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4,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3章 陪睡



弟弟离开后,维比娅从一旁放杂物的木桶中取出一把剪刀,替我剪断捆绑双手的绳索。打量了一下我身上被鞭子撕裂后又被鲜血染红的奴隶袍,柔声道:“可怜的马凯,今晚睡前到我屋里来。”

我僵住了,不仅身体动不了连思维都陷入停滞。直到我被蒂塔粗鲁地推了下胳膊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回厨房里干活。

要知道,我们这些奴隶算主人家的私有财产,主人可以随意处置。每天除了干好分内的活,如果主人闷了,需要找人聊天、娱乐什么的,我们自是义不容辞。

而陪睡不仅司空见惯,能经常陪主人睡的奴隶在自己阶层中的地位都会得到提升。比如有着丰胸大屁股的蒂塔就负责在维比娅大嫂不在家的时候陪大哥奥卢斯,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因此蒂塔就可以指挥其他的奴隶做事。

维比娅是叫我今晚去陪她睡吗?这是我几个月来,或者说,一辈子的梦想。可我不认为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在我们罗马人看来,男欢女爱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甚至无需躲藏,如吃零食般是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活动。例如我目前所在的庭院墙壁上就能找到多幅彩绘,没有人会因为这些画的存在而脸红。有钱的主人家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具,高兴的时候会赏给奴隶们。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片刻后我发现自己捧着一大盘子烤肉站在会客厅入口处。能坐十二人的宴会桌上已经拥挤地堆满了食物和酒杯,而桌边只坐了老爷、波希尼先生,还有刚刚打过我的小儿子塞孔杜斯这三个男人。大儿子奥卢斯这几天不在家。

“胡说,都是危言耸听!”老爷摆了摆手,尽管口中在斥责,神色依然如平日一样和善。老爷的长相同塞孔杜斯近似,只是眉毛和鼻子要粗些,下眼袋同上眼皮差不多厚大。穿着他最喜欢的深红色家居袍,不知多少杯的葡萄酒下肚后,他的面色也快和衣服差不多颜色了。

“斯特拉波先生是全罗马、不,全世界最令人尊敬的地质学家!”老爷说着凑过头去,脸几乎贴到客人波希尼先生的脸上。“而斯特拉波先生上个世纪来庞贝的时候就已断定——维苏威火山是座死火山,听到了吗?和死人一样死,整座山上连个火星儿都找不见。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我们所有人都是它庇护下的子民。我们都爱它,请不要再传谣了好吗?”

“我知道,你们都……阿嚏!”波希尼先生打了个喷嚏。他是个干瘦老头,鼻头一年四季都是红色的。听说他同老爷儿时起便是好友,只是后来搬去了遥远的加底斯,难得来一次。

“别不信我,加里奥,三天前我去山上看过,到处是汩汩冒着热气的喷泉。还记得十七年前那场大地震吗?总之我不同意斯特拉波先生的说法,我认为维苏威是座——”

“而你是个生物学家,我亲爱的波希尼。”老爷将一只鸡腿搁到波希尼先生的碗里,“生物学家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在家里饲养各种生物,然后把它们解剖,画图,再把它们煮熟吃掉,不是吗?来吧,波希尼,咱们再干一杯。就算是活火山,我的房子都是大理石……”

什么活火山死火山的,火山还能走路吗?我摇了摇头,端着吃光了的空盘子走回厨房。无论如何我现在可顾不得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今晚要去维比娅屋这件事就像私下里获得的一件珍宝,让我望见身边来来往往还蒙在鼓里的那些人时,心中充满自豪。可惜我浑身是鞭伤,不能洗澡,只能尽量把头脸搞干净一些,再换件体面些的衣服。

******

收拾桌子,洗盘子,再把普勒斯喂饱,一直忙碌到晚上。我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去到维比娅屋里时她已睡下了,叫我改天再来,而这个“改天”便再也没出现过?

等我给波希尼先生送去毯子后,终于不再有新的活找上我。我匆忙洗了把脸,换下染着血迹和油渍的衣服,从属于我的箱子里翻出最干净的一件布袍换上。式样很普通,上下一条长筒过膝,无袖,但蓬松的肩部可以遮住小半个上臂。

来到维比娅屋门口,敲门。我不怕被人撞见,甚至不怕老爷知道,因为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还好,门内立刻传出她的声音。我推开门,见维比娅坐在一张铺着红色天鹅绒软垫的木椅中,已换上舒适的无袖白色睡裙,肩上裹着条淡黄色长毛披肩。卷发间的珍珠发箍也已取下,但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进来吧,马凯,”她用颀长的手指示意我坐到面前的一张小矮凳上,“坐这里,脱掉外衣。”

我将门在背后关好,除去刚换上的布袍,在她面前坐下。我不怕看,来她家之前我在采石场做苦力,有古铜色的皮肤和紧致低调的肌肉,我认为自己不难看。

坐下后才注意到维比娅手中握着个淡绿色的小陶罐。她先确定我背后没有鞭伤,再让我面对她,打开陶罐,用手指挑了些药膏。

“我还没用过这种伤药,要是疼就出声。”

药膏很清凉,原本已麻木的伤口被唤醒后先是火辣辣地痛,在药膏的作用下很快平息了。我冲她肯定地点了下头。大概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维比娅问我:“你还有家人吗?”

“有,我母亲在梅蒂奥拉努一户主人家里做工。”

“你父亲呢?”

“我父亲原本是奥托陛下的禁卫军指挥官。十年前维特里乌斯率领日耳曼军团入侵,在贝德里亚库姆那一战中,父亲为保护陛下牺牲。”

后世将古罗马的公元69年称作“四帝之年”,是因为那一年中发生了各种战乱,先后有四个皇帝即位。父亲作为第二位皇帝的禁卫军指挥官,虽被新皇的军队杀害,父亲的“恶行”依然不能一笔勾销。于是母亲和我被卖作奴隶,分居两地,上次见她的时候是三年前。

“原来是将军的儿子,”维比娅沾满药膏的手指停在我胸前,“怪不得今早要去看海军呢。”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想参军吗?塞孔杜斯从小就嚷嚷长大了去参军,父亲不许。”

我在半天前还梦想着能加入罗马皇家海军,而此刻的我只希望能永远留在维比娅身边。如果有一天她出嫁,也能把我带走就好了。她未来的丈夫若是敢欺负她,我就揍那个浑蛋。

见我沉默不语,维比娅以为我只是不敢说出心里话。“不要放弃梦想啊,马凯。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平等的,不应该有高低贵贱。”

我被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呆了!假如这话是从我口中说出,就算主人护着我,我都会被砍掉脑袋,或者绑到十字架上烧死。“不能……不可以这么说,主人。”

“为什么不能?”药膏已涂完,她将小罐搁到一旁的桌上,目光穿过对面墙上敞开的窗户,似乎望到了远方深蓝色的夜海。“我相信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有选择的自由,乃至选举权。我担心的是我们目前的生活太奢侈了,用不了多久神就会降罪人世,来惩罚我们的贪婪。”

“不会的!”我脱口而出,那样子就像我被人冤枉后急于辩解,“神只会惩罚有罪的人。”

而绝无可能让任何灾难降临到维比娅这么美好的姑娘身上。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挡在她前面替她承受所有的危险和不幸,就算对面是神我也绝不畏缩。

维比娅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冲我笑了。“你多么可爱呀,马凯!我要睡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床前,坐到床沿上,再指了指铺在地上的厚羊毛地毯。“你今晚可以睡这里。”

真的?无法言喻的幸福感随着血液涌上大脑。我现在只想跪在塞孔杜斯的脚下,感谢他今天用鞭子抽了我。

抬头,见维比娅已在床上躺好,我去床对面摆放被褥的木架上取来一条毛毯,为她盖上。随后将窗户关严,吹熄蜡烛和油灯,自己也拿了枕头和毯子,在她床边的地毯上躺下。

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眷顾我。我闭着眼睛,鼻子里闻着维比娅身上传来的幽香。这里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但我似乎能听到海浪的扑打声,身下的地面也像船只一样缓慢摇晃着。

也许我真应该去参军,如果主人允许的话,我要像父亲一样当上军官。那么有一天我是否就能衣着光鲜地回到庞贝城,娶维比娅为妻?

******

醒来后,我盯着酒店的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扭头扫了眼床头的电子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吗?我这一觉睡了四个半钟头,却在梦里过了十几个钟头。是哪位科学家说过的话?“时间,是最大的骗子。”

我坐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来放在床头的手提电脑。“斯特拉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梦里老爷说过此人是当时著名的地质学家,而我十分肯定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我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假如真能在网上搜到这个人的信息,那就证明我过去这几个月做的这些梦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存在过的。

维基上弹出了斯特拉波的介绍:“公园前64年生人,古希腊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我又浏览了其他网页的介绍:“著名地理学家斯特拉波根据维苏威火山的特征,断定它是一座死火山。由于他名气大,古罗马人相信了他的看法。”

我呆住了。不是梦,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的某个前世真的是庞贝城里的奴隶?为什么现在……

手机铃声响了。我猜是刘知慧打来的,拿起手机打算叫她迟些打来。居然是大嫂。

“阿凯,听你助理说你去意大利了?”

“是的,大嫂,”我竭力将那些梦境和疑惑从眼前推开。“大嫂找我有事?”

父亲去世后,我和大哥除了生意和某些家族事物基本上没有来往,大嫂同我的关系倒还不错。

“也没什么事,好久没见了,回港后来家吃个饭吧……你婚礼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婚礼?我几乎忘记还有菲颍这个未婚妻了。说好今晚视频,此地同香港有七小时的时差,那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我得尽快打过去。

“阿凯,你大哥……”

我等了几秒钟,见没有下文,问:“大嫂,怎么了?”

“没什么,等回来再聊吧,你自己保重。”

直觉告诉我大嫂有心事,不过也只能回去后再问她。挂上电话,我正要拨菲颍的号码,刘知慧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睡醒了吗?晚饭去哪里吃?我刚刚探听到一个天大的消息,要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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