美丽的妈妈,一手挽着丈夫的胳膊,另只手捂在胸口上,望着小羽的眼睛像是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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