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2004年的头三个月是在无休止的愉悦中度过的。无论洗试管、等电梯、吃饭、还是折叠烘干的衣服,脑子只要不需要工作的时候就会被假想中半年后的幸福场景占据。方熠这次新年来看她虽只待了两天,却成功敲定卡尼教授的全奖博士生offer,到秋天就可以加入她所在的实验室了。
那时的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吃午饭。至于晚上……自然也是住在一起的了!一想到最后这条,嘴角便不可遏制地朝着上方发烫的脸颊两侧翘起。
四月初的某日中午,邵艾下课后去校园附近的餐厅打了份熊猫快餐。今天阳光好,就在户外找了套桌椅坐下,与前方喷水池之间隔了一条小石路。不料刚用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甜酸鸡,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邵艾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个时候中国可是午夜,母亲怎么还没睡?出什么大事了吗?
“邵艾,我跟你说啊,你姑父最近一段日子身体不大好。今晚你姑妈给我来电话,说确诊为大肠癌。”
“啊?”早上还在为一门考试没发挥好而懊恼的邵艾被这个噩耗从虚浮的幸福与虚浮的忧愁中拉回地面。“怎么会这样呢?严重吗?”
“说是第三期,好在还没开始扩散,五年存活的可能性大于50%。你爸正帮你姑妈找人安排去MD安德森肿瘤医院治疗,他们来了后也许会联系你,我就想着先跟你打声招呼。手术加化疗,还要复查,可能要住三四个月。你堂哥还在英国读书,最多过来探亲几日,平时有什么急事指望不上他。”
“我明白,放心吧。等姑妈和姑父到德州后,我就飞过去看他们。”
唉,邵艾在心里叹气,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下呢?目前邵艾父母两边的长辈都只剩下女性了,姥爷在她大二的时候去世,爷爷比奶奶大好多岁,更是一早就没了。她知道等自己到了中老年,最终将不得不面对长辈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的事实。可姑父才五十出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他和姑妈感情好得几十年如一日,也是邵艾除了爸妈外最亲的长辈。老天保佑姑父千万不能有事啊!否则剩下姑妈一个人,可怎么过呀?
“还有啊,邵艾,”母亲电话那头的语气由直白的悲痛转为隐晦的忧虑,“我希望你能有所准备的是,无论治疗结果如何,今后一个阶段你姑父都需要在家好好修养,不能再累着了。之前他一人经营两个公司,包括咱们邵氏药业在珠海的子公司,和他自己后来创办的医疗器械公司。后者怎么安排我们管不着,但前者,恐怕就得……”
“就得什么?”手机从邵艾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扣到桌面上。拾起来后赌气地说:“我反正不管!我书才读了一半呢。公司里那么多叔叔伯伯,谁还不能过去顶一阵子?”
“不是要你现在就回国,”母亲宽慰道,“你看咱家的情况啊,你二叔天津的子公司刚收购了承德一家中药种植厂,数他最忙。你爸和你于伯伯在总公司,于伯都六十了,本已处在半退的状态。现在见你姑父有难,于伯勉为其难地答应去珠海照应一两年,好歹也会让你把这个硕士念完。”
“我明年也不回家!不回不回!”邵艾的语调中已带了哭腔,手中的筷子将纸盒里的酿豆腐一块块地捣了个稀烂。身边往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她却感觉自己从看客变为马戏团的猴子,之所以没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是为了最大化的利益,而并非她拥有绝对的自由。
怎么这么倒霉呢?四年前姑父自己办医疗器械公司的时候就说过,珠海那边的子公司暂时由他照看着,迟早要邵艾过去接班。可那应当是几年后的事了吧,此时的她还不到23岁啊!再过一年就能硕士毕业不假,方熠可还有五年才能读完博士。她本来计划着毕业后留在他身边,不想读博就再修个工商管理的硕士。要是明年就回国,岂不是又要跟方熠分开四年?至少四年。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也怪自己太老实太听话,考大学居然还主动报了药学系。看看姑妈家那位堂兄?从初中起就立志要当律师,现就读于爱丁堡大学法学系,再过一年就把博士学位拿下来了。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行业,且是名牌大学精英专业,将来未必就比生意场上如履薄冰的邵艾混得差。
脑中灵光一现,“哎,我小姨父不是在深圳吗?深圳离珠海那么近,不能让他照看一下姑父的公司?”
“别跟我提你姨父!”电话里温言细语的母亲忽然就爆了,“要不是为了防着他,也没必要急着让你回来接班了。之前我和你爸总觉得你还在读书,不想让你过早接触家里那些糟心事。怎么说呢,你姨父这人真的是……当初怎么就看走眼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早些年还像个正直踏实的人,你爸就放心地把深圳的子公司交给他打理。也不知是不是小有所成后,自我膨胀了?逮着机会就来掺和总公司的事……”
邵艾搜索着记忆。是啊,记得她小的时候,小姨和姨父还经常来家里做客的。姨父是山东人,倒是不高也不壮。会说评书《武松打虎》,有趣的方言每每将邵艾逗得咯咯笑。这些年就很少见面了,母亲无论大小事宁肯找她的大姑子商量也不联系自己的亲妹妹。
耳中听母亲在电话里继续抱怨:“人都是有野心的,这也无可厚非。坏在不懂感恩,还背地里说你爸爸坏话,嫌他管理不善。比如去年咱们跟杨教授闹那一出的时候,你姨父不帮着自家人澄清就罢了,到处风言风语的。说自己这些年来为中成药安全的问题殚精竭虑、操碎了心,搞得整个邵氏就他一个良心商人似的。不是看在你小姨的面上,早把他踢出去了!”
“不会吧……”唉,这忽然间是怎么了?在邵艾印象中,她的大家庭是最最温暖和睦的群体,每个人都善良又热忱,谁跟谁也没见闹过矛盾。现在却告诉她,小姨父竟是这般为人不齿的白眼狼?
“邵艾啊,我本来也不想和你说这些。你姑父长病的事可别给你姨父知道哦,信不信他能立马把电话打过去,要你姑父把手里的股份转让给他?”
“可是,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多久吧?”
邵艾站起身,从不浪费粮食的她将已经凉透的午饭扔进垃圾箱。随后一只手握着手机出了小花园,朝公寓楼的方向走去。肚子还是饿的,喉咙却什么也咽不下了。今天下午的课也逃掉算了,此刻的她只想爬上床,躲进被窝。
母亲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行了,你也不用想太多。有你爸在,他没法兴风作浪的。只是姑父这事儿让我们意识到,长辈们指不定哪天就靠不上了,趁他们还管事儿的时候,多跟在他们身边学习学习。做生意不可能一下子就上手,真等你爸退了你再进来,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威信一旦倒了,再想竖起来就难了。”
邵艾疲惫地点着头,估计母亲要挂电话了。谁知母亲似乎又想起件让她气愤的事,音量比刚才还升了两分贝。
“别的都可以忍,最让你爸火光的是,你姨父这几年经常跟董事会的叔叔伯伯们吹风,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将来接班后大事小事都指望你,不靠谱。还好!呵呵,还好有他在,他不是比你爸和姑父小十来岁吗?而且他跟你小姨生的是儿子,有他们一家人来‘辅佐’你,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好了妈,不早了,你快睡吧。”邵艾迎面碰上个同学,抬手挥了下。
电话里却还在继续,“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啊?你爸爸白手起家打造的王国,跟那家伙和他儿子有什么关系?他们姓邵吗?真要是送给外姓人,哼哼,我宁可给我女婿,给刚强!”
邵艾止步,仰面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儿。“额的个亲娘!拜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好吗?我现在跟方熠在一起呢,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难不成到时我嫁一个老公,你再另招个女婿进门,继承你的家业?”
那头是不以为然的语气,“我这个说法有什问题嘛,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哎!放到古代,你肯定是要以身相许的啦。”
邵艾果断挂掉电话。回回同母亲提到刚强,都是她这个做女儿的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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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主任,”陆丰建设局城乡建设股的小邢将一叠材料搁到刚强面前的办公桌上,“这是后西村三年前被鉴定为整栋危房,D级,还有局部危险,C级的名单。”
“三年前,”刚强拿起材料翻了下,“现在也还没开始改造,哪里出了问题吗?”
“钱啊!”小邢二十六七岁,是常见的福建人长相——宽方脸,额头十分饱满,眉骨高,并与眼睛间距较近。
“按照政策,不该由政府替他们全款建新房,只是有选择地给每户一定的补助。满足中央财政补助标准的那些贫困户、五保户啊,还有部分残疾人,能拿到一万多,不超过两万吧。后西村作为省级重点扶贫村,按标准也就是每户四千块,其余的费用要他们自己负担。”
刚强点了下头,四千块确实干不了什么。问:“危房改造不同于征地,是村民自愿的。不想改造的,原则上不强迫对吧?”
“说是这么说。有些村民就是留恋祖屋,给他们发补助,拿去局部修缮一下也能凑合着住。整栋定为危房的,没法修啊!他们自己其实也想住新房,可又一分钱不想出。只是吐槽家里没钱,咬死了让政府替他们盖,到时候他们直接领钥匙住进去。还说其他地方的政府都给盖新房的,有的白送房子还发搬迁费,所以就一直拖下来了。你说真要是哪天塌了,出了人命,法律上咱们固然摊不上责任,可毕竟不是好事啊。”
真出了人命,说不定又要来政府大楼闹事呢!指责政府不管他们这些穷地方的贫困户,让他们自生自灭。
刚强一只手转着圆珠笔,心里头合计。类似的“危房改造居民不同意”的案例,来上任之前他也做过调查。有些城镇的解决方法是这样的——由政府全款出资建高楼,每家按照不低于旧屋1.25倍的住宅面积在高楼中分到新房,并领取一定金额的拆迁补助费。因为是高楼,多出来的房子按照商品房出售,这样就等于把改造的费用给赚回来了。
但前提是该处的地价与交通状况要保证能把商品房卖出去才行。像后西村这种偏远落后地区,以战养战的方案是行不通的。村民们排斥外来户不说,就算敞开了大门,人家外姓人也不敢搬进来住啊,更何况来了后也无以为生。
“行,让我考虑两天,”刚强将手按到资料上,若有所思地说,“或者,我先去跟他们村委会的人谈谈。”
“许主任,”小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当着外人的面他也管刚强叫主任。“有位女士找你,我让她在小会客厅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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