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11,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7章 回不去的家园

  

挂上未婚妻的电话,我起床穿衣。特意选了件柔软宽松的短袖针织衫,V字领开得较低。待会儿万一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我可不想被领带和衬衣勒住脖子。

我又在随身携带的单肩背包里塞了只食品保鲜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从庞贝带走一样东西,那是维比娅留给我的,当前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那样东西藏在何处。考虑到有刘知慧和其他游客在旁,我未必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要是那样,年底结婚前我会找时间再来一趟意大利,今天算是先探探情况。

临出门了又接到母亲的电话。“阿凯啊,你係做乜嘢啊?仲有几个月结婚啦……”

我这边急着出门,只得从贪玩的角度来解释,告诉她结婚后就没那么自由,不能想去哪儿去哪儿,趁这段时间跑出来会会老友。

接下来母亲照例是数落大哥,说他不顾念亲情对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下狠手,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

“你等住睇,你大哥冇好报啦!”

父亲的在天之灵……这话竟让我同时想到两位父亲,包括两千年前那个罗马皇帝奥托的禁卫军指挥官,真是不可救药。

******

这一带的酒店群有直达庞贝古城的shuttle服务。我同刘知慧出了酒店大门,刚好见一辆停在门口等乘客,也就没有叫出租,同其他人一起上了大巴。

刘知慧穿着短袖衣配适合户外运动的长裤,今天大太阳,还戴了顶遮阳帽。之前在酒店大堂,她已建议我下载庞贝城的中文语音导游App,这样只需带上耳机,每走到一处便会有相应的介绍在耳中播放。我其实不需要什么导游,然而要是拒绝会不会显得奇怪?刘还从酒店前台领到一张导游图,上面画着四种游览方案。

“第一种只游览城西一小部分,”开车后她指着地图向我介绍,“最后由西北角的神秘宫离开,那里有些远哎,不过全程两小时便可走完。”

第二种方案不去神秘宫,覆盖范围大些,需三小时。最后一种则需走上七小时,才能将古城开放的几个区逛遍。

我手捧地图,在记忆中搜寻“家”的方位。地图上共分八个区,家应当是在西北部的第六区。

“第三种行吗?”我问。由东南角进城,一路向西,不仅能走到家附近,入口处还有我喜爱的竞技场。

“你决定好了,”她说,“我上次来就住这附近,逛了两天,该看的都看过了。”

定好行程,刘知慧从包里掏出小电脑,对我说:“过两天你是不是就要回港了?迄今为止我只采访过你一次,这样下去论文可就没法完成啦。”

想想她是自费跟来的,我觉得她的要求不过分。“你想问什么?”

她扫了眼四周的乘客。大巴靠背较高,看不清有多少华人乘客。“你想讲什么都可以,不一定非是你自己的经历啊,比如你对某些事物的看法也可以。”

见我没反应,她又提示道:“任何事,宇宙、时间、空间、人性……”

“我在威廉玛丽的专业是应用数学与统计,”我说,“我最感兴趣的是非线性系统建模。”

刘知慧的反应像小虫飞进眼睛里。“这个、什么非……线性模型,有什么用处呢?”

我记起她是中文系的,尽量说得浅显一些,“基本上所有的自然现象都可以用非线性系统来描述,比如地震和火山,很多还具有混沌系统的特性。”

刘费力地点了下头,“混沌,和馄饨没有关系的哦。能举例说说混沌系统的特性吗?”

“首先,混沌系统看似杂乱无规律,实际上是可以被仿真和预测的。一些行为多样的系统,其实用几个简单的微分或迭代方程就可以完美实现。”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所谓的“命数”、“天意”,是否本质上指的就是这些方程的演算规律?

刘低着头,十指忙碌地敲着键盘,问:“还有别的特性吗?”

“还有对初始状态的敏感性,中国古代说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混沌系统的运行轨道可以很复杂,永不交叉但通常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内。其实不止是初始状态,在任何时刻若是由外力强行将当前的状态推至临近的轨道中,未来的演变就可以与最初的走向截然不同。

“举个眼前的例子,维苏威火山下有个四百平方公里大的岩浆库,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会持续增高。这期间若是有小规模的喷发进行疏导,也许大灾难就可以无限期地推后。”

“明白了。”

“总之,”我感觉说得差不多了,“人类目前对大自然还处在了解和学习的阶段,距离常说的‘改造自然’还差太远。”

然而刘还在思索。“你说的这些轨道演变,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指的是随时间的推移而形成的轨迹,对吗?”

“对。在研究非线性系统的时候,我们很少看到时间作为一个独立的横轴或纵轴出现。因为时间的效果,便在于产生那些轨道。”

她手扶下巴,“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语——时间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防止所有事情在同一时刻发生。”转过头,盯着我问,“如果是这样的话,混沌系统如果受外力影响在不同轨道上发生跳跃,是否类似于穿越时空呢?”

我吸了口气,这种说法倒是挺新颖。那么我最近做的那些梦是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呢,还是我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了“轨道跳跃”?

******

半小时后大巴到达古城,游客们在自己选定的地点下车。于是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困扰与躲避之后,于2026年六月初的某天上午,我的双脚终于踏上这座两千年前被埋葬的古城。

“我回来了,”我在心里默念。然而我清楚,我的家已经回不去了。

照原定计划,我和刘知慧先来到椭圆型的角斗士竞技场,耳机里立刻传出解说的声音:“……135米长,104米宽,能容纳两万名观众。也就是说,庞贝的居民可以全体聚集在这里观看角斗竞技……”

“古狄斯,”

我站在台阶顶部望着下方长满青草的竞技场,脑中自动弹出这个名字。我作为奴隶在庞贝只生活了大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主人家干活。家族外的朋友不多,古狄斯是一个。

他的样子有些像今日的美国黑人,长头,棕色皮肤,浑身上下是肌肉但又没夸张到阻碍灵动性的程度。也许在现代人的想象中,角斗士们平日都和畜生一样戴着镣铐被关在小屋子里,至少在庞贝不是那样的。而古狄斯是角斗士中的佼佼者,在城里可受欢迎了,大街上向他示爱的女子络绎不绝。

“嘿,兄弟,打人要这样打,”他有时会挥舞着拳头向我传授经验。在我离家参军之前,他还把某次比赛获胜的战利品送给我——是只雕刻着宙斯神像的酒杯。

“古狄斯,我来看你了,”我在心里冲着竞技场默默地说,眼中依稀还能望见他英武的身姿。

出了二区朝西行,左手边是面积最大的第一区,并且拥有整个庞贝城占地最大、最豪华的房子,近三千平方米的“演奏者之家”。进门不久便能看到铜像环绕的游泳池,宽阔的走廊边装饰着红白二色的廊柱,每间屋子都大得像寺庙中的殿堂。

这儿我还是第一次进来,原先作为家奴的时候是没资格来做客的。如果房子的主人知道我会在千年之后以游览者的身份来他家里参观,不知会作何感想?

******

跟着去了一区的洗衣店和熟食店。维比娅家里有自己的洗衣妇和厨师,不过我们也会时不时来这里购买已经做好的炖肉和黑布丁,也就是血肠。

“差不多了吧?”我问刘知慧,“可以去七区了。”

她神色严肃地盯了我一眼,然后指着地图上的某处,“你不去葡萄园看吗?”

葡萄园?那里有家葡萄园我当然知道,位置还挺难找的,不过那有什么好看的?

“是逃亡者葡萄园,”她一字一顿地说。

见她那副神情,我就跟着去了。她走的是远路,我知道一条近路可我不能说。去到之后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园子一侧的建筑物安着好几扇大玻璃门,从门外能看到13具遇难者遗体的完整模型。

当年庞贝城因为是被几米深的火山灰瞬间活埋,大部分遇难者遗体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后世的考古学家在挖掘时发现,虽然血肉一早腐烂,但每个人的骨骸周围都包裹着空隙。于是他们将石膏注入这些空隙内,使得这些人死时的遗容得以再现。

13位遇难者中,有大人有孩童,有人侧卧,有人蜷曲地趴在地上,还有一个像是挣扎着想要爬走。我无法从模糊的五官上一一认出他们都是谁,然而我觉得试图爬起来的那个应当是附近面包店里的厨师。

我忽然有份愧疚感——我原本应当是和他们一同躺在这些玻璃橱窗里的。两千年前我因参军幸免于难,今日又衣着光鲜地以游客的身份来“观赏”他们。

我转身问刘知慧:“你觉得这些遗体是否应当被摆在外面供人观赏?”

她像是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不摆出来,后人便无法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然而若是能问问遇难者自己的意见,也许他们更希望被埋在地下,同维苏威火山母亲化为一体呢?这,我们后人永远无法知道了。”

******

七区在古城中西部,是商业、娱乐和宗教中心。我们随其他游客一起参观了著名的阿波罗神殿,宙斯神殿,市政中心温泉,还有大大小小的妓院。

离开七区往北,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里是豪宅区,家就在当中的某一处。因为并非所有的住宅都对外开放,我目前还不确定我能否进家门。

“法乌诺之家”,语音导游介绍道。唉,参军前给塞孔杜斯办送行宴的就是这家人了。我跟他们家没什么感情,可是我想念塞孔杜斯了。

离开法乌诺之家又参观了一处住宅后,刘知慧手机响了,像是她母亲打来的。

“跟你说过啦,必须要出来写毕业论文的……和同学呀,当然是和同学一起……”

她右手握着电话,左手冲我挥了挥,意思是让我自己先去附近逛。

我离开她往前走了几步,转左,又走了十来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片刻后,我站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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