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消息?我很怀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们都喜欢一惊一乍的,哪条街上的名牌时装打折都可以让她们兴奋一整日。
瞅了眼时间,三点半,我冲手机说道:“等吃晚饭时再聊吧,我现在要打个电话。”
我随后拨通了菲颍的手机号,听到电话留言,她现在正和别人通话。十五分钟后打过去,还没讲完。我决定不等了,上次进食还是在昨晚的飞机上,而待会儿吃完晚饭时香港已是深夜。这可不是我忘记打给她的——我有种不想上学的孩子发现学校停课时的庆幸。
洗澡,换了身衣服,同刘知慧离开酒店,步行至隔两条街的一家西餐厅。十几张圆形餐桌上铺着双层桌布,倒让人想起吃早茶的粤菜馆。此地游客较多,餐厅四点钟时已坐了半满。一个额头宽阔的六十来岁男人在餐厅一角忘情地弹着吉他唱歌,酷似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
点完菜后,刘知慧见缝插针地从包里取出小巧的笔记本电脑,问我:“现在采访你,可以吗?”她入住酒店后换上一套半正式的象牙色西装短裙,上身前倾,额前齐齐的刘海像剧院拉起的帷幕,眼睛里上演的是恰到好处的礼貌与亲近,严肃加好奇,倒真有点儿记者的样子。
我环顾四周,见坐的都是西方人,应当不必担心被偷听。“你想问什么?”
“听说你订婚了,能谈谈你和未婚妻是怎么——”
“不行,”这二字没有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随即有些懊恼,我目前的状态怎么也不像一个热恋中的男人该有的那样。
刘知慧的双手像被键盘烫到了,片刻后打哈哈地说:“放心,我不会把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事写进论文里。”
我感觉自己被一览无余,为掩饰尴尬转移话题,“先说你的吧,你刚刚听到了什么消息?”
她将电脑合上,脸上笑容散去,“原来三天前政府就发出预警,说一个月内维苏威火山再次爆发的概率是百分之四十五哎,是不是很恐怖?”
这、确实有些恐怖,都将近一半的概率了。我环视四周的食客以及那些在桌间走动、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每个人的举止和神态都挺正常的。“预警,就是说,民众们都已经知道了?”
“当然啦,”刘知慧无可奈何地说,“我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听酒店服务员说的。这附近有专门的火山监控局,每当概率足够高的时候就会通知政府,再由政府决定是否告知民众并组织撤离。可这次消息传出后,大家就像没听见一样,该做什么继续。”
这时刚好女服务员端来酒水,我用英语问她是否听到预警。
三十来岁的褐发女服务员笑了,“我几乎每天都被游客问类似的问题。不用担心!我们这儿距离火山有十三公里呢,不在‘红区’内。在过去的两千年里,维苏威有过四十多次火山活动。最近一次是二战期间,虽然流淌的岩浆毁了挨着火山脚建的城镇,但没造成多少人员伤亡。过后居民们又都回来了,在冷却的熔岩上重建家园。”
啊?我和刘知慧目瞪口呆。
“关键要看什么类型的喷发,”隔壁桌一个身穿美国海军服、大腹便便的四十来岁男人接话道,“如果是像公元79年毁灭庞贝那次‘爆炸型’的爆发,相当于五千颗原子弹的能量,每秒钟喷射出十万吨的火山灰,那红区里的人都得死,但我们不会有事。”
我们?我问军官:“先生是说,你住在这里?”
军官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美国在这儿有个海军基地,已经好多年了,离火山八迈左右吧。我平时一直嘱咐我的士兵们储备好够用四五天的粮食和水,仅此而已。即便是超大规模爆发,红区外的人只要躲起来,应该不会死。”
应该……五千颗原子弹……
“那红区里住着多少人呢?”我听刘知慧问。
军官用叉子挑起一只裹着番茄酱的肉球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才说:“火山这一带总共住了三百五十万人。红区是指火山周边方圆三迈的区域,大概有七十万左右吧。”
“啥?”刘知慧不能置信地说,“听说当年的古城庞贝也才两万多居民,就死了五千人,那是四分之一哎。七十多万……政府居然能够坐视不理?”
军官的大脑袋朝左右方各晃了一下,“十年前政府就号召大家离开了,但凡肯搬离此地的原住民可以领取四万欧元的补偿。可人们不稀罕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呱呱落地时就能见到那座平静的大山,每天上学放学、上班下班都在背景中存在,一辈子和火山生活在一起。要人们离开自己的家乡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没错!”端着面包和前菜赶来的女服务员抑扬顿挫地说,“维苏威不是我们的敌人,是伙伴、是母亲,我们都管自己叫维苏威人。我们要做的是过好每一天,不会因为概率学中的某个数字就背井离乡。倘若某天真的亲眼看到火山顶部开始冒烟,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认命好了。”
我同刘知慧交换了下眼神,对当地居民这种“豁达”的人生观表示完全不理解。做那些怪梦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有古时候的人对大自然无知才无畏,无法想象在科技发达的今天,那些亲眼目睹过大灾难留下的尸骸的现代人,对火山的态度同两千年前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主菜上来后,我和刘知慧安静地吃了些食物。随后她问我:“你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这我能问吗?”
她可以问,只是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来意大利原本是为了看庞贝古城的,可下午那个梦让我意识到,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我在梦里经历的一切很可能是古老的现实。我胆怯了。去,终归还是要去的,但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让自己逐步适应。
“我计划明天上午先去赫库兰尼姆逛逛。我还有个朋友在卡塞塔,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如果他下午有空的话,我会去看他。”
来之前我查过,赫库兰尼姆距离维苏威火山比庞贝古城还要近,在火山爆发初期因地处上风口未受到影响,其后却在几分钟内遭到火山碎屑流的毁灭性袭击。只不过因为人口数目少,且人的尸骨在热浪冲击下未能如庞贝人一样保存完好,作为旅游景点不如庞贝的名气大。
刘知慧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我忽然记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曾来过意大利,“你说来过这里,庞贝古城去看过吗?”
“当然啊,重要旅游景点嘛。赫库兰尼姆也去过。”
我心中一紧,“那些地方怎么样?”
“很震撼啊,”她口中说着震撼二字,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双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大眼睛被挡在厚重的睫毛后面,从我的角度看不真切。
还是太年轻!我心道,这个年纪家境又好的女孩子,对生离死别自是不会有多少感触。
******
晚上一回到旅馆我就打给Johnny,本以为他听说我离他只有半小时车程会吃一惊,不料他却像是早知道了一样。
“明天下午?我会在家,你来太好了。”
“你身体怎么样?”我问。
电话那边叹了口气,“是些很难缠的免疫系统毛病,被折磨了两三年,事业都快完蛋了。”
那经济状况定然不太好,明天见面后问问他是否需要经济上的帮助。
“你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Johnny问我。
咦?我没和他说过订婚的事。
“哦,是这样的,”Johnny有些不自然地说,“下午菲颍来过电话,同我说了你们的情况。”
菲颍?我一琢磨,之前我打过去占线,原来她是在和Johnny通话。这是在查我的行踪,看我是否真的来意大利看望Johnny了?我心中一阵不快。
******
也许是因为午睡时已做过梦,那天晚上我一觉到天亮。早上同刘知慧坐酒店的出租车前往赫库兰尼姆。天有些阴,但不迷蒙,远处的深灰色双峰锥形山在灰白的天空下反而比平日更加清晰。
放眼望不见现代化的摩天大厦,方正的楼群像是中国大陆八九十年代的建筑。人口密度可不低,不少街道上交通拥挤。倘若火山真的发生异动,可以想象这些街道立刻会陷入瘫痪,就算有车也寸步难行。
我盯着车窗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时发现身侧的刘知慧在观察我。被我撞破倒也不躲闪,反而笑着问:“这个细节能不能写进论文?”
要么是个小白兔,要么是个披着小白兔皮的……小黑兔。我抿嘴笑了。她不是个坏女孩,虽然接触不多,但我有把握。
来到目的地,先是浏览了一些复原后的古代民居。虽是有两千年历史的低矮民房,能在多处见到颜色十分绚丽的马赛克壁画和大理石拼图地板。
随后便去了著名的“船屋”。远看像座石砌的大桥,桥底下有一间间三面是石墙,一面敞开的拱形“桥洞”,每间里面堆积着数目不一的人骨。
赫库兰尼姆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发现人的遗骸,后来才知道,灾民们在火山爆发后的头几个小时内都移到海滩上来求生、求救。不同于庞贝那些被火山灰活埋致死的完整尸体,这里位于火山碎屑流的主路上,死状更为惨烈。那些看似颜色灰暗的碎屑流,实则温度同岩浆差不多。以接近音速的速度在几分钟内冲刷至这个城镇,遇难者的身体被汽化,头颅爆裂……
我转过身去,在想象中俯瞰“红区”内那七十万人。他们真的不怕?即便灾难的后果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呈祭在他们眼皮之下,也还能踏实地吃饭睡觉?我想不通。
看完船屋,我和刘知慧自然而然地随着游客们步行去附近的海滩。灰白色天空下的海,颜色也有些阴郁。还好,海面上星点着几艘快艇。
咦,又来了艘大帆船呢,式样还相当古典。月牙形的木船上方,三只长方形的帆吃风吃得鼓鼓的。船头的长管子不会是土炮吧?最高的帆顶还竖着只红色镶金边的旗帜,有意思。
“你上次来时也见过那艘古帆船吗?”我问刘知慧。
“什么帆船?”她莫名其妙地反问。
我伸臂指着船的方向,“就那艘,还插着面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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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highly appreciated! - Fiona