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张嘴,乖。你不是小兔吗?这一勺里有胡萝卜,还有鸡蛋呢。兔子就喜欢吃胡萝卜和鸡蛋的对不对?”
刚强说这话的时候是坐在UCSF医疗中心一间宽敞的餐厅里。此刻接近正午,桌椅基本满座。来三番前就听闻本地华人数目超多,依然被目之所及的阵容惊到了。华人多的地方就不愁没人吃饭,记得去波士顿访问时,常见壮成犀牛的大块头白男一两口就对付一顿午餐。刚强做不到,早中晚都必须吃饱。
本来呢,郭采莉被诊断为“最小意识状态”后,刚强陪着郭母护送女儿来美就医,希望采莉在这边接受脑深部刺激治疗。岂料经验丰富的医生做过各种行为测试与脑部成像后,认为病人不妨先观察两个月,试试传统疗法。两个月后还没有明显起色的话再做电极脑植入手术。今天上午这才看完医生,拿着单子要去验血了,一瞅lab里排着满屋子的人呢,遂决定先下楼吃午饭。
刚强和郭母很快吃完。采莉刚出事的时候,国内医生给她喉咙处安了食管。后来发现病人并非完全丧失进食功能,只是必须要刚强喂她才会配合,这是不是证明能认人了?好事儿。郭母给殷厅长打长途电话时欣喜又不无失落地说:“唉,都说女生外向,女大留不住啦!”
郭母是典型的两广一代旧式妇女,多数时间只和家人在一起,不怎么跟外人讲话的。然而刚强天生讨长辈尤其是准岳父母们的喜欢。除了工作能力强,人长得还俊之外,手眼勤快并懂得嘘寒问暖这两样简直是丈母娘杀手锏。从牛书记的太太到邵艾的母亲再到殷厅长的姨太,对他几乎都挑不出毛病。就这点上来说,学院做派淡泊明志的方熠吃老鼻子亏了。
而陪人看病经常要等待,刚强没多久就从郭母那里了解到她与殷厅长的恋爱史。郭母是广东佛山人,十六岁那年跟着父母搬来广州,在荔湾区一条老巷子里开了家煲仔饭店。某日中午有三个混社会的小青年来店里吃饭,吃到后来开始挑刺,磕裂了瓷煲还不想给饭钱。殷厅长那时二十四五岁,未婚,是广州某街的派出所所长。正赶上今天休假,穿着便衣在店门外的小桌吃饭呢。一份滑蛋牛肉饭没吃几口,听见里头有人闹事。
别看现如今的殷厅大腹便便,当年可是英俊小生,身手又好。也没联络附近的同事,一个人以007的闪电速度将三个小混混打趴下,又以007的无敌魅力收获了少女的芳心。肇事者随后被殷厅送去本地派出所,可惜的是,那之后的五年俩人都没再见着面。
实际上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年,殷厅长就调来荔湾区刑警大队,跟时为警花的殷太太相恋、结婚。殷太生了殷世驹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殷厅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白天晚上没个准点儿。好在业绩和仕途也一路飙升,殷太干脆就辞职在家照顾儿子了。
殷厅某次出任务时重遇郭母。平日被他教训的地痞流氓多了,早已不记得煲仔饭店那回事,而郭母一眼就把几年来魂牵梦绕的意中人认了出来。年轻时的郭母风姿绰约眼带桃花,过去几年追她的人没断下,父母亲友也没少给她介绍。无奈每次同记忆中那位国产007一比,不是体格羸弱就是气质猥琐,横竖没个看入眼的。
“喂,五亿探长的事迹你听说过没?”郭母故事讲到这里时,问刚强,“吕乐,香港警界的前辈,今年也好有……八十多岁了吧?”
刚强摇头,不知郭母为何会提起这么个人。
“你同采莉不是在海陆丰认识的?吕乐祖籍海丰县,四十年代加入香港警队,以打击黑社会出的名。一生荣耀无数,包括英女王二世颁发的殖民地警察奖章。某次吕乐得知14K的一伙人跑到钻石山一间学校里大摆宴席,他不动声色地带队包围学校,将黑帮成员一网打尽。成名之后呢开始贪污,不过那时候全港的警局没有不贪的,警察上街收保护费比黑帮有过之无不及。六十年代吕乐曾有‘五亿探长’的称号,后来被廉政公署调查,他就带着家人跑去加拿大了。”
六十年代的五亿,得相当于现在的五百亿了吧?刚强在心里合计。
这时听郭母不无骄傲地说:“你殷叔也被人称作‘五亿探长’呢,几个狐朋狗友某次聚会时给他起的,倒不是说他贪哦!你殷叔不爱钱,就是命旺桃花。全国十三亿人里得有五亿是他的粉丝,当然都是女人喽,就这么个意思,呵呵……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是怎么看我的。”
说到最后郭母话风一转,语调里生出些许幽怨。“以为我跟他在一起,就是贪图权势。他是个很特别的男人,我一早就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碰上个我看得上眼的。将来有一天他要是坐牢,我会在外面等他,他去要饭的话我同他一起露宿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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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当前,刚强在医院餐厅给坐在轮椅上的采莉喂糊糊。见她不肯张嘴,又说:“人是铁,饭是刚强,听说过没?吃一口刚强,小兔变灰狼……”
采莉被他逗弄了一阵后,终于张嘴吞咽,吃光家里带过来的一小盒事先打碎成流质的食物,刚强与郭母甚为欣慰。
在刚强喂饭期间,斜对过儿桌坐着的一个大学生年纪的华人姑娘时不时望过来。女生穿着套纱裙,白色无领上衣设计简单,两条透明纱袖上各嵌有两三朵桃粉色的布花。下摆以白色打底,罩在外面的轻纱是种介于淡粉与金黄之间的颜色。貌似西方人的婚礼上就喜欢这种色调的绢花,华贵低调,有别于中式的艳丽。
女孩的五官也让人联想起庆典、花朵、明媚的日光与晶亮的果汁杯。天生的好命写在脸上,也很快得到了印证。与她同桌坐的一对中年男女,起先刚强以为是父母,后来听俩人管女生叫“大小姐”,以及“今天来看望老爷的是原梅州市政协主席”之类的话。
刚强喂完饭,收拾桌上的碗筷,郭母拿湿纸巾为女儿擦脸。女生大概见这家人要离开了,站起身,裹着一阵香风走过来,好奇地问刚强:“喂,这位姑娘她怎么啦?是成植物人了吗?”
刚强知道郭母最忌讳别人提“植物人”三个字,连忙纠正:“不是,她挺好的。目前行动和交流上有些障碍,都是暂时的。”
女生又躬身查看郭采莉轮椅上的坐垫。“ROHO充气垫对吧?我爷爷也有一个,据说专给轮椅病人设计的,能预防座疮。我爷爷在楼上住院,我每天都来陪他一会儿。像你这样耐心的男生不多啊,她是你妹妹吗?”
刚强快速瞄了一眼郭母,后者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女朋友,”刚强说。
“嗯,你应该不是三番本地的华人,”女生眯着眼打量刚强,“中国北方的,对不对?但又跟大部分北方人气质不太一样……”
“我先带她去验血,”郭母冲刚强说道,推起轮椅朝餐厅出口走去。
“失陪了,”刚强向女生匆匆道别,追上前方那对母女俩,进走廊电梯。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门一合上郭母就按捺不住地说:“哦呦,现如今有些女仔啊,见到陌生男人居然主动上前搭讪,人家都表示有女朋友了还没完没了地贴上去。真是世风日下,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家里来了生客都躲起来。”
刚强艰难地把笑按在肚子里,不让浮到脸上。话不错,可阿姨您自己最后做了人家的二奶,还生了孩子,又算怎么回事?
当然刚强知道老一辈女性中有不少这样的。男人再怎么花心也只是被她们数落几句,怨气都撒到与她们争抢的女人身上,美其名曰“爱情保卫战”。换成刚强认识的邵艾、珊珊等现代女性,浪子回头金不换?去你的!先一巴掌抡你脸上,再抬腿拿高跟鞋的跟儿踹你下方要害,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进她家的门。
想起邵艾,她现在应该和方熠在波士顿了吧?也不知道她家人从绑架事件中恢复过来没有。他写的那本私信集她看了吗?忽然有些后悔,上次分手时不该送给她的,不像个大男人干的事。反正都不能在一起了,一直保持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客形象不好吗?
“刚强这次辛苦晒!”郭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赔笑道,“等回广州,阿姨做煲仔饭给你吃,外面吃不到的。”
刚强也希望采莉尽快好起来,大家都能各回各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异国他乡游手好闲的日子让他这个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无所适从。采莉无需他陪伴的时候,刚强也没心思出去逛,待在公寓房间里用才买的手提电脑上网看中国新闻,或者通过邮件与陆丰建设局的同事们联系。
之前刚强组织华南农业大学的学生来陆丰实习,与后西村少年们共同培植盆栽有机蔬菜,原本是为了帮村民们旧房改造筹钱用的。项目于一个月前结束,学生们都回校了。刚强这个负责人既已不在,接管项目的同事们决定拿去菜市场上卖掉了事。
第一天挑了十来盆带去摆摊,一盆也没卖出去,市民们都嫌贵。“吃个菜还拿花盆来种?没见过!”第二天也是零开张。后来同事们疲了,贱卖吧。第三天低价卖出去七八盆,据一位老太说:“花盆不错啊,吃完菜之后还可以拿来种花。”同事们哭笑不得。
结果第四天一早,头天买过一盆的某位顾客已等在那里了。此人是汕尾海景大酒店的饮食部经理,认为刚强搞的有机盆栽在酒店餐厅能大派用场,一下子就把他们剩下的盆栽都买走了,还问能否继续订购这种高端蔬菜。
这次挣到的钱反正不多,权当试试水,依照刚强的意思都以奖金的形式发给前来参与活动的村少年,对国斌、虾仔这帮孩子们来说倒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听说现在村民们热情高涨,都等着刚强快点回去帮他们继续搞副业,这让终日无所事事的刚强欣慰之余又心痒难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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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远在美国东海岸的方熠不到六点就在床上睁开眼睛。他从小是个觉不多的孩子,习惯早起,可最近这个阶段不同。总是睡不踏实,且并非失眠频醒的那种不踏实。是一上床就睡着,但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层阴冥当中。也许公寓的中央空调太强,盖着被子的他总能感到丝丝凉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如同身处地下坑洞,又如漂浮在外太空。
有时会梦见自己站在一栋高层建筑里。楼很坚固,只是除了灰色水泥的天花板、地面、梁柱和楼梯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具,没有其他人甚至没有围墙。 楼梯间上不封顶下不见底。他在楼里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已获得永生——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
几乎每晚发低热、盗汗。他的身体出问题了吗?不知道……呵呵,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方熠啊,是波士顿医学院药学、生理学和生物物理系的新晋博士生。来卡尼教授实验室还不到两个月,方熠对实验室的主打课题之一热休克蛋白HSP在乳腺癌靶向及免疫疗法中的应用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
但他不打算在卡尼教授这里亲手验证这个构思,因为会牵扯到知识产权问题,而且美国新药研制的周期太长了。等明年邵艾学成回国,他会把他的想法送给她,由邵氏药业庞大的研发机构来完成,就算是……他们方家给邵家的补偿吧,毕竟母亲之前的科研假设曾为邵家带来经济与名誉上的损失。
而再过不到48个钟头,她的飞机就会在波士顿落地了。对方熠来说,似乎不是她在飞跃大洋,是他在游向彼岸。他必须保证在触及彼岸的那一刻之前不出任何意外,为此每天刷牙时他都不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否面色苍白,洗澡的时候也不低头观察皮肤上是否出现奇怪的瘀青。他在逃避,但是,只要她来了,一切就会好起来。
想到这里,他起床穿衣,正要走进洗手间时手机响了。这个点儿,多半是邵艾打来的。
方熠转身,拾起床头桌上的彼岸。
附:对吕乐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刘德华老电影《五亿探长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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