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邵艾正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接到母亲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我说小艾啊,你真的堕掉了刚强的孩子?唉,傻丫头,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先跟妈商量一下?我这还纳闷呢,你怎么非要跑去外地,一待还那么久?等会儿我跟你姑妈说一声,让她每天给你煲竹丝鸡和燕窝——”
“妈,根本没有的事啦!全是媒体瞎编的。”
邵艾关上电视,站起身,准备回楼上卧室。心道人家还是处女呢,只不过这种事难以启齿,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母亲。
“没有?哦哦,那就好,”母亲长吁一口气,“我记得夏天的时候才问过刚强,他说他还是处男。看来没骗我,呵呵。”
邵艾的手机从耳边滑落,重重地砸在自己脚背上。妈,您……您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哈?作为一个长辈,问非亲非故的年轻男人这种问题合适吗?不怕人家想多?
捡起手机对母亲说:“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拜托母亲大人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这怎么叫添乱呢?我女儿的终身幸福比什么生意都紧要。”
“爸有消息了吗?有消息通知我。”
太过分了,邵艾挂上电话,暗自嗔怪那些为了博眼球提高发行量而造谣无下限的媒体。然而这次的闹剧倒也不是没有积极意义。自打公众将焦点汇集到邵艾同她的男人们的情事上,几个月都没开口笑过的姑妈来了精神头。
“哈哈!这想象力。别说,逻辑没问题呢……哎呦,怎么又冒出个女的?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小编。”
姑妈过去的这一个多月与邵艾朝夕相处,且最近才见过刚强的面,自然不会相信那些无中生有的“独家爆料”。然而这不妨碍她自娱自乐,如同小说读者和电视剧观众,谁还不明白那些让他们伤心落泪的剧情都是虚构呢?尤其是,女主角还是她的亲侄女。
每天早饭后姑妈便打发家里的阿姨上街,将报摊书店新上架的杂志小报统统搜罗回家,而姑妈在等候期间会自己上网查询。好吧,邵艾自嘲又欣慰地想,能将姑妈的注意力从悲伤中捞出来,那自己再怎么被人作践也算值了。
熬到周一早上,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当时邵艾正琢磨着该回公司上班了,接到冯厂长助理从佛山打来的电话。
“邵总,有两名女员工刚才联系我,说有重要情况向您举报。”
“举报?要举报谁?”
“具体内容她们不肯透露,说一定要向您当面汇报。”
邵艾看了眼时间。“你让她们在厂里等着,不要离开,我两个钟头后到。”
当下打电话给公司,叫派车过来,火速前往佛山药厂。
******
前来举报的是一胖一瘦两位四五十岁的大妈。瘦的那位扎着马尾,神情紧张,眉眼中藏了好几个“人”字。胖的留短发,抿着嘴的时候似乎总在微笑,时刻在用她的镇定来安抚身边的同事。
邵艾将小会客厅的门从里面锁好,在二人对面的椅子里坐下。“请问二位大姐如何称呼?哪个部门的,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没有直切正题,这是她从刚强的记事本里读到的经验。谈敏感问题之前先聊几句对方熟悉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可以让对方松弛下来。
两位大妈回答说,已经在药厂成品包装部门干了十好几年。邵艾暗忖,怪不得来举报,这是打算在她的厂子里干到退休。而且女人到了这么个年纪,又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换个工作未必能拿到与药厂相当的福利。
“我俩举报包装部的刘贤鸣主任!”胖大妈率先说道,“那天是8月9号,周一……”
8月9号,邵艾暗自悲叹,姑父去世的第二天。
“下班时,差不多晚上九点半吧?我俩住得近,经常同来同去,做个伴儿。在走廊里见到刘贤鸣领着那个送货的张映俞朝储藏室的方向去了。”
邵艾听到张映俞的名字,紧张得如坐针毡。面上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能确定是张映俞?”
“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他!”胖大妈一拍大腿,“本来是在苏州总公司送货的,对吧?听说前年离了婚,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他跟刘主任老家都是云南一个镇,去年底申请调来佛山这边儿,还是刘主任帮他活动的。相传离婚原因是姓张的那家伙打老婆,我每次见到他都得啐上一口呢,不可能认错。”
邵艾点头。
“当时我们也没留意刘主任领着他去储藏室干啥,”胖大妈接着说,“后来听说有批药品在云南一家医院出事了,好多病人用过后副作用严重,送货人张映俞随后失踪。我俩也还是没和那天晚上联系起来,还庆幸说走了的好,以后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几天后刘主任私底下找到我俩,请我们出去吃饭。过后给了我们一人一盒进口花旗参、两只五头鲍,让我俩不要把那晚见到他和张映俞在一起的事说出去。”
这就对上号了!邵艾感觉自己面颊发烫。“你们没问为什么?”
“问了,他没对我们说实话,”瘦大妈接过话,脸上一副表忠心的急切,“只是向我们保证,说那次事故都是张映俞一个人的责任。药厂有规定,恶劣天气前后不让运货,就是怕药箱被雨水污染。张进云南之前雨是停了,结果开进去又遇上山洪。现在张跑了,而刘主任是最后同他接触过的人,怕人家赖到他头上,才让我们替他保密。邵总,我俩都是厚道人,事后一合计感觉问题也不大,不忍心看着同事丢饭碗不是?”
真的吗?邵艾心道,这个张映俞也是胆儿大,认定了药瓶都是密封防水的,就把外包装换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而刘贤鸣领他去储藏室换取新包装,两位大妈会猜不出来?唉,大部分人平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火没烧到自家房子就不妨装聋作哑。
所以刚强才要封厂,让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威胁。试想那么大一间厂子,员工们三班倒、出来进去的,俩肇事者去储藏室一来一回,路上谁都没遇到不太可能。之前刚强在电话里怎么说来着?攻城不破,便要想办法让敌人自行瓦解……
“谁能料到因为这件事,”胖大妈的嗓音忽然升高了几个分贝,用义愤填膺掩盖着包庇罪犯的心虚,“现在厂子都被停业了,搞不好过上几天大家全得卷铺盖走人。明明就是那俩人的责任嘛,却叫全体员工们陪他们失业,凭什么呀?我俩原本一片好心,谁想到被坏人蒙蔽了呢!”
“这我明白,”邵艾宽慰地说,“两位大姐现在勇敢地站出来,是为无辜的同事们鸣不平。我代表冯厂长和广大员工们,感谢你们的正义之举!”
走出会客室,邵艾立即打电话报案。佛山经侦大队的人于半小时后,在刘贤鸣家里把正在同老婆和丈母娘吃午饭的他带走。邵艾随后将责任人之一已落网的事实电话告知江苏药监局的单主任——那位态度和蔼的阿姨,当初父亲被带走时她也在场。刘贤鸣这次肯定是要丢工作的,但在这件事中他犯的错误还不至于坐牢。抓他主要是为了弄清真相,帮父亲尽快洗清责任。
******
下午坐公司的车返回珠海,精疲力竭的邵艾上车后就在后座里半躺下。然而沉重的外壳里被喜悦注满氢气,似乎车窗一开她就能飘到天上去。
先将这些天的经历仔细回想了一遍。车子开离中山市、快进珠海时,掏出手机拨通刚强的电话。当然需要通知刚强刘贤鸣落网一事,请他尽快为药厂开绿灯。
“不错嘛,”电话那头的刚强有些心不在焉。现在是工作时间,他多半是在边写字边和她聊天。“女强人这回打算怎么感谢我?”
感谢……她还在抿着嘴唇思索,耳中听他嘿嘿地笑起来,“不感谢就算了,干嘛要打掉咱俩的孩子?”
嗯,换成过去,她定然会面红耳赤地挂断电话。现如今不仅见怪不怪,还能反过去逗他一逗。“好啊,要不这样?今年的平安夜,我再从珠海赶过来一趟,专门陪你过节好不好?”
事实上她已提前答应闵康,平安夜那天下班后一起去香洲湾坐游船。不出所料的话,刚强也得陪他的小兔子。
“啊?”他有些慌,能听到笔跌落到桌面上的声音,“呃、这个,我那天可能走不开。”
她将手机移开两尺。等笑够了,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以后,还要向你多学习。”
“啊哦,女强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吓死个人。”
抛开男女关系不提,他真的有很多长处值得她学习。这并非妄自菲薄,和同龄人相比,邵艾自认各方面都不算落后分子。然而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这虽是一早就定下的事实,却只有在她独当一面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个中的难处与自身缺陷。像她和刚强这样的社会人,光业务能力强是不够的,还要有承受压力的定力与心智。识人、用人、制人、笼络人,都得玩得转。然而这些课本里学不到的东西哪里来?有人是靠自己的悟性,悟性差些的就得虚心向人家学习。
二人静默了片刻,似乎都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已是11月底,车窗外大街上的店铺正在逐渐进入节日模式。邵艾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因为在学生会组织的联谊活动上与刚强和他的台商女友“撞帽”,尴尬之下,邵艾接受了方熠时代广场的邀请,共度平安夜时二人正式定情,刚强则在那晚与女友分手。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们这几个大一新生如何能预料到,几年后的今天会是这么个局面?
“我想方熠了,”她脸贴着电话说。心知这对刚强不厚道,可不跟他说又能和谁说?母亲一向不喜欢方熠,目前在她熟悉的人中,数刚强同方熠关系最为亲密。
而以刚强的尿性,听到这话早该大声抗议了。奇怪的是,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久,像是在犹豫应不应当告诉她下面的事。
“我前两天也梦见方熠了。我梦见他……”最终,刚强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邵艾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如同防范一条言出必应验的魔咒。
他梦见方熠怎么了,重病……死了吗?那天她从中大回来后,“杨教授家里有人病了”这条消息时不时在她脑中恶意地窜出来。真的是方爸么?虽然她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可她无法不惧怕那另一种可能性。
“邵艾,”他把她的名字含在嘴里。
“我怕,”她说,望着车外下班时分拥挤的人行道,忽然就流下眼泪。“你怕吗,刚强?告诉我你害怕吗?”
对他们这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来说,爱情当然是重要的。而爱情当然是排外的,是无法与他人共享的。一点点渣滓也容不下,一句过分的话、一件冲动的事都会让人懊恼好久。
然而,或许是他们每个人都经历得太多、太早。像在暗夜中躲避战火的一群小伙伴,互相扶持才是首要的。爱人让人牵挂,可其他任何一个也不可以倒下呀!这段路太黑了,让人不愿停留可是、可是就和生命中其他阶段一样是条单程路,过去的就逝去了。管你什么官二代富二代,朋友熟人追随者遍天下,真正了解你关心你,在你一个趔趄后跌入泥坑时会停下步伐拉你一把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吧?
手机响了几声。邵艾查看屏幕,是珠海办公室秘书打来的。
“我先挂了,”她对他说,接通新来的电话。
“邵总,有位女士找您,我让她先在会客厅里等着。”
又有人找?邵艾本打算直接回姑妈家,不去公司了。“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杨敏慧,中山大学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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