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8, 2023

中篇《庞贝之恋》第14章 来生不再聚

合上信,我在露天剧院又坐了一会儿。我该怎么办呢?如信里所说,写这封信的是个现代人,有可能与我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虽然那段往事目前全世界只有我俩共享,可这能代表什么?这也是为何当我误以为菲颍就是维比娅的时候,曾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因为那时的她毕竟是我未婚妻,我俩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换成个陌生人就不同了,即便是……不那么陌生的人。在过去的半年内我也曾多次怀疑过刘知慧。正值花季的年龄,为了写毕业论文去接近一个陌生男人,怎么想都觉得可疑。对我来说她不讨厌,甚至可以说相处愉快,在她面前我无需紧绷神经。只是那时的我婚约在身,自始至终与她保持距离,没有允许自己去深入了解她。

我也一直保留着她的手机号码,只是打过去我又能说什么?“你好,要结婚吗?顺便问一句,你今年几岁,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苦笑着摇摇头。无论谁曾经是两千年前的维比娅,都不应被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去度过此生。刘知慧自己难道就不值得别人爱吗?比起她遇到的其他男人,我并不见得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幸福。

如此说来,那些嚷嚷着“今世无缘、来生再聚”的情侣们都是在自欺欺人。前世的一切只能止于前世,封存于记忆中最美好的角落,无从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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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吃过午饭,我如约来到维苏威火山半山腰上的监测局旧址。从院子大门外望去,是座风格独特的三层小楼。拱形的窗户,建筑外墙红灰相间。并非直上直下的方正设计,每高一层向后方递进,像极了中国旅游景点的一些庙宇或纪念堂。正门上方的小白匾上写着REALE OSSERVATORIO VESUVIANO的字样。

我知道建于1841年的这座旧楼目前已是历史遗迹,新楼在那不勒斯市内。安德森约我在这里见面是因为离钻井现场近,等看完工地后再一起去新局所在地。

我还未进门,见安德森和一个同事热情地从里面迎了出来。安德森如欧洲常见的中老年男人一般有些顶秃,细长头,笑起来时笑容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他的同事瑞斯三十六七的样子,浓密的棕发,五官算比较帅气的,是西方白人中常见的灵敏尖锐的类型。以我的经验,这种人无论在什么单位都不会混得太差,但人缘通常一般。

接下来那二人陪我简单参观了下旧址内部,基本被用作展览旧监测仪器的博物馆。安德森是个不会冷场的人,从天气、我的旅途、昨天吃的饭一直谈到监测局的部门分工以及我们这个项目的进展,是个集科学研究与拉赞助能力于一身的现代学者兼管理人员。

他和同事瑞斯还告诉我,过去几个月内,他们在坚持不懈地向世界各地的公益组织发送募捐信息。今天除了邀请我这个项目设计者和捐赠者,还会有十来个有意愿捐钱或出力的客人。待会儿安德森会带我去山上查看钻井现场,再去山顶的火山口转一圈。其他人嘛,会由瑞斯领着游览维苏威国家公园的几个景点,因为钻井实在没啥看头。晚上为感谢我们大家,会办一个小小的晚会。

接下来,安德森同我出了检测局,步行朝A洞所在处赶去。今天之前我虽多次从远方瞭望这座火山,亲自登上它时还是被巨大的山体震惊了。这样宏伟坚实的大自然手笔,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血肉之躯在家里捣鼓一下电脑就可以左右的吗?我是不是多读了几年书就自大地昏了头?当然,火山活动都是成百上千年的周期,在我有生之年多半无法验证我的理论。

A洞所在地对火山而言算是个分水岭。我脚下的一大片区域铺满植被,虽是冬日也能见到不少绿色。若是再往上爬,山势会变得陡峭起来,山坡也要光秃好多。不可思议的是不远处那些大大小小小的居民楼,从那不勒斯湾海岸线一路蔓延过来,山坡上凡是能盖房子的地方都住了人。

我想问问这些居民,你们知道我这个来自另一个大陆的外乡人,正在为你们的安危日夜担忧吗?真的发生冷岩浆库大爆炸的话,你们会连人带屋子一齐炸上天。希望只是我庸人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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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井现场果真没什么好看,一座高高的铁塔伫立在山坡上,铁塔底部连着各种支架,还有个临时搭的小屋存放电脑和仪表。反正无论底下钻了多深,上面除了仪表的指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俩继续朝山顶攀去,而安德森利用这难得与我独处的机会,同我说了件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事。

“我们一定会保证A洞完工,”他的眉宇间满是忧虑,不再是刚见面时那个乐观的科学工作者。“B洞只能在资金枯竭之前尽量多挖一些了。C洞嘛,就别想了,没能申请到政府基金。”

“为什么?”我问。莫非政府并不看好我的方案?

“唉,问题就出在我那个同事,瑞斯身上。”

我回忆了一下,安德森是监测部的主管,而瑞斯说是副局长?

“目前我们局分为两派,大多数人支持你提出的方案。而瑞斯是……我们称之为‘修墙派’,他们的主张是在离火山口2.54.5公里的地方各建一座30米高的墙。这几年他同德国苏黎世大学地球科学系一直有合作,只是没能争取到修墙所需要的政府基金。”

“为何他们也拿不到基金?” 我问。

“因为太丑,”安德森扭头冲我眨了眨眼睛,“整个维苏威国家公园每年给政府带来的收益是相当可观的。原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笔,两座人工高墙的出现会大煞风景。然而他们这个组最近才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科研论文,认为维苏威的冷岩浆库已进入休眠期,几百年内不会爆炸,这期间维苏威最多在山口处有小范围爆发。”

“哦?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几个月前跑模型的时候我倒是查阅过最新文献,那之后便没有跟进。然而无论如何,瑞斯是安德森的同事,这种互相拆台的做法让人不齿。我猜他之所以要把其他客人领去景点参观,也并不是因为钻井不好看。

“同熔岩中的镁铁质成分有关,”安德森苦笑了一声,“还是听他自己说吧,他今晚吃饭时非要给个短报告。既然‘爆炸型’大规模爆发不可能,他们认为只需修墙挡住高温碎屑流和熔岩就可以永绝后患。先弄到足够的民间资金,再去说服政府批准他们建墙,所以今晚到场的募捐者还不一定把钱捐给谁。”

此刻我同安德森已站到火山口的边缘。直径四百多米的山口看起来像只大鱼朝天张着的嘴,深处漆黑一片,在不爆发时看不到熔岩。震撼、壮观,然而只有像我和安德森这种了解它的人,才会知道这个火山口并非最可怕的所在。

“不是我信不过你们想这些火山地质学家,”我说,“你们应当比我清楚,公元前著名地质学家斯特拉波曾来过维苏威,断定这是座死火山。正因如此,庞贝城中的居民,比如加里奥老爷他们,才一直不肯不相信维苏威有可能爆发。”

安德森迷茫地望着我,“谁?加里奥……老爷?”

糟糕,说漏嘴了!我赶紧补救,“哦,我曾读过一本关于庞贝的历史小说……那个、总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人们对火山的了解也是很不够的,是吧?”

“当然不够啊!否则也不用每时每刻监测它了。”安德森望着眼前这个巨大的火山口,表情是复杂的,有热爱、好奇,也有恐惧。

而我则在心中苦笑。维苏威监测局已接近二百年的历史了,对局里工作人员来说,这座火山的状态以及两千年前毁灭庞贝城的那次爆发无疑是他们工作中头等重要的内容。如果他们得知在当今世界上,有两个年轻人拥有古罗马帝国以及那次火山爆发的第一手资料,甚至可以说“亲身经历”,他们会作何反应?更不用说神经学家、灵异现象爱好者们会没完没了地骚扰我和那个人,所以这件事不能再给更多的人知道了。

至于Johnny和他叔叔,那次的作法无疑严重违反了从医人员的职业道德,我相信他们自己是不会说出去的。我不打算去质问他们,也不会再同他们有任何联系。其实就算我找上门去,他们多半也无颜面对我吧?想不到,学生时代的友情竟以这种方式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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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于日暮时分来到位于西南部的新局,其他客人差不多和我同一时间到的。晚宴设在一间会议厅中,正中央是个大屏幕和讲桌,台下摆了六张大圆桌,酒水和食物估计是从外面某个酒店订来的。

参加晚宴的除了十来个客人,大部分是监测局自己的人。安德森介绍我认识局长,一个和蔼健谈的白发老头,脸和脖子是常年出海的船员那种暗红色。局长邀我一同入座,不断夸我,说我这样的人才应当来他们这里工作。

会场渐渐静下来,正前方的大屏幕亮了。果然,换上了一身正式西装的瑞斯已经站到屏幕前。

而当我将目光扫过在座的宾客时,我在隔壁桌看到了刘知慧。

 

注:修墙说及文中提到的论文都是真事,细节上作了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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