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几点了?”姥姥青莲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瞄了眼时间,手机光面上隐约倒映的那张老太婆的脸虽布满皱纹,眼神依然清澈,嘴角眉梢风韵犹存。一袭红裙被哈德逊河岸边的劲风吹拂,与附近港口停泊的那些游船的旗帜同一节奏地扑打着。
“Pia和Chris怎么还没来?约好了一起去坐cruise的,”青莲又嘟哝了一句。前方那艘皇后号午餐cruise已经满载乘客,再过一刻钟就要起航了。难道Mat有事需要她帮忙?这个时间Mat应当还在上学啊。无论如何,也应该打电话和姥姥说一声。这次可是青莲主动提议带两个年轻人出来坐船吃饭的,昨天她还亲自来此买的票。
等得心焦,青莲从提包里摸出支烟。对,吸烟有害健康,但她都这岁数了,大半身已坐进棺材,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呃,是吧?
没火!怎么可能?她的提包里一向装着多于一只打火机的。哦,多半是Mat这个小人精为了帮祖姥姥戒烟,偷偷把她的打火机收走了。想到这里,青莲面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手指夹着的那只没点燃的烟被习惯性地送到了嘴边……
“啪、啪、啪、啪、啪!”五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五只点着火的打火机被送至她面前,后方是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咦?青莲挨个儿望过去——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老头?长得都还不错,除了一个脸上有大痣的家伙。
不过她青莲什么没经历过?去年才拿了“美国华裔老太选美大赛”的银牌,那之后追求她的白老头黄老头黑老头比面前cruise上的乘客还多。于是选了个看着最顺眼的,点着了烟,再优雅地吐了个烟圈。
胳膊猛地一震,青莲低头,发现手中的提包不见了。再抬头,原来她的包被脸上有大痣的那个老头给抢走了。电光火石间青莲想起Pia嘱咐过她的话:“无论什么情况下,钱财丢了就丢了,千万不要反击,人没事就好!”
然而青莲身边那四个老头不干了,都迈开大步抢着去追劫匪。这种情况下,青莲自然也一路小跑地跟在后方。无奈劫匪速度太快了,身形灵动跟猴一样,一看就是常年吃这口饭的。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地底下还有给行人过马路的地下通道,劫匪朝着通道入口处奔去,看来青莲和那四个见义勇为的老头是追不上了……
扑通!劫匪来了个狗啃泥。不是自己绊倒的,是被身侧跃上来的一个高个子飞起的秀腿踢倒的。劫匪在地上挣扎着爬起,又被那人一拳打中后心,再一脚踩回地上。
这时青莲和另四个老头才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刚才远望那个高个子英雄只觉身形矫健,以为定然是个年轻人。谁知近看那一头银发,居然也是个老头。怎么今天是国际老头节吗?然而这个老头可不比另外那五个老头,看相貌,是老版的盗帅楚留香,但比楚香帅多长了两个酒窝。看身段,如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却比杨子荣平添几分儒雅。青莲自诩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多了,却从来不曾……等一等,也许……
“光天化日之下,”只听英雄老头义愤填膺地说道,“竟然敢明抢美丽老太的包包!这跟六七十年前侵华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不料地下的劫匪说:“日本鬼子?我当年就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啊!唉,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干这一行的,大哥你放过我吧。”
“就你?”青莲身边的四个老头用中文、英文、西班牙文斥道,“你也配?”
“说起打日本鬼子,”英雄老头望着前方,他的目光像是穿越了大半个世纪,“想起那年在敌占区的汉口,一个小姑娘为保护自己的狗,差点儿被日本鬼子欺负……”
这话说得青莲一个激灵!再仔细看面前的英雄老头,怎么越看越面熟?
此时警察已闻声赶了过来,打头的还是个华人警察。揪起劫匪一看,“孙志,又是你个老小砸?是不是在家里懒得做饭,又想去拘留所吃现成的?”
“不是啊,这次其实是有隐情,”孙志小声嘟哝道。
“什么隐情?”
“说不得、这里说不得……”
警察随后盘问青莲的姓名,与提包里的证件核对后将提包还给她。青莲拿出手机一看——Pia刚刚打过多个电话,找不见姥姥肯定急坏了。用手机给Pia发了个短信,没提被抢的事,只说自己马上就到。
警察又问英雄的名字。
“费克文,”英雄说,“小名费宝,熟人都管我叫大宝。”
果然是他!青莲忽然觉得身上的红裙太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脸估计也和裙子差不多颜色吧?
警察带走孙志后其余的老头也散了,虽然他们望向青莲的目光中带着依依不舍,但估计也知道自己在英雄的光环下相形见绌。
“你要去哪里?”费克文绅士地问,“还有同伴吗?为避免再出意外,我送送你。”
“我家人应该到了,”青莲转身指了指cruise的方向,船当然早就走了。
“太巧了,我刚好也要去坐皇后号。”
两个人沿着哈德逊河畔走着,每走一步,青莲似乎都觉得时钟往后倒退了一天。老花眼、关节炎、朋友们的葬礼,这些近在咫尺的东西都在变得遥远、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那悠扬的二胡声及漫天洒落的朵朵樱花。他还不知道她是谁,刚才她没有当众说穿是怕给不相干的人听了去。然而眼下似乎又错过了“认亲”的最佳时机,她该如何开口呢?难道一拍大腿叫道:“哎呀费克文啊,我是青莲呀!”
“你看着有些面熟……”他说。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
“想起来了!你是去年老年人选美大赛上的亚军吧?”他兴奋地说。
青莲却突然紧张起来,很担心他的下一句话会是:“我太太是冠军。”这是怎么了?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和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紧张呢?
******
终于回到皇后号邮轮所在的码头。已为人妇但依然做“清纯look”的Pia同一身白色飞行员服的孙女婿迎上前来,青莲这才讲述了方才的经历。两个年轻人自是好好感谢了英雄一番。
“可惜啊,”Pia郁郁地说,“船已经走了。”
费克文指了指海面远处正在驶来的一艘船,“皇后号有两班,我原本就打算坐下一班的。”
一个人出来坐cruise?青莲疑惑地想,他没有朋友家人吗?
“姥姥,”Pia若有深意地瞅了费克文一眼,对青莲说,“我们待会儿还要接Mat,你自己去玩吧,来都来了。”
姥姥同两个年轻人道别,补买了票后同费克文一齐上了船。既然是午餐cruise,吃饭当然是头等大事。餐厅分好几个食区,有自助有中西餐,还有日本料理。青莲想起费克文年轻时是在日本加入的国民党,便主动提议去吃日本料理。
这里的料理是有厨师现做的。二人在餐桌旁坐定后,一个穿着厨师服、推着料理车的日本厨师走了过来。不用问,又是个老头,对此青莲已经见怪不怪了。老头眼睛不大,面目倒还慈祥。厨艺看着非常正宗,片刻后就将第一道鱿鱼刺身装到两个小碟上,端给在座的客人。青莲伸手拿起一块寿司,却听费克文厉声道:“别吃!”
青莲疑惑地放下寿司,不解地望向费克文。却见后者目光如剑地盯着一旁的厨师。“这寿司里面,不会有毒吧?”
日本厨师笑了,“费克文,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你的间谍素质倒也没蜕化太多啊。”
明白了,青莲也认出这个面目慈祥的日本老头,居然是翔太?
只见翔太肃穆站直,朝在座的两个老人鞠了个躬。“是的,我就是你们的死敌——江源翔太。我知道你们恨我入骨,我对不起很多人。然而这些年我一直在忏悔,战犯们都被原谅了,你们不是非要置我于死地吧?……再说了,青莲,费克文,我这次也算做了你俩的大媒人,不是吗?”
青莲和费克文面面相觑。青莲吃惊的是“媒人”这种说法,而费克文吃惊的应当是她的身份。
“我十几年前便在这艘船上做厨师,早过了退休的年龄,但我孤身一人闲着也是闲着,也就一直没退。昨天我上岸时看到你二人前后脚来买票,你们虽没认出我,作为资深间谍、过目不忘的我却认出了你们。只不过费先生的票要晚一般,照理来说你俩碰不到面,我这才找到经常在这附近干坏事的那个孙志,花钱雇他埋伏在此,所谓的抢劫只是一出戏来拖延青莲的时间而已,呵呵。另外那四个老头也都是我的好友。”
原来竟是这样!青莲仔细一想,方才翔太应当一直在船上,能把自己被抢的经过说得如此准确,看来真的是他安排的。怪不得孙志说他有隐情呢。要是这样的话,下船后她就去警局,把孙志给保出来才对。
“你真的是青莲?”费克文盯着她问,随即恍然道,“当然、当然……”
“只是我想不明白,”翔太问费克文,“你怎么会没死?”
“我当时被你捉住后,我们自己的人潜进医院,给我吃了假死药。只不过我假死的时间太久,错过了被救醒的最佳时机,导致大脑记忆受损,在美国一直生活了好几十年才记起自己是谁,都经历过什么。那时的中国已物是人非了,想再找那些老朋友,基本上都不可能了,我也就留在了美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翔太笑着问:“还是不敢吃吗?现在不是战争时期了,我想在这种地方公开下毒,那自己也不要命了。”
“呵呵,都这把年纪了。”青莲是决定相信翔太了,伸手去取寿司,又被费克文制止。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清酒,给三人一人倒了杯酒。随后自己率先举起酒杯:“给所有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
青莲注意到,他说的是“所有人”,并不只是朋友和战友。这当中应当也包括那个千夏吧?青莲敢保证,那两个男人此刻心里想的也是千夏。那曾是费克文的爱人,但青莲却没有丝毫妒意。比起千夏,她自己要幸福太多、太多……
“给所有死去的人。”
“给所有死去的人。”
附录,《如絮》全文博客链接,作者“可能成功的P”。并谢谢P姐同意我恶搞你的大作!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