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慧看到我时也是一怔。从上次分手到现在已过去半年,本来就不胖的她似乎又清减了些,让额前的刘海显得空荡无所依。虽然是来赴宴,那套栗色薄冬装外像是裹着层风霜。
火山监测局在宣传这个项目的时候,并没在网站或其他宣传资料上提到我的名字。她成为捐款者之一自然是与我无关,看来她也在一直在关心维苏威附近的居民。我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台上的瑞斯已经开讲了。
“十分感谢你们大家不远万里前来!我叫瑞斯·阿莫格,是监测局负责对外交流的副局长,白天你们已经见过我了。我在这里代表全局工作人员以及维苏威附近的居民,衷心感谢你们的关怀和帮助!我知道在座的奔波了一天都很辛苦,我无意占用大家的用餐时间。请开吃吧!就把我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无聊的时候不妨瞅一眼我在讲啥。”
听众席泛起一阵友好的哄笑。真是个会作报告的人,我想。当年在美国读书时见过不少这种白人精英,有的是学校高层,有的还只是学生。都比较瘦,精干敏锐的同时来点儿恰到好处的幽默诙谐。说起来教授里这类人倒算少的,大概教授们挣钱不够多吧?我苦笑。
瑞斯接下来并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展示了自己和同事们的一些搞笑日常照片。
“对,这是我,刚来这里不到半年的时候。”照片上的瑞斯在雨天通向火山口的木头栈道上滑倒摔了下来,被同事抢拍到他的狼狈样。“脚踝脱臼,在家休了两个月,连看了三百多集的连续剧。”
观众们又一阵哄笑。
“这是我们局长,”瑞斯换了张照片,朝我所在的桌子指了指,“他怀里抱的是什么?没错,是只小山羊。局长是冰岛人,小时候家里养了几十只羊,我们都管他叫……”
我有些走神,因为此刻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刘知慧是哪一天来那不勒斯的呢?有没有可能12号之前就到了?
再抬头望向屏幕,我看到两块不同形状和质地的深灰色岩石。
“在深入讲解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响岩和镁铁质这两种不同的岩浆。前者容易产生爆炸,而后者黏性较低,喷发的同时气体持续外逸,一般不会引起爆炸和火山灰柱。大家常见的可怕红色熔岩从火山口流下的照片里,基本都是镁铁质岩浆,或者叫基性岩。”
接下来,屏幕换成我熟悉的那张维苏威火山结构图。瑞斯用激光笔指着图上位于地面下10公里左右的冷岩浆库。
“结晶后的响岩应当是一直存在于这个冷库中的,然而维苏威从1631年到现在为止,喷发的热熔岩基本上都是镁铁质。此外,我想你们大家对公元79年毁灭庞贝的那次爆发都很熟悉了。”
说到这里,瑞斯一只手抄在裤子口袋中,另只手握着激光笔,半低着头,神情严肃地说:“事实上,我的合作者、苏黎世大学的科学家们最近测得,在距今大约四千年和九千年前,维苏威还有两次超大规模的爆发,那才真的叫糟糕!只是没有相关历史记载而已。除了这仨,他们还测得公元472年有一次小规模的,大概和最近的汤加火山爆发差不多级别。”
台下的观众显然被吸引住了,基本上没人在吃东西。
“要问我们是怎么知道的,通常火山学家们用锆石来断定爆发的年代,然而维苏威火山岩浆呈碱性,锆石无法存在。于是我的合作者们另辟蹊径,对石榴石的结晶年龄进行分析。概括说来,我们发现在史前那两次超大规模爆发之前,响岩在冷库里的存在时间均为五千年上下,误差不大。”
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5.7 ka”和“4.9
ka”的字样,ka代表千年的意思。
“而小规模的爆发前,响岩的年龄是一千年。事实上,火山最近一次活动是在二战期间,那次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根据这种种迹象,我们认为尽管维苏威在今后几百年内还会有火山活动,但大爆炸型灾难至少还要等好多个世纪。”
******
接下来,瑞斯便开始详细介绍他的修墙计划,而客人们似乎也都接受了他的观点——维苏威至少还有千年才会迎来下一次大规模爆发。我不同意,我觉得他是在偷换概念。
而且作为大禹后代的我,对这种不去“疏”而去“堵”的做法,终归无法心安地接受。明知山底下埋着个同美国华盛顿市一般大小的火药库,仅靠几个科学家的探测数据就可以无视了吗?
“对不起,打断一下,”我举手插话道,“你说的小规模爆发也包括毁灭庞贝那次对吗?”
“没错,”瑞斯面不改色地望向我,“目前世界公认的庞贝喷发级别只有五级。”
只有五级……我又问:“你刚才还提到,公元472年那次的规模同汤加差不多,可我听说汤加爆发导致了20平方公里的海底位移?”
瑞斯的脸色浮现出一种“宽容的笑”,常见于内行被少见多怪的外行人无理刁难时的反应。“汤加爆发在近140年来算是地球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然而同历史上其他的火山活动远不能相比。”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思绪,抬手指着前方的屏幕说:“我无意质疑你们这些专家的学术研究,然而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庞贝爆发距离上一次的超大规模是两千年,而我们目前距离庞贝,刚好也是两千年。”
说完我就坐下了,场中气氛有些尴尬,同桌坐的局长和安德森目光灼灼地汇聚在我身上。这时台上的瑞斯已翻到最后一页,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场中有一个女听众站起身。
“我来自台湾,”刘知慧说,“我没有问题,只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台湾的火山状况。一直到本世纪初,台湾都不被认为存在活火山的威胁。尽管我们大屯火山群有二十座山峰,随处可见地热喷口和温泉,大家都认为是地质活动的遗迹,因为历史上这些山口都没有过爆发的记录。”
可以看得出刘有些紧张,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然而有这么一个人,他叫林正洪,最早是研究地震学的。2003年林正洪在阳明山国家公园里放置了一些地震仪,结果那些奇怪的波形引起他的警惕。他随即将这些波形送到日本同行那里,对方明确告诉他,那是活火山的特征。”
刘知慧显然不如瑞斯那样擅长演说,然而事实永远是自带分量的,让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当然只有地震波是不够的,被震惊到的政府和民众要求林的团队收集岩浆库存在的证据。直到2017年,林的论文才详细披露了岩浆库的一些特征——是个竖立的圆筒型,直径和高都是12公里,顶端距离地面仅有8公里。而这个岩浆库离人口二百多万的台北市中心只有15公里。”
真的吗?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以想象当民众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恐慌程度。
又听刘知慧说:“在论文发表的第二年,中央气象局才首次在宝岛成立了个早期预警系统——大屯火山观测站。我想我可以负责任地代表台湾全体民众表示,虽然没人喜欢听到这个消息,也没人希望看到大屯火山在我们有生之年爆发,但我们都很感激林正洪先生。如果没有他几十年来坚持不懈的研究,有一天被打个措手不及,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知慧说完后便坐下,台上的瑞斯倒依然风度翩翩。“感谢这位女士分享的信息。我们维苏威监测局是世界上最早成立的火山活动观察部门,从这点来说,我们是幸运的。”
这时台下有个银发苍苍的贵妇问道:“请问你们监测局能提前多久对火山爆发给出预警呢?”
工龄只有十年的瑞斯识趣地将这个问题交给比他资历深的局长来回答。
老局长站起身,这还是他今晚第一次当众发言:“一般说来,岩浆活动是缓慢的,我们有把握在一两周前给出预警。然而历史上的个案差别很大,最短的只有几分钟。而且困难在于——我们无法预测会是什么级别的爆发,要不然……”
局长说到这里冲所有人挤挤眼睛,“我们监测局怎么会从火山坡上搬到了离火山这么远的地方?”
民众们又一阵哄笑,瑞斯的报告在轻松的气氛中结束。然而局长的话让我想起夏天来那不勒斯的时候,政府就曾给出过45%的预警。民众们似乎都已司空见惯,没见有人急急忙忙地离家。这样的话,倘若有一天狼真的要来了,再准确的警报又有什么用呢?
******
饭后,我同安德森聊了下今后的计划。我告诉他等明年夏天A洞完工时,我会再来参观。不是钻好洞就完事了,里面若不放入固定装置,过不了几年洞就会自然消失。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到那时我要是又有了余钱,也许能资助他们将B洞尽量挖深一些。怎么说仪器才是大头,一旦开工了,多挖几天的花费差不了太多。
待我们一众人离开监测局时,我和刘知慧自然地走到一起。
“你是昨天到的吗?”她问我。
“前天来的,”我说,脑子里想的是同一个问题,“昨天我又回庞贝逛了一圈,主要去看上次漏掉的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我留心她的反应。那封信此刻正揣在我的包里,要不要拿出来给她看呢?我不确定。
她只是点了下头,“我是学校一放冬假就赶过来了。”
哪天放假的呢?我终究没有勇气取出那封信。目前我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她很可能同“本案”全无关联。真那样的话,我就糗大了。
听她接着说:“刚才安德森告诉我们大家,钻洞的计划原来是你设计的,想不到还真的学以致用了哎!什么时候我也能做点改变地球、造福人类的大事呢?”说到后来语调有些沮丧。
“也许你已经做了,”我说。方才我同安德森聊天的时候,有意愿捐款的客人被瑞斯领去办公室办理必要的手续,至于钱都捐给了哪个项目我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我和刘知慧没有站出来讲话,肯定会有更多的钱流向修墙的项目。
“你明天回台湾?”我问。明天一早我会飞回香港。
“哦不,我这个冬假在法国一个远方姨妈家过。”
哦,我忘了刘知慧长得像混血儿了。法国就在意大利隔壁,这么说的话,更加无法断定她是为了我才跑到这里来的。
这时其他的客人都已陆陆续续乘计程车离开,刚好有两辆车停到我俩面前。
“提前祝你圣诞快乐了,”我冲她说。
“圣诞快乐!”
随后,我俩便各自上车离开了监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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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