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刚强早早来到佛山高新区管委会自己的办公室。下周一要召开高新区企业创新动员会议,所有企业都派代表参加,他在会上要给个报告。谁知午饭前接到秘书送来的《人事调令通知书》。秘书显然是看过通知内容的,搁到刚强面前时如同医院的护士不得不将肿瘤确诊报告递给那位倒霉的体检病人。
“什么,河源市?”在工作场合行为举止一向专业得体的刚强这回急眼了,抬头问桌对面站着的秘书,“没搞错吧,要把我调去河源市、和平县、上陵镇做镇长,周一就得去报到,凭什么呀?我来管委会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工作才刚开始,这谁下的命令?会不会弄错了?……另外,河源这地方怎么样?”
刚强本来有张详细的广东省地图,离开陆丰建设局的时候落在当地办公室里了。
这些问题秘书当然也答不上来。大概觉得老是一声不吭不太好,琢磨了一下,提议道:“复印室的小郑老家是河源的,要不我把他叫上来?许主任尽管问他。”
刚强不喜欢摆这种架子。“既然是我有事求人家,还是我自己下去吧。不过我得先去见见高主任。”
陈书记这周出差,刚强于是拿着调令去见高洋。高主任是地道的老广,对省内各地区的基本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河源、河源,位于广东省东北部、东江这条河的中上游。是全省数得着的穷地方,GDP在21个地级市里排第20,够挫吧?居民人均收入连广州天河区人均的十分之一还不到。
为啥这么惨?据高主任说,除了地处山区之外,也算是为全省发展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要知道东江这条河的地位非同小可,下游经惠州、东莞、深圳,是香港供水的主要来源。所以河源这个冤大头一直以来就被限制工业发展,因为一旦污染水源,后果谁也负担不起。而上陵镇恰恰为东江河一条主要支流的发源地。
总之高主任对这个调令也感到惊诧莫名。不过随即便开始安慰刚强,“小许,依我看,是组织上对你器重,才会将这么艰巨的任务派给你。你呢不要多想,就服从组织安排,放心去上任。不要有什么精神负担,啊?”
镇长?镇长一般是正科级啊,他刚强现在可是副处级,平级调动的话应当是去做副县长。这算“器重”么?
唉,显而易见,他这是得罪人了!会是谁呢?同他最近在宴会上打架一事相关么?关老爷子又或者他儿子关书记?不至于,人家爷俩高高在上,顶多当他是个跳梁小丑。闵康?嗯,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哼!刚强暗下决心,真要是给他找到闵康使坏的证据,饶不了那小子!
闷闷不乐地辞别了高主任。刚强接下来又从小郑那里了解到,他要去的这个和平县在河源都算落后地区。八十年代叫“贫困县”,九十年代是“特困县”,两年前改为“扶贫工作重点县”。据小郑说,他有个表舅在和平县某村,全村三千多人,去年一整年的集体收入为五万人民币。
“至于上陵镇,”小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主任最近有没有看过新闻?那位瞿镇长、呃,前镇长,他……”
“他咋了?”
“他们不是特困地区吗?据说镇上有八百多贫困人口,够资格领取国家扶贫补助……”
说到这里,不巧隔壁办公室有人来找小郑,刚强只得告辞,回自己办公室收拾私人物件。
扶贫补助?身为公务员,这里头的猫腻刚强自然知晓。2004年那时候,有的贫困人家连银行账户都没有,尤其是山沟里面的,出趟门极不方便。村长、支书于是把他们的身份证户口本统一收上来,替他们去银行开账户,领到补助后再把现金转发给村民们,在此过程中抽点儿“辛苦费”那简直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村民们一般也就忍了。你去举报,万一扳不倒村干部呢?日后少不了有你的小鞋穿。
而这位瞿镇长都上新闻了,现在由刚强去填他的空位,看来情节比村干部们要严重得多。估计是被双开了吧……坐牢了?不至于是被人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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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刚强坐计程车来到郭采莉家。按照殷厅长和采莉妈的意思,女儿康复后可不能再继续从事危险的警务工作了,最好找个坐办公室的闲职。谁知采莉非要回陆丰经侦队,殷厅拗不过她,就将她从陆丰调到佛山市公安局,至少搁身边看着。今天晚上是佛山经侦队为欢迎新成员举办的聚餐活动。还有这种“欢迎餐”?只听说过欢送退休警员的。嗯,不是谁都有一位公安厅副厅长做父亲,是吧?
要不,就去求求殷厅长,请他再帮自己活动一下?刚强心里盘算着,进了郭家的门。采莉已经换好警服,嗯,还是这样瞅着舒服啊!刚强心道。之前关老爷子家宴会上那件暗玫瑰色礼服固然美丽,可“美丽”不见得是对一个女人最高的赞誉,也不值得为之牺牲一切。
采莉像是正在等他,一见到他就把他叫进活动室。“你那天……应该是这样,”她伸手比划着。最近她的话说得越来越溜道了。
是了,刚强记起来,打架的时候被闵康从背后锁住,采莉这是要教他正确摆脱的方式。“改天吧,”他看了眼时间,“你不是要去赴宴吗?”
然而采莉坚持。于是刚强只得耐着性子向她学习。二人互换身份演练了几遍,刚强也算是多少摸到了点儿窍门。
随后二人简单同郭母告辞,乘电梯来到公寓楼下,在迈出大门前采莉却忽然止步。“我,不用你送。”
“嗯?”刚强一愣,“你说什么?”
“你——”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不用、以后找我。”
刚强这才注意到,楼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警车。“不再找你?怎么……出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目光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决绝。“我妈妈,喜欢爸爸,一个。我爸爸,好多女人。”
刚强大概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心里说不出是哀伤还是羞愧。正待辩解,她捉起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掌捂到他自己心口上,认真地对他说:“你这里,有别人,我不想重复妈妈的悲剧。所以,你已经……被我甩了!”
她说完放开他的手,快步走出大楼。刚强原地愣了片刻,打了个激灵,追上去,冲她背影叫道:“喂,你等等!采莉,你听我说!”
这时却见警车驾驶位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年轻的男警官探身走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这人刚强认识,是陆丰经侦支队的队长,叫刘勋。那次采莉在娱乐厅出任务的时候,就是刘勋在外面的车里等候。怎么这家伙也被一同调来佛山了么?
刘勋先用没拿花的那只手为采莉打开副驾车门。关上门后,又抬起胳膊,冲刚强遥遥地行了个军礼,动作有些夸张。随后回到驾驶位,载着刚强的第三任前女友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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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都跟采莉分手了,也不好再去求殷厅长办事。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清晨,刚强带上匆忙间准备的一点行李,前往穷乡僻壤的东北部山区赴任。当然,他还得先朝东南方去,因为邵艾父亲大老远从苏州赶来珠海,想见刚强一面,本来说好了周日晚上一起吃饭的。邵父再过一周就回苏州了,而刚强这一去,恐怕要等到元旦甚至春节才有假期。
于是刚强在电话里对邵艾说:“别让你爸折腾,我过去吧,也不吃什么饭了。大家见个面,说说话就好。”
“怎么突然间就被调走呢?”邵艾在电话里的语气郁郁的,“是谁把你弄去那么个北大荒的?”
有可能是闵康?目前这还只是猜测,刚强拿不出证据。不想告诉邵艾他的怀疑,免得被认为是在离间她和闵康的关系。
来到邵艾姑妈家时已是上午十一点。一个月前才来过这里一趟,是去佛山就职的前一个周五。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只不过上次是高升,意气风发,这回如丧家犬一般被流放边疆。
邵艾爸爸比想象中的和蔼。先是诚恳地感谢了刚强在南澳岛救命之恩,以及最近在邵艾调查药厂事故时的鼎力相助。之后也就是拉拉家常,没有预想中的拷问与试探。当然,也许人家段位高,这些年来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拉家常便足以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品性。
而邵艾看起来却——好小啊!既非电视记者招待会上侃侃而谈的女企业家,也不同于那晚身穿黑色礼服、颈带钻花项链的上流社会名媛,甚至比刚强大一那学期在中大门口初次遇上她时还要“幼齿”。
此刻的她穿着式样简单的象牙色毛衣,褐色呢子裙,头发随便在脑后绑了个马尾。伴在父亲身边静静地坐着,像个害怕生人的女中学生。她坐姿里透出的那股子松弛劲儿是他从未见过的,即使在波士顿同她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现在的状态。只有父亲能带给她这么牢靠的安全感吗?刚强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做到。
差不多,该告辞了。等他坐长途车到达河源市区之后,会有镇上的公车来接他,别让人家等到天黑。从进门起他和她还没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时却见她从楼上下来,双手提着一只巨大的帆布行李袋。看样子份量可不轻啊,她的脸蛋因用力又红又鼓囊。直到将行李袋摆到他面前,她才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给我的?”他嘴上问着,伸手拉开拉链。
里面……里面什么都有。不夸张,真的是什么都有。有床被单、被套、枕巾。蚊帐、蚊香,以及被蚊子叮咬后涂的风油精。不锈钢碗和不锈钢杯,两双铁木块,一副刀叉,洗洁精洗碗布。牙刷牙膏雪花膏剃须刀,还有见缝插针的方便面、小袋装的果冻和奶糖。Hello Kitty的笔盒应当是她自己的存货……拖鞋!他居然会忘记带拖鞋?自然少不了医药急救箱,是因为她心目中的他喜欢跟人打架吗?其实,只有与她相关的事情上他才会动手,才会失去理智。
“谢谢你,我得走了,”他简短地道了谢,害怕说多会导致情绪失控。
她送他至门口,还是没怎么言语,倚门而立的那副神情像半个世纪前的阿妹送阿哥去战场,又如平行世界里进城务工的他留在乡下种地看孩子的妻。真有意思,他俩到现在还没正式谈过恋爱呢。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谈”吧,因为不需要。
姑妈家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会送他去长途车站。当他把自己那只小号行李包同她准备的大号行李袋一齐塞进车后箱时,在心中激荡了半天的情绪忽然间涌上眼眶。
刚强母亲没得早,记得大嫂还没过门的时候就经常来许家,替没人照顾的奶奶和三个弟弟缝缝补补、洗洗换换。刚强去广州读书的行李也是大嫂一手置办的。以至于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刚强、刚波、刚桥都悲观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已经被大哥娶走了。
想不到啊,实在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冷不丁地收到这么一只装备齐全的行李,还是他最爱的女孩为他准备的。常说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然而他可以预见,当若干年后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当他不得不一个人走向那未知的黑暗、永恒的寂灭,又或者是无法预测的来世,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两手空空。他的肩上会有只一模一样的行李袋伴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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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