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苏威火山数据库虽可以免费下载,申请权限的人必须有高校或其他研究单位的affiliation。于是我打通了威廉玛丽的导师布莱特教授的电话,请他帮我下载数据。
教授听了我的想法后说:“马凯,我很高兴你在毕业后能学以致用。无论最后成功与否,你给其他学生树立了榜样。我待会儿就帮你下载数据,不过我有个建议——你能否拓宽一下思路?”
“该朝哪个方向拓宽思路?”我虚心地问。
“如你所说,前人的侧重点在预防,以为钻孔就要钻到底,提前将内部压力释放才能阻止火山爆发,而现阶段人们显然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与财力支持。我的建议是——借力打力,不要将火山爆发看作完全负面的事情。”
听到这里,我已经豁然开朗了。导师不愧是导师,不仅能看到问题的多个层面,还知道该如何启发学生。
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我按照教授给我的思路用下载的数据建模,只要有空就坐到电脑前调试模型,观察预测结果。而新店铺那边已开始装修,助理认为可以考虑招聘经理和进货等事宜了,我告诉他暂缓。如果我的方案可行,那就暂不营业,将店铺出租,原本计划用来进货的钱捐给火山局的项目负责人。
“先别给我妈知道,”我嘱咐助理,“能瞒多久瞒多久。”
然而母亲那边也没闲着,隔三差五给我发张郑小姐的照片。告诉我人家已经定好12月14号那天回港度冬假,“凯啊,不如你去接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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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我对自己的仿真结果多少有了把握,并给起名叫“高压锅方案”。再次同火山监测局的安德森博士通电话。听了我的概述后,他请我隔天给他的同事和上司做个远程报告。
“我的这个计划无法阻止火山爆发,”做报告时,我开门见山地说,“但是有希望在超大规模爆发之初降低它的规模。在讲细节之前,咱们先来看看高压锅的设计。”
我的PowerPoint里出现一张高压锅构造图。“在用高压锅加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顶部出气的那个限压阀在工作。普通用户也许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个靠近后部的安全阀,因为安全阀在正常压力范围内是不会被触动的。只有当压力大到有可能引发爆炸的时候,它才会被冲开,降低压力以避免爆炸的发生。”
说到这里,我又调出维苏威火山的结构图。
“对这张图你们大家想必比我更熟悉。地面二十公里之下是庞大的热熔岩库,在它的一侧有通往山顶火山口的狭长通道。熔岩如果从这里冒出,住在附近的居民可以及时撤离,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危险的是位于热熔岩库另一侧上方的巨型结晶冷岩浆库,它的上部并没有天然出口,而是被五千米厚的石土覆盖。比起先前提到的通路,冷库这边貌似稳定,可以几千年都没动静。然而下方的热熔岩库其实是在缓慢但持续不断地朝它输送更多的熔岩,一旦承受不住压力发生爆炸,上方大面积的山石会被炸飞,形成超级爆发。”
这些内容我的听众们应当比我更熟悉,只是我必须先陈述一遍,才能接着往下讲。
“即使只有五千米的厚度,要想打通也是不现实的。然而我们换一种思路的话,不去追求一钻到底的‘限压阀’,而是在冷库上方寻找最薄弱的环节着手,给它制造几个深度较浅的‘安全阀’。当冷库内部压力大到即将爆炸时,这种压力自己会将上方的洞穴先行冲开,其后的爆炸便能大幅减弱。”
在介绍这个思路的时候,我虽然没去zoom里查看听众们的表情,但能在想象中看到他们冲我点头。下一张幻灯片是我的仿真结果。
“图上标的ABC三处,是模拟安全阀所在的三个最佳位置。仿真结果表明,A处是冷库上方最薄弱的地方,只需在此钻一个800米深的洞,便可起到安全阀的作用。B处需要1.2千米,C则要2.5千米。当然模型总会和实际情况有出入,保险起见,建议在施工过程中每处多加20%的深度。”
“所以只要在A处钻洞就可以了吗?”一个听众问。
“安全阀自然是越多越好,”我答,“如果资源允许的话,最好能三处同时开始。”
安德森听到这里,接话道:“目前世界上最深的人工洞依然是前苏联上世纪花了二十多年在科拉半岛上钻的,一万两千米,已超过珠穆朗玛峰的长度。不过那个洞的直径只有23厘米,这种细长的管道对瞬间释放的压力作用不大。马先生,要实现你说的安全阀效应,需要多大的直径?”
这当然是个关键的问题,我说:“我在软件中设的是一米,这用目前的石油钻井技术可以实现。”
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钻井工具应比前苏联时有显著提高。
“那太好了!”安德森兴奋地说,“我们目前有一台钻井工具,由于之前的钻洞计划已被国家批准,无需递交新的申请。我们接下来会把你的仿真结果交给地质学家核实细节,并制定具体实施步骤,同时向国家申请更多资金。这期间若是能筹到足够的捐款,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头两个洞便可完成。C洞则可能需要四五年,因为越往深里走难度越大。”
“A洞的启动资金我可以想办法,”我说。如果他们已经有一台机器,再加上我的捐款,很快就可以开工。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马先生!”对方过意不去地说,“项目开工后,我们会请您前来视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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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的失眠症便治好了。我终于能为“老家”的人民切实做点儿事情,这让我心里踏实起来,不再有虚度光阴的惶恐感,能恬静地对待每一天的生活。
有时甚至怀疑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只是我的想象,然而每当我看到卧室柜橱里摆着的那只淡绿色小药罐,里面装着维比娅那些化成灰烬的愿望,遥远的记忆便又栩栩如生地回到我眼前。
A洞在我做完报告后的一个月便开始施工,B洞又花了两个月筹集资金并购买设备。我于12月初接到火山监控局的邀请,请我当月14号前往查看施工进度,机票和食宿由他们负责。
“咩呀?唔好啦!”母亲听说后强烈抗议,“你14号要去接机的嘛!仲有啊,点解你间新铺卖百货啊?”
我那家新的海货铺目前租给了一家日用品经销商,一直没对母亲说实情。我只说这一两年想专心忙事业,请她推掉和郑小姐的相亲安排。
于是我便于12号又一次坐上飞往那不勒斯的飞机。之所以提前两天走,是想着第二日先去庞贝故地重游。上次在发现石屉里的纸条后就没有心思看后来的景观,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我会仔仔细细把古城开放的每一处逛遍。
飞机快落地的时候又想起,今天原本是我和菲颍的婚期啊,却因上次的庞贝之行把这桩姻缘搅散了。当然,能被轻易搅散的姻缘也只能说内里有问题,没有多少可惋惜的。让我想不通的是,如果菲颍并不知道石屉的存在,里面的纸条为何会写着我的婚期呢?留下纸条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莫非,根本与我婚期无关,就是有人想在那一天约我见面?若真是那样的话,此刻的我已经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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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在酒店醒来后,我先去附近的花店买了束花,随后坐上前往庞贝城的大巴。初冬,位于地中海附近的那不勒斯依然温暖潮湿,通常还是有不少游客的。然而今日下着小雨,大巴上的乘客比夏天少了大半。
这次我可以不按照任何路线图去参观了,古老的、新鲜的记忆都在我脑中,那真是个同家一样熟悉又亲切的地方。下了大巴后我决定从西北角的神秘别墅游起。快到中午时雨停了,我再一次站到家门口,却见大门是关着的,门口竖着一副牌子:“格苏利之家,关闭,修葺中。”
我佯装失望地离开了,然而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这是我的家,我山长水远地来一趟,怎么能连家门都不进?于是我沿着外围院墙漫不经心地走着,两千年前宅子完好无损的时候,想要翻墙入内没那么容易。可现在……
果然,在与大门遥对的后院最远端,有一处塌掉的院墙并未被修复。我闪身入内,凭记忆朝石屉所在的那间分院走去。一路上确实能见到修缮房屋的工具,大概是因为今早下雨,维修工人没来上班,整栋宅子中便只有我一个人。其实这样更好,不是吗?我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
“我回来了。”
站在那面墙的前方,我冲维比娅说。她应当会知道我最近为维苏威居民所做的事。“亲爱的马凯,”我仿佛能听到她在我耳边说,也许她的一只手还抬起来摸了下我的脸,“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你已经替我实现了。”
我将捧着的花摆到墙边,没有去碰那个石屉。上次我已经打开过了,并取走了维比娅留给我的东西。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忘了时间。刘知慧不是说过,时间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防止所有事情在同一时刻发生吗?那么如果将时间抹杀,所有曾在这个小院里出现过的人,是不是就能见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的某处传来多人脚步声,估计是维修工人来上班了。我转身打算离开,忽然改变主意朝石墙走去,在铺着马赛克的图画上按了两下,又一次打开了下方的石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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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